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還我寶寶
周阿姨跟著我來到學校,專門照顧我的飲食起居,估計得到了張清的指令,基本上和我形影不離。我請她老人家把我的背包替我拿過來,表哥給我買的新手機在裡面,還沒有補卡,我已經很久沒有與家裡人聯繫了,估計家裡人都快急瘋了。
如果我繼續音信全無,表哥和林鑫大概就要追來學校了,我一點也不希望他們目睹我的慘狀。我打算讓淼淼幫我去補張卡,然後在視頻里與家裡人打個照面。
當我在背包里摸手機時,首先掏出來的卻是我那天晚上在天鵝廣場買的那雙袖珍可愛的老虎童鞋。睹物傷情,我的心臟驟然一緊,眼淚再次迷濛了我的雙眼。
我將小巧的鞋子貼近我的臉頰,一遍又一遍地在臉上摩擦,雙肩不可抑制地聳動。我那個可憐的寶寶,已經在我的肚子里乖乖巧巧地待了兩個多月了,再過幾個月他就可以在我的肚子里翻身打滾,用他的小腳丫或者小屁屁踹我了。
在以後無數個獨守空房的夜晚,我就可以溫柔地撫摸他、感知他,與他呢呢喃喃地說話,我們母子就可以相互依賴做個伴了。我已經做了很多胎教的準備工作,準備給他講《白雪公主》的故事,讓他聽《親親我的寶貝》的音樂……
可他還來不及成型,還來不及沐浴人間的一縷陽光,來不及感受世間一陣清風,就那樣慘烈地消失了。我真是一個不負責任、沒用的媽媽,守不住自己的男人,連自己的孩子也沒有守住。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靜靜地捧著老虎童鞋,默默地流淚,凄冷的淚水像決堤的海滔滔不絕。
「小楓,不要再想了!」周阿姨將我摟緊,嘆了一口氣,紅著眼睛勸慰我,「這孩子和你沒有母子緣分啦!」
我在一個月黑風輕的夜晚,牽著周阿姨的手,來到一個靠近水邊的十字路口,將那雙老虎童鞋燒掉了。在我們的家鄉,凡是夭折孩子的東西統統都要燒給他,這樣他才能放心去別處投胎。
寶寶,我這個無能的媽媽只給你置備了這點微不足道的東西,我現在全部燒給你,你就心無掛礙地重新去找一戶好人家投胎吧。這輩子媽媽沒有善待你,你下輩子一定要幸福喲。
你下次一定要睜大了眼睛尋找,找一對相親相愛的夫妻,找一個和睦祥順的家庭,再也不要找我和張清這樣離心離德的荒誕組合體了。
我不講道理地叫周阿姨阻攔行人的靠近,害怕他們的腳步聲會驚擾了我的寶寶。眾目睽睽之下,我像一具木雕跪在地上,一瞬不瞬地看著鞋子在我的眼中漸漸化成灰燼,心裡虔誠地默念:大慈大悲東極青玄上帝太乙尋聲救苦大天尊……
我瘦小的側臉掩映在微弱的火光中,當下一片安靜,連悄然的夜風也停止了流動。她也在為我的孩子哭泣吧?謝謝你,善良的微風,你就不要哭了吧!因為我的眼淚也乾涸了,流不出來了。
可為什麼,明明那些火焰已經完全熄滅了,那些殘渣也已經飄散在空中灰飛煙滅了,我卻依然匍匐在地上不肯起來?我依然捨不得送我的孩子走嗎?
一雙健壯修長的手臂從身後將我攬起,我慢慢地抬眸,是張清。
我憋著一口氣倔強地推開他,像一頭兇惡的母獅子,用仇視的目光恨恨地盯著他。如果目光可以做武器的話,我願意用它將他肢解成一寸一片。
張清再攬,我再推,兩個人都毫不氣餒地進行著耐力比賽。張清再一次攬我在懷的時候,我毫不客氣地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咬得牙齒吱吱作響也不鬆口。
我的心裡在無力地吶喊,在悲鳴:張清,你這個劊子手,把我的寶寶還給我!
張清將我的頭掩在他的懷裡,聲音哽咽顫抖,「對不起,小楓,如果這樣做能讓你心裡舒服一點,你就使勁地咬吧!」
我說過,世上最沒有用的就是「對不起」了,我要你張清的「對不起」幹嘛?它能彌補我那些錯付的感情嗎?它能幫我挽回夭折的孩子嗎?……都無濟於事呀!
張清,你這樣薄情薄倖之人,怎麼能理解我喪子之後的錐心之苦?你這些不關痛癢的說辭,怎麼能消除我心頭的蝕骨之痛!
我鼓著腮幫子拚命地咬著,牙齒戰戰,涕淚長流。
張清忍著手臂上的劇痛將我抱回單身宿舍,在床上安置妥當,點開平板電腦,「嗨,feng!」點點在那端奶聲奶氣和我打招呼。這個活潑清甜的聲音,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隔著重重黑夜淙淙而來,如夜風翩然穿過宿舍門前吐蕊的楊柳,聽著竟有些撒嬌的意味。
我驀地又想到了我那個早夭的寶寶,心頭一梗,眼角又禁不住水霧瀰漫。我的寶寶將來長大了,也會像他的姐姐點點一樣呆萌可愛、逗人喜歡吧!
點點見我泫然欲泣的模樣,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意是想逗我開心的,卻沒料到會勾起我的傷心事,惹得我淚水漣漣。點點是一片好心,她是無辜的,我怎麼能將一腔怨氣遷怒給這個善良的孩子。我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卻不盡如人意,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小楓,你受苦了!」婆婆慈愛的面孔在屏幕里顯現,痛心疾首,「清子太混賬了,你安心養病,等我回來收拾他!」
我也不說話,也不能說話,就那麼獃獃地凝望著屏幕里婆婆那張雍容華貴的臉,一臉茫然地傻笑。
我其實想告訴她:不必了,我們就不要見面了。我們做婆媳時,無緣相見;現在既然婆媳緣分已盡,就沒有繼續牽扯的必要了,就讓我們相忘在江湖吧!
我懨懨地放開平板電腦,毫無生氣地平躺在床上,閉上眼。我知道張清刻意安排點點和我說話,只是想排遣我的憂傷,但我並不領情。我的憂傷是他刀雕斧鑿刻在我心上的,我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可以痊癒,我什麼時候才能夠快樂起來?
我感覺到身邊的位置塌陷下去,張清挨了過來,俯下身溫軟地撫摸著我的眉眼、額角。他乾燥灼熱的指腹在我的臉龐上流連忘返,很小心,很細緻,他吐納的炙熱氣息悉數撲在我的面頰上,但我的身體依然像冰凍在數九寒冬,感覺不到任何的熱度。
我一直屏息斂聲裝死,他的手實在太放肆了,弄得我很不耐煩。我倏地睜開眼,死死地瞪著他,開始毫不客氣地驅趕他:你走吧,這幾天耽擱你陪你的好學妹和親親姨妹了吧?她們沒有你的關照,該不會活不下去了吧?你都不擔心了嗎?
張清的神情頓時變得極其不自然,像無端被人打了一悶棍,臉色青紅暗紫像五顏六色的調色盤。他這副吃癟的樣子,真是讓人覺得好笑又諷刺。我似笑非笑地旁觀他的窘態之後,又恢復安安靜靜的狀態,不哭不鬧,漠然無視張清的存在,徑直睡了。
單身宿舍狹小,周阿姨拾掇好之後就走了。張清在我床邊支了一張行軍床,也悶聲躺下去。
我們誰也不說話,屋子裡陷入難言的沉寂,靜得驚人。
第二天,我不知道張清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醒來時,已經換成周阿姨在房間里了。上午十點多鐘,是學生做課間操的時間,我就讓周阿姨把我扶下樓,坐在花台邊,貪婪地看孩子們活蹦亂跳。
隊伍解散之後,孩子們呼啦啦地圍過來,團團地把我攏在中間。有的給我捶背,有的給我捏肩,有的蹲下來細心給我揉小腿。謝慧和幾個女孩子捋著我披肩的長發,擔憂地說,「林老師,你笑一笑吧,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我就努力地調動臉上不聽使喚的肌肉,試圖自然地向他們展露出笑顏,但常常力不從心。孩子們頓時變得黯然無語,有幾個脆弱一點的就小聲地啜泣。
耿小樂這個時候表現的真不像一個男子漢,伏在我的膝蓋上嗚嗚地大哭,完全是小孩子性情。
「林老師,我要去找大叔算賬,他憑什麼這樣對你?」耿小樂眼淚一抹,氣呼呼地站起來就要衝出去。
「你不用專門去找,大叔晚上下班了會來的,我們到時候一起去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們的林老師?」一向與耿小樂唱反調的謝慧這次破天荒地沒有反對他,竟然與他結成統一戰線,槍口一致對準了張清。
我和張清之間的是非曲直,豈是這幾個單純的孩子能夠理解透徹的,他們的世界單純明澈,還不能看透人與人之間的陰謀和算計。但他們憑著一腔真心,稚氣地維護著我,我真的很欣慰。
我拉住小樂的手絆住他,反過來安慰他們:別擔心,老師沒事,很快就好了。
孩子們心底無私,純粹地只是希望自己的老師快樂起來,也許只有他們才會無所保留地對我付出真心,為我流下純粹不摻半點假的眼淚,永遠不會在感情上背叛我。我和他們在一起,讓我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不需要做一隻驚弓之鳥,時時恐懼遭人遺棄。
我只是滿懷歉疚,耽誤了他們的學習。雖然校長說「不用著急,慢慢來」,但我還是時時不安,還是希望自己能早日展顏開懷,快點和孩子們一起到廣闊的天地里縱馬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