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子欲養而親不待
中午,淼淼和秦俊江來了,淼淼是專門來給我送手機的。秦俊江作為張清的好基友,不失時機地替他開脫,「清子和鍾麗華真的沒啥,他們要有什麼,幹嘛還等到現在?」
是啊,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張清幹嘛還要和我結婚?估計是結婚後才有了比較,有了缺憾,才蠢蠢欲動想進行新的嘗試吧。
我有口難言,就對著他們「嗤嗤」地咧咧嘴,我竭力想調動一下自己的五官向他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如果我能這樣,至少他們可以放心一點。可惜無論我怎樣費勁,也擠不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無助而又無奈的神情實在是慘不忍睹,令人心酸。我抱歉地對他們牽牽嘴角,與他們相顧無言。
淼淼抱著我的肩膀,用目光制止秦俊江,「不要再說了!」
秦俊江噤了聲,不忍再看我那副有口難言的慘樣子,很快地把視線移向別處。
「小楓,我們那天不離開就好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淼淼伏在我的肩上,十分自責。
我拉住淼淼的手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是啊,不是淼淼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是我們自己本身的問題。張清對我缺少那份心思,如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滿意的,總是有缺憾,矛盾遲早有一天會爆發。
淼淼走後,我將電話卡插到手機上。開機以後,張清的留言鋪天蓋地讓我的手機差點爆屏,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小楓,回來!我向你解釋!」
解釋?呵呵!我最不想聽的就是他的解釋,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因為他解釋的太多了,卻總是難以自圓其說。
我用電話和家裡人視頻,對我不能開口講話,他們感到十分奇怪。我解釋說是嗓子壞了,聲音塌了,他們將信將疑,好在沒有深究。
下午的時候,偶爾我也會和周阿姨一起,去幫許彬大姐守店子。我前面交代過,許彬的家鄉盛產板栗,他讓大姐夫千里迢迢運過來,他在這邊負責批售,順便讓大姐擺個小攤專炒板栗賣,生意很好。
人多的時候我就幫忙張羅,他們也不嫌我絆手絆腳。大多的時候我就只是看街上各色各樣的人行色匆匆,見到和爸媽一樣年紀的老人,我的眼睛里就水霧氤氳,我有些想他們了。可我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回去了只會讓他們揪心,還是等自己身體狀況好些了再說下一步的話吧。
每天晚上,張清依然會來學校陪我過夜。他趴在我的床邊,用厚實的手掌搓捻我的臉頰,幽幽地問,「小楓,要怎樣你才可以原諒我?你開口說話吧!你開口大聲地罵我、吼我都行,只要你開口!」
我睜大小鹿般無辜的眼睛,靜靜地直視著他,寫道:你不用自責,你並沒有什麼錯。錯的人是我,是我太貪心了,奢求永遠不可能產生的東西——你對我的愛。
我閉上眼睛,沉浸到自己無聲無息的世界,沒有傷痛,沒有糾結。張清把我緊箍在懷裡,頭頹然地垂在我的肩頭。他的胸膛很熾熱,可我還是很冷。
五月下旬,張清要帶隊開拔,奔赴西北一個省去抗震救災。臨走前,他來向我辭行,「我把陳晗瀟留下來給你用,俊江和淼淼也會來照顧你,你在家注意安全。」
我寫道:你去吧,一路平安。不用擔心我,沒有你可能我會過得更好,因為你從來沒有給我足夠的安全感。
張清怔怔看著紙條上的話語,默不作聲,然後把它揣進衣兜,抱了抱我,走了。
他抽空會發來簡訊,有時我不小心點開就會看看,大多數是毫不猶豫直接刪除。後來音信就漸漸地少了,估計是當地沒有信號,或者沒有時間。
一天夜裡,我竟然做了很多離奇古怪的夢:在我們農村的老屋旁邊,突然冒出來一駕馬車,一群人穿著清朝的鎧甲兵服,凶神惡煞地抓壯丁,卻把我的媽媽抓走了,我跟在車子後面一個勁兒地追,可是怎麼也攆不上;夢境一轉,還是在老屋的房子里,家裡賓朋滿座,鑼鼓喧天,爸爸在大發雷霆,「家裡這麼忙碌,小楓怎麼還不見人影?」
我猛然驚醒,后脊背「嗖嗖」直冒冷汗,周阿姨慌忙爬起來,用溫水幫我擦拭額頭。小時候外婆就對我們講過,夢到家裡喜氣洋洋辦喜事是極不吉利的。這真是一個不祥的預兆,我再也無法入睡,用膝蓋支著下巴,擔驚受怕地坐了一夜。
果然,沒過多久,林鑫的視頻就發過來了。他叫我趕快回老家,媽媽病了。我心急如焚,六神無主只好去找淼淼。
淼淼給我定了機票,她和秦俊江一起送我上的飛機,叫我不要著急,也許只是一般的常見病。周阿姨要和我一起回去,我攔住了她。她也已經年近花甲,長途勞累奔波,肯定吃不消。陳晗瀟要跟著去,我也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因為我刻意的隱瞞,家裡的人對我的近況一無所知,現在我更不希望他們知道我在這裡所遭遇的一切。
媽媽的病很嚴重,膽管癌晚期。媽媽腹部鼓了兩個大包,像個大枕頭壓得她難受極了,後背脹得像要炸開。她一直強忍著痛,沒有對爸爸吱聲,更怕讓遠在千里之外的我們擔心。
直到她疼得視線模糊,眼睛有時什麼也看不清,雙腿腫得彎也彎不過來,爸爸才感到大事不妙。他當機立斷強制媽媽到縣城醫院檢查,當他拿到彩超圖片時,整個人都懵了,但還要若無其事地敷衍媽媽,「沒事,膽囊里長了一塊小息肉。」爸爸不敢告訴她,只好緊急召回我和林鑫。
林鑫比我先到家,我進門時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媽媽,「媽,去市裡的醫院複查一下,也好買個安心。」媽媽仍然沒有將自己的病放在心上,固執地認為抗一抗就抵擋過去了。林鑫束手無策,叫他如何開口對媽媽講實話,「你得了癌症,你馬上就要死了!」
她終於沒有拗過我們,同意和我們進城。我們到的時候醫院已經下了班,約好的醫生在那裡候著。他瞧了瞧我們帶去的彩超圖片,不動聲色地朝我們搖了搖頭,我的心陡然一沉,只覺得天旋地轉。
醫生裝模作樣地給媽媽把脈,聽心臟,然後善意地隱瞞,「沒事,大媽,這是膽囊長息肉的正常反應。你回去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到哪裡玩就到哪裡玩。」
一向精明能幹的媽媽竟然沒有聽出醫生的弦外之音,緊皺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臉上溢滿開心的喜悅,似乎疼痛轉眼間跑得無影無蹤。她站起來,連聲說,「要多吃要多吃,我兩個孩子都還沒有成家呢,我要攢著勁將來給他們看孩子。」
我背轉身,很快擦掉馬上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也強作歡顏和林鑫一起扶著媽媽下樓。醫生暗暗叫住了我,表示回天無力地同情,「最多還有一個月時間了,動手術已經失去意義,只會白白增添病人的痛苦,回去好好盡孝吧!」
我好像陡然掉進冰窖里,徹骨的寒冷浸入每一寸肌膚,我渾身顫抖哆嗦,脊錐骨瞬間被人抽走。我難以支撐自己失去知覺的身體,扶著牆壁緩緩地蹲下來。
媽媽最愛喝的豬肝湯,我答應了回家時再為她做最富有愛心的一碗;她曾經羨慕別人穿旗袍,我許諾過要為她定製最漂亮的一件……很多事,我都計劃了要為她去做,卻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原來不是所有的心想都能事成,子欲養而親不待真是太痛了。
「姐,你鎮定一點,小心媽看出來!」林鑫尋回來,把我從地上摟起來,我整了整衣襟,抹了把臉跟著他下樓。
街角傳來炸雞腿的香味,林鑫想擠過去買一塊,媽媽卻死命地拽住他。媽媽到這個時候,仍不肯亂花一分錢,我知道她其實是想吃的。林鑫這回沒有聽她的,硬是給她買了一塊,但她嘗了一點就放下了。她無奈地搖著頭說,「唉,以前想吃,捨不得花錢,現在你們有錢買給我了,卻吃不出味道來了。人連六味都斷了,你們說我是不是不行了?」
「媽,別說不吉利的話。好人會有好報的,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明知道是謊言,林鑫還是極力地說得動聽貼心。我在一旁有口難言,萬箭穿心的痛苦,疼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林鑫和我們商量去影樓照一張合影,但媽媽怕自己病懨懨的樣子影響了畫面,就是不肯。我們姐弟也只得作罷,就請路上的行人幫我們用手機,湊合著照了幾張。這竟成了我永久的缺撼,媽媽到死連一張像樣的照片也沒有留下,再要想念她,只能到記憶深處去尋覓。
回程的時候,大約是因為有醫生的權威診斷,媽媽的精神變得很振奮。她的步子雖然不那麼輕快,但也不是病入膏肓的那種疲沓,緩慢而沉穩。林鑫一路上談笑風生,說了很多我們小時候的臭事,逗得媽媽呵呵直笑。
「我的小楓怎麼嗓子壞了,就是不見好呢?有話說不出來,我的乖乖憋得該多難受哇!」媽媽慈愛地一綹一綹理著我的頭髮,愁眉苦臉。我把頭靠在她的肩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把臉仰成45度角,竭力不讓它落下來。
晚上,一家人都沒有什麼味口,爸爸還是抑制住悲哀為我們做飯,林鑫自覺地去打下手。我的手機「滴」地響了一聲,是張清的簡訊。這次我沒有置之不理,我把它點開:你還好嗎?媽媽的病不要緊吧?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給他回一封:我媽媽病得很重,你能來看看她嗎?但發出去之後,彷彿石沉大海,久久得不到他的回應。
如果他能及時趕來,讓媽媽親手把我交給他,我就不計前嫌原諒他,繼續和他走下去。我很迷信的,也很任性,就這樣再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