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我會好起來的
精神衛生科的醫生趕過來,說我精神受到強烈刺激,導致癔症發作。羅護士長當機立斷給我注射一針鎮靜劑,我才漸漸地安靜下來。
我獃獃地望著天花板,了無生氣,似乎剛才的殊死博斗已經耗盡了我全部的力量。我的目光凌散,找不到焦點,只有眼珠間或一輪,表示我還是一個活物。我眼角的淚珠簌簌地滾落,連綿不斷,擦也擦不盡。
我的耳邊有張清在痛心懺悔,不停地呱呱噪噪:「小楓,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看到許彬抬起拳頭照著張清的臉頰狠狠地揍了下去,絲毫沒有手軟,用了十足的力道,揍得他牙齒都磕到腮幫子,還流了血。張清竟然一聲不吭,沒有還手。
我在心裡暗自冷嘲,這兩個男人真是搞笑,他們半斤對八兩,誰又比誰強多少,一樣的殘忍無情,一樣地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他們的不同在於:許彬移情別戀時候就馬上告知了我,沒有同時與幾個女人糾纏不清;而張清打著對我稍有感覺的旗號,將我誘入無愛的婚姻,周旋在幾個女人中間,傷我至深。
我聽見許彬在自責,「小楓,是我害了你,不是因為我,你不會到s城來。你快好起來吧!病好了,你就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去!」
我甚至聽到李艷在勸慰,「不要哭,小楓,月子里是不能流眼淚的。」
我好想說:「你們吵死人了。」可我的喉嚨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勒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響。我好不容易用盡畢生精氣,調動意念斜斜地歪起右手食指,要求他們噤聲。
張清緊張地握住我的手指,反覆詢問我的意思,但我依然冷漠獃滯地望著天花板,紋絲不動。
醫生撥開我的眼睛,不停地用手電筒光探照刺激,用小木棍敲打撓弄我的腳指頭和腳心,我像沒有生命力的破布娃娃,毫無反應。
醫生最後給出權威結論,說我癔症嚴重,已經失語了。情況樂觀的話,幾天就可以恢復,如果糟糕的話,幾年也難以還原。
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就能動彈了,我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長舒了一口氣睡了。大約是白天折騰得厲害,精神上辛苦疲乏,身體急需休整。我睡得很安穩,既沒有夢魘纏身,也沒有驚厥尖叫,心神安寧。
既然心已經空成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就可以無牽無掛,無欲無求了。既不需要懷疑張清是不是欺騙了我,也不考慮他是不是足夠尊重我,放下糾結的一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鬆弛。
唯一遺憾的就是我還不能開口講話,他們說的每一個字我聽得清清楚楚,但無論我怎麼努力,就是發不出聲音。我已經從婦產科轉入了神經內科,主治醫生檢查後排除了器質性的病變,他惋惜地說,「這是情感精神障礙的典型表現。病人傷心過度,潛意識裡封閉自己,排斥與人交流。」
「不要讓病人再受刺激,盡量讓她開心一點,也許慢慢調節就好了。」醫生最後給出建議。他可真會唬弄人,我哪裡傷心了?還過度呢!他根本不知道我內心的想法,我明明已經看開了,打算放手了。
這份不是兩情相悅的愛情,這段雞肋似的婚姻,我已經沒有勇氣和理由堅持了。放棄張清,只不過放棄了一個並不愛我的男人,我也並沒有損失什麼。
人的一生,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放手的。時日漸遠,當你回望時,你會發現,你曾經以為不可以放手的東西,只是生命的瞬間。所有的哀傷、痛楚,所有不能放棄的事情,不過是生命的一個過渡。失戀、失意、甚至是失婚,所有我們在愛情里所受的苦,都不過是一塊跳板,它會令你成長。
他們就給我準備了一支筆和一個小本子,有什麼想表達的就寫出來。第二天,許彬來看我的時候,我用筆寫下一行字:不要告訴林鑫。至於張清,我的眼裡已經看不見他了,如果哪天我的心裡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我就算徹底放下了。
我通常也沒有什麼事情要說,經常靜默成雕像,望著窗外的樹葉從左到右的數數。一片,兩片,數著數著,就忘了,然後又重新開始。我像老僧入定,一坐半天紋絲不動。周阿姨就會大驚小怪,「小楓,快躺下,不然以後會腰疼的。」
阿嬌請了假,從d城趕過來陪伴了我幾天。我看見她就扯起嘴角,苦苦地笑,她摟著我的肩膀哽咽,「快別笑了,像個傻子似的!」由於身體抽搐的激烈,我的肌肉受到一定的損傷,動作變得遲緩,肢體有些不聽使喚。
她操起手上的挎包沒頭沒腦朝張清身上亂砸,義憤填贗。她一邊淚水漣漣,一邊喋喋指責,「你怎麼能如此狠心?你不喜歡她,為什麼要來招惹她?你不愛她可以離婚,為什麼要作踐她? 」
我搖著頭,用雙手做出「stop」的手勢,說得再多也已經於事無補,何況說不定他像不聽話的學生一樣,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就出來了。
張清精神有些萎靡不振,稜角分明的臉變得黯淡無光,眼睛下面有淤青。他不時用手抓著自己的頭髮,杵著腰桿任憑阿嬌捶打控訴。等阿嬌發泄完了,他在我的對面坐下,專註地捧起我的臉,「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努力地縮縮脖子,想擺脫他的觸碰,但他清楚我的意圖,手上又稍微用勁。我掙脫不了他的鉗制,只好張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眸光澄澈冷靜,像一隻無辜的小鹿。張清就把我緊緊地揉進懷裡,把我的頭摁在他的胸前,喉嚨里發出沉重的喟嘆。
我遞給他一張紙:你不用再花心思解釋了,我累了,已經不想再聽了。你覺得誰好就去找誰吧,我會還你自由的。
張清把我的雙手攥在他溫熱的手心裡,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著我,聲音出奇地柔和,「小楓,相信我,我的心裡是有你的!」
我注視著他性感的嘴唇上下翻滾,不置可否。嘴巴真是一個神奇的器官,薄薄兩張皮,輕輕一碰,就可以掩蓋真相,粉飾太平。
我至今一個男人都hold不住,做人已經夠失敗了,再也不能繼續傻傻地被他的虛情假意所迷惑,讓自己變得更不幸了。如果說我們的婚姻是一場遊戲,我起碼遵從了良心,天理,秩序。他卻連起碼的規則都沒有遵守。對這種不講信用的人,我已經很是不恥。勿容置疑,他依然是那麼璀璨耀眼,但已經不能再打動我的心了。
流產不是什麼大病,老住在醫院不是長久之計,我執意讓許彬給我辦理出院。張清說什麼也不同意,要求至少住到我能開口說話,我寫道:我悶得慌。醫生也認為回家的方案可行,醫院環境壓抑,不利於病人恢復。張清只好依我。
我讓阿嬌把我接回學校,張清用他的車堵著計程車不准我們走,一臉戚然,「小楓,不管你有多怨恨我,你和我回家吧,讓我好好照顧你!」
我又寫了幾句話遞給他:我不敢回家,我害怕夢到孩子,我住在那裡並不開心。
張清一看深受打擊,臉色慘綠,他頹唐地垂下手臂,無可奈何地放我們通行,但提出由周阿姨負責我的飲食。阿嬌替我應承了,小產後如果調理不好,將來後患無窮。
夜裡,我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沒有安全感,蜷縮在阿嬌的懷裡尋求庇護。阿嬌看著燈光下我一潭死水的眸子,嚶嚶地哭泣,「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放心?」
我在她的手心裡寫道:別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是的,我一定會好起來的。我還要大把大把地去花林鑫的錢,還要環繞在父母的膝下撒嬌。生命中不是只有愛情,我們要珍惜的、要追求的東西有很多,比如親情、比如友情,愛情的分量微乎其微。
阿嬌這次沒有要我繼續隱忍,她說,「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但不要干蠢事。」
我寫道:我很惜命的。她想什麼呢?難道她以為我會為情所困尋短見?或者擔心我去找張清的花花草草拚命?我不過是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打算及時回頭而已。
整整一夜,我倆連說帶比劃,談了很多。我的心情雖然仍然有些苦不堪言,但已經開始慢慢恢復平靜,像風嘯后的海面波瀾不驚。
阿嬌安頓了我,就要回d城。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誰也不能陪誰一輩子。
阿嬌走的那天,張清早早地趕過來送行。在車上,阿嬌對他愛理不理,沒給他好臉色。我們誰也不吭聲,氣氛有點逼仄。
「看他的樣子,肯定又在樓下守著。」阿嬌附在我耳邊,悄悄地說。我住在學校的這幾天,很多人看見他坐在車裡,徹夜守望。
我們送阿嬌進了站,目送她遠去,哪知她「蹬蹬」地又折回來,怒視著張清,「你如果心裡另有所屬,那就趕緊與小楓分手,不要再禍害她了!」
張清蹙蹙眉,挺直脊背,神色嚴肅地回答,「我是不會放手的!」阿嬌鼻子里哼了兩聲,蹬蹬地走了。
再上車的時候,是張清抱我上去的,我沒有拒絕。我的肢體僵硬,腿還不能自然彎曲,走路有點拖曳,上下車都十分不方便。當他要把我放上副駕駛位時,我拽著車門死活不肯坐下,他疑惑不解。
我寫道:這是你心愛的人坐過的位置,我怎麼配坐呢,不是玷污了嗎?
張清像被誰狠狠地甩了一耳光,羞愧地無地自容,鼻子和眼睛揪成一團,「小楓,真的沒有別人,只有你!」
我寫道:怎麼會呢?我怎麼會有資格從你這裡得到幸福?
張清雙手握緊方向盤,濃郁的黑眸緊緊擰著,青筋爆裂,頭「嘭嘭」地直朝上面撞。我恬靜如水,無動於衷地望著他,一臉淡漠。
張清,你帶給我的屈辱和傷害,不是幾句無關痛癢的辯解就可以煙消雲散的,它可能將我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痛苦很久。我雖然不可能加倍地還給你,但至少不想讓你這麼快就能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