第二章 晨禮
山間晨靄初起夜蟲倦寂,鳥鳴漸漸清亮,婉轉疊疊。
棲桐別院,寢屋內半幅紗帳微微敞著,裡面的人裹在被衾里,睡意正酣,長發如緞蜿蜒於茜枕上。
星回坐在窗沿上,有好一陣子了,露水初結的時候,他已經在這兒。緇色的長袍垂著,流水的紋路粼粼交疊而下,沒入衣擺一角。
眼瞅著晨曦透過枝葉,漸漸移到手中玉笛之上,轉頭看那熟睡的人,仍沒有起來的意思。遂將手中的玉笛稍稍斜了斜,將那晨曦的一縷折去她的臉上。那帳子里的人,這才極不情願地動了動眼皮,懶洋洋坐起來。
青羽坐起身,覺著困意仍濃,極不情願地從帳子里出來,揉著眼睛走到窗前,恰好立在他的身邊。她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白色中衣的袖子軟軟滑下,露出光潔的手臂。星回雖知她看不到自己,還是極快地移開目光。順手將一片海棠的花瓣,丟進窗戶里。
青羽瞧著一片花瓣輕飄飄飛進來,落進蓮葉漏,這才注意到蓮葉蓋中的浮箭已悠悠過了卯時。
她哎呀一聲,急急轉到屏風后,洗漱更衣,換上煙青色長袍。垂至腰間的長發隨意挽起,只插了一根幾無修飾的木簪,簪首一隻青鸞振翅欲飛。那簪子別在發間,倏而透出瑩瑩白光,如流螢掠飛一閃而過,她卻恍然不覺。
赤足踏在竹木地面,腳底微微的涼意。屋外長廊檐下,前日便備好的瓦壇已結了薄薄的露水,拍開壇口清香立時四溢。她取出木勺,仔細打了一壺,分作四盅,置於紫檀托盤之上。抬眼見廊下橘花落了一地,她探身撿了幾枝帶葉柄的,猶沾著晨露,清香撲鼻。仔細拭去泥土,放在酒盅一側,便急忙邁出院子去。
星回瞧著她的背影,眉心又皺了皺。自己尋到這院子里,也有些時日。這女子的確有些與眾不同,但卻與他尋的人,又差了太多。
這許多滄海桑田過去,一群人難得的被公子從嶰谷遣出來,卻揣著不著邊際的幾句話,還沒聽明白想透徹,已經到了這凡世。莫一句是隨緣就可,大家也就不著邊際地散了開去。之前雖在京城與三微見過一面,任都沒什麼頭緒。
至於自己如何尋到這裡,他也不甚明白。霜序喜歡熱鬧,揪著三微留在了京城。他自己素來清凈慣了,自然不願在那等鬧騰的地方待著。當初經過此處,見這一脈山川俊秀,靈氣充沛,便入來逛了一逛。這片書院又恰在水脈源頭之上,讓他不由得進來多看了幾眼。看著看著,就看到了這個女子。而這院子裡頭,還有些人,看起來也十分有趣。如此便逗留至今……
青羽一路迤邐行至浮曲閣,檐下靜靜行了一禮,側耳聽聽屋內並無聲響,門側石台上一碗白粥四色小菜正氤氳生香。
她輕手輕腳將玉盅置於食盤中,緩緩退了幾步,正待邁腳就走,「今日巳時來見我。」屋裡忽而飄出一句。
她驚得立時收回腳,復又恭謹站住應道,「諾,師父。」候了一會兒再無聲響才悄悄離開。
一路琢磨著往日月末才例行的課業查修,為何提前至今日,腳下卻不怠慢,轉過幾進院落再過一彎曲橋就到了回瀾堂。堂前古柏參天,一潭碧水通透見底,紫色半枝蓮臨水搖曳。潭中央水榭古樸,亭檐的銅鈴傳來若有若無清冽的碰擊聲。
她頓了頓腳步斂了斂心神,方緩步走上迴廊。本打算放了酒盞就速速遁了,一抬眼心一涼,格窗已開,檀木門虛掩,案上柏子香沉,最怕照面的二師叔正臨窗揮毫。墨色長袍,袖口處麒麟暗紋交織而下。玄檀發冠,面色淡淡,眼眸深處如幽潭清冷,眉心幾不可見的凝著。躲是躲不開了,她恭恭敬敬行了禮便垂手不敢再出聲。
墨弦手下不停,勾完一行山水才起身,將手邊茶盞端起抿了一口,看了一回窗外枝椏間色態間呈的新綠,慢悠悠道:「看來上回大醉三日受的罰,是忘乾淨了。」
她手心頓時沁了汗,瞄了瞄身邊的酒器,掩在袖中的手緊了又緊,諾諾道:「三師叔遊歷去了,余了的那杯,是要送去新來的山主那裡……」
頭頂沒有聲音,她掙扎許久才紅著臉道:「壺裡余著的……是青羽嘴饞,想,想……」
墨弦隨手翻了翻案頭幾冊古卷,「這幾本古琴譜年代有些久了,倒一直沒功夫翻抄……」
她頓時心領神會,快步上前將琴譜攬在懷中,「青羽有的是時間……」言罷匆匆行過禮便逃也似地退出屋去。
他側目瞥見玉杯之中香醑之色,清白若滌漿,卻是蘭熏麝月馨逸出塵。一旁橘花三五短枝,玉蕊沁香。再抬眼瞧那忙不迭逃走的身影,唇角不自覺逸出一抹淡淡笑意……
星回在外頭亭子里坐著,看著墨弦唇角的這抹笑意,擰了擰眉頭,他不太習慣這個表情。如果窗戶里坐著的,果然是他想到的那個人,那這個表情,肯定不是真的。又或許,他撇了眼迅速消失在月牆之後,那個慌慌張張的背影,這個女子的確是有古怪……
青羽跨入風雩軒,嘴裡一邊嚷嚷著「小師叔小師叔」,一邊風風火火地闖進屋裡。
無城手裡的長劍正拭了一半,見她端著托盤火燒火燎地衝進來,腳下一滑就要撲倒。身形微動已至她身邊,穩穩將她扶住,順勢取了酒盞一飲而盡。「小羽毛的手藝越發了得,桑落釀應是天下一絕了。」轉頭看她一臉苦瓜樣,嘴角微翹,「又在你二師叔手上吃苦頭了?」
青羽頹然坐下,自顧自斟了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抬頭一瞧,無城今日一身白色似裋褐的外衫,面料卻是上好的蠶絲。鬢角髮絲有些凌亂,肩頭猶沾了幾根松針,想是外面剛走了一套劍法回來。
她吃吃一笑,「我覺著,桑落釀還是改成松落釀更妥帖些……」
無城眼都沒抬,依舊拭著手中青芒,「對了,差點忘了,有卷書你幫我送去你二師叔那裡……」話音未落,眼前的人兒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穿過東院的三四間齋房,便是新任山主的住所。門窗緊掩,似是無人,青羽留了酒盞就直接晃去了後院的綠凈亭。
身手利落地爬上亭前一株百來年的梧桐,靠在枝椏之間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此處地勢很高,極目望去,整座書院盡收眼底。此時晨曦未散,淺深青碧,巒氣浮浮,鐘聲漸漸融入山間霧靄。前院的百餘間齋房熱鬧起來,生員們清一色煙灰長袍,匯作清流般向幾處授課講堂而去。
書院無名無碑無匾無額,當初由師父和幾位師叔攜手,引流植花建庭構院,授史宗策醫哲武等各類科制,另有六藝。因人才輩出而名動天下,也吸引許多飽學之士前來遊學傳道。朝廷幾度欲賜國子監,卻屢屢受挫。只能派出官員參學,甚至皇族子弟也爭相前來。
書院入學條件極為嚴苛,除了一眾山主主考,還需得以師父為首的四位主事首肯。然而書院講會卻是來者不拒,凡知義理者,不分市井、農夫,僧道,遊人,或是本地他鄉,皆可參與。胸中有見,甚至許上台主講。
因著書院為白麓、峻極兩脈山群環繞,更有一條望江及大大小小湖泊幾十餘處,桃塢曲澗禪院古寺,山間又常年雲蒸霞蔚靈氣集聚。便有民間傳說,說是山為仙山,有奇珍異獸甚至仙人出沒。青羽也曾巴巴地向師父求證,師父笑而未答,之後卻讓她在後山禪院抄了半個月的心經,青羽妄圖修仙的念頭才算徹底打住。
她也不記得何時入了這書院,記事起便混跡在這眾山環繞古木蒼穹的神仙地方。師父說她的爹娘是他舊時摯友,當年遊歷民間,將尚在襁褓的青羽託付於四位主事。之後便失了蹤跡,再不曾露面,書院遣人尋訪多年不得。
青羽出生至今便沒出過山門,即使在這棵參天巨樹之上,伸長了脖子,也望不見市井繁華。至於父母杳無音訊,她自小由師父和幾位師叔撫養,生性又隨和通透,也並不覺得有何大不妥亦或十分感傷。
正想得出神,遠遠可見山門處浩浩蕩蕩車馬不絕,應是新進的生員入山。一人迎在門前,身量卻並不熟悉,想必就是新來的山主。也不知這新進的生員何等身份,竟如此的陣勢。
她打算湊近了瞧瞧熱鬧,抄了一條小路沒一會兒就繞到山門前。照壁后只能瞧見那山主的背影,正溫言勸阻來人試圖把十來車的物品推進山門。
新來的生員是兄弟倆,大的也不過與青羽年齡相仿,卻老成十足,眉眼間看久了,青羽竟有些痴楞,怎生如此眼熟?小的約莫五六歲,玉雪可愛,卻正抹著眼淚拽著娘親的衣袖不放。
青羽走到山主身邊,規矩地行了禮,就直接轉向哭成淚人的小娃娃。俯身蹲在他面前,「信不信我的彈弓能打下樹頂的果子?那最上面的可是頂甜的。」她笑眯眯道。
小男孩頓時止了哭泣,巴巴地望住眼前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漂亮姐姐,「你也會做彈弓?」
山主掃了一眼小男孩腰間斜插著露出一角的精緻彈弓,望向青羽的目光透出微微的笑意。另一道目光卻是冰冷,少年衣著華貴,瞅著煙青色的素袍一角消失在影壁之後,冷哼一聲提步就往裡走。
看著小娃娃樂顛顛地跟著青羽進了院子,生員的爹媽如釋重負,對著山主謝了又謝,也總算同意把帶來的東西怎麼拖過來再怎麼拖回去。
一路上青羽沒幾句就把小娃的家底都套出來了,卻是京城的富戶,小娃名喚傅遠。兄長叫傅隱,小小年紀就才華橫溢,私塾先生換了幾茬都自覺捲鋪蓋走人。少年心高氣傲闖進書院,順利通過山主的考試,四位主事面前表現也相當不俗,很快就得到首肯。弟弟雖然稚齡但也聰慧過人,一併帶來入了蒙自堂,與一干幼童同硯念書。
後院里,青羽射落樹尖上幾串甜甜的紅果,塞進目瞪口呆的傅遠懷中。伏下身子,目光和藹地問道:「以後叫你小肚皮可好?」
傅遠愣住,很嫌棄地扭著身子,「不好聽……」
「你不姓傅么?傅,腹也,就這麼定了。至於你哥,哈哈……」青羽很沒形象地大笑起來。
他很不情願地抿抿嘴,剛剛見識了這個漂亮姐姐的彈弓,委實比自己的好了不知多少,為了求得一個……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遠遠巳時鐘聲響起,青羽猛地想起師父晨時的交代,把傅遠胡亂塞給路過的一位侍者,讓送去蒙自堂,自己拔腿直奔浮曲閣。衝到閣外,頓住腳,理了理衣袍,低頭踏入閣中。
堂前行完禮抬眼一瞅,汗又涔涔地出來。師父和兩位師叔都在,立在一旁的還有那位新進的山主,白袍不染,身姿挺拔修長。
抬眼望向師父,他正俯身探看案上一幅長卷,眉宇間神情山高水遠淡到極致,卻又令人不自覺俯拜。少許,師父起身溫言道:「可見過長亭山主?」
青羽正待開口回稟,長亭已微笑道:「今日晨間便見過,果然聰慧伶俐的很。」
她急忙欠身:「山主謬讚,恕青羽唐突造次。」
一旁無城坐不住了,「我說小羽.……傅家雖為商賈,但身後勢力冗雜絕不可小覷,你用個小彈弓一番化解,也算是四兩撥千金,妙的緊。」
青羽眼風掃到師父微微頷首,無城沖她抬抬眉毛,心裡一嘆,小師叔怕是又惦記上她埋在桃樹下的那壇松醪……
「你三師叔遊歷在外,你的醫術課業不可荒廢。長亭山主自幼習醫,精通醫術,從今日起,你便隨他繼續修習,不可懈怠。」師父頓了一頓,「其它課業可有勤修?」
青羽肅了肅神情,恭聲道:「回師父,莫敢怠慢。」
「酒倒是越發釀得出眾了,看來功夫也沒少下。」墨弦冷不丁一句,驚得青羽一個哆嗦。
方急急尋思如何回答,長亭接了話去,「坊間名酒喝了七七八八,難及小師妹一杯桑落。釀造與藥理也有可通之處,假以時日小師妹定然青出於藍。」
青羽心底感激涕零,把這新山主謝了八百遍又三百遍,卻是再不敢看二師叔半眼。之後幾位主事又說了些閑話,方允她告退了。
她躬身退出閣外,覺得腿有些軟,靠著臨水的欄杆喘口氣。身後腳步聲近,扭頭一看,正是長亭。
她方要行禮,長亭虛扶免了禮數,「小師妹平日得空隨時可來找我,除了講堂授課可旁聽,也可隨我入山識葯。」青羽急忙答諾,方有機會抬眼細細看了一回這位新教習。
師父和二師叔皆是俊逸不凡,三師叔和小師叔也絕對是人中龍鳳,眼前這位卻是……青羽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句來描述,卻無由地想起桃花塢間,澗溪清澈天光雲影,去了便不忍離開的那一處。
「山主可喜歡捉魚,我知道一個好去處。」她沒過腦子的話,自己沒攔住就蹦出來了,頓時窘在當場。
長亭見她原本眉眼間飛揚明媚,忽而又緋紅了面頰,不禁微笑道:「當然,得閑就有勞小師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