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我好難受哇
我心想,這是一個多麼冷漠殘忍的男人,他遊離在幾個女人之間,卻還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搖擺不定找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我真想撕碎他那副醜惡的嘴臉。
在這種心理暗示下,我抬起手掌,努力地抓向他的臉。對於身手敏捷的張清來說,我這點弱不禁風的攻擊無疑是螳螂擋車,可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兔子被逼急了還會咬人呢!
「你瘋了!」他爆喝一聲,反手一掀推開我。我踉蹌不穩,腹部撞在書桌邊角上,揪心的劇痛襲遍全身,我無助地朝他的背影伸出手,聲音像被卡在咽喉深處發不出來。
張清怒髮衝冠,負氣而出,門摔得哐當直響,白熾燈光晃了幾晃。我緩緩地滑落下來,軟軟地倒在地上,溫熱的液體從我的體內汩汩地流出來,骨血剝離肉體的疼痛攫住我,眼前一片模糊。
房子里的一切開始天旋地轉,桌子、窗戶、牆壁漸漸重疊。我的孩子,我那個還來不及成型的孩子,誰來救救我的孩子?這是我在這段荒誕婚姻里的唯一收穫,難道我連這點可憐的念想也留不住嗎?
我借著頑強的毅力支撐,掙扎著爬向客廳,憑感覺摸到茶几上的座機。出於本能,我還是首先撥給張清。就算不是愛人,也算是親人吧。要說大難臨頭時,女人的應變能力真是差得離譜,我根本沒想到,其實此時最應該撥打的是110或者120。
「嘟——」的一聲后,電話被無情地掛斷,緊接著傳出冰冷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又打算撥給淼淼,但大腦一片空白,苦苦搜尋想不起她的電話號碼。
我憑著記憶,絕望地撥打一個已經快要遺忘的電話號碼。許彬雋越的聲音響起,「喂——」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話筒,喃喃地低語,「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我無力地癱軟倒地,昏厥過去,懸挂的話筒左右搖晃,房子里一片死寂。
許彬和警察砸開門找到我時,我已經癱倒在血泊中,慘不忍睹。鮮紅的血跡蜿蜒一路,從書房到客廳清晰可辨。流產造成的大出血,把我摧毀得極度虛弱,當醫生抬起我時,我人事不省。我像被人踩踏過的小雞無力地耷拉著頭,只有體內的血還在不斷滴落。
急救通道讓出來,無影燈亮起來,手術室里醫生和護士魚貫而入。所有的人都一樣,手術帽、口罩、淡藍的手術衣,嚴陣以待。
冰冷的器械探進我的身體深處,無情地攪動刮剝,前所未有的痛肆虐而來,我冷汗涔涔,再次昏厥過去。迷迷沌沌中,我彷彿看見一個血肉模糊的孩子,嚶嚶地叫著「媽媽」,聲音哀怨凄婉。我張開雙臂,企圖擁抱他,哪知他化作一陣輕煙,飄然而去。我急切地揮舞雙手,不停地抓撓,手中空空如已。
我住著一間單人病房,最裡面,乾淨又安靜。這是許彬安排的,雖說醫院的床位有些緊張,但因為有熟人照應,許多複雜的事情就能變得簡單。
流產本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但身體上的大出血、精神上的致命重創,讓我形銷骨立,奄奄一息。手術后,我整天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睜開眼睛便空洞地看著窗外的浮雲流動,只覺得生命似乎都靜止凝固。
我睡得不好,噩夢連連,總有一個不成形的孩子向我索命,然後一身冷汗地驚醒。我也不太愛吃飯,照顧我的是許彬的大姐,她望著我憔悴慘白的臉一個勁地哀聲嘆氣。
安娟、吳作文、王勝,陸陸續續地來看我,說著種種蒼白無力的安慰話。他們個個看起來都比我傷心,反而是我自己一臉木然。是啊,也許這就是天意,因為不是愛的結晶,這樣決絕地離開是我的孩子最好的歸宿。
看護人員非常地體貼盡責,大約是看許彬和李艷的情面,也有可能是同情我孤苦無依。有時候許彬會和李艷來看看我,但是一句話也不說,坐坐就走。
張清是第二天晚上來的,來的時候我正在昏睡,半夢半醒中,感覺有人在撫摸我的臉。
我從迷離狀態下醒來,床頭放著一籃淺粉色的康乃馨,張清坐在床邊握著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神色落寂,滿臉懊悔。
我直楞楞地望著他,恬靜淡然,無欲無求。我曾經那麼天真,期待這個我hold不住的男人有一天能把自己放在心上。為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患得患失,忍耐退讓,百般折騰,結果弄得遍體鱗傷!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了我們的小寶寶,」張清輕輕捻著我緊鎖的眉毛,頭慢慢貼近我的臉龐,「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我是不想和你吵才關的機,昨天我和俊江在一起。」
我牽了牽嘴角,抿緊下唇沒有開囗,只在心裡暗暗自嘲:你沒有對不起我,你說每一句都沒有錯,因為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對於任何的解釋,我已經沒有興趣再聽了。
的確,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明明知道你只是和我將就湊合,我卻還是動了心。我以為自己不懈地努力,就可以替代陳彩雲,在你心中佔一席之地。
我忍受沒有任何儀式的婚姻,我忍受你前岳父一家的打攪,我忍受著形單影隻回娘家的失望。陳彩霞在你的縱容下明目張胆的擠兌,鍾麗華在你的默許下公然的叫板,我都忽略不計,默默承受,總奢望換來你多看我一眼。
我卑微到塵埃里,總以為自己會守得雲開見日出,總會讓你看到我的溫柔善良。終於,我等來了你忠懇的評價:「你不過是別人用爛了丟棄的舊抹布!」
這就是我一廂情願付出的結果,原來我只是你不小心撿拾的垃圾,想扔掉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清冷的淚珠無聲地滴落。所有的痴心守望只換來一場空,哀莫大於心死。
「小楓,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你說句話吧!」張清緊緊地抱著我,小心地擦著我眼角的淚。可我的心已經凝結成冰,現在無論他抱得多緊,我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秦叔叔他們一家三口一起來的,陸阿姨上來就捶了張清一拳,然後安撫我,「小楓,我已經告訴了你公公婆婆,他們會教訓清子這個臭小子的。你安心養好身體。你們還年輕,以後還可以再生。」
秦俊江收斂了以前痞里痞氣的德行,難得正經地說,「清子和鍾麗華啥也沒有,你要把心放寬。」
周阿姨是最後得到消息的,她一進病房就鼻涕眼淚直流,「孩子,你受苦了!這是造的什麼孽呀?我早督促你們檢查就好了,小楓成天嗜睡、厭食就是早孕的現象哪。」
我至始至終沉默不語,彷彿成了失去靈魂的木偶,無動於衷地看他們競相登場,粉墨表演。
張清有時候去上班,有時間就守在我的病床旁邊,默默地給我擦汗、翻身。我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做這一切,我們誰也不說話。流失的孩子成了我們之間拔不出的刺,現在我們就算近在咫尺,卻已經遠隔天涯。
一天下午,我從昏睡中醒來,查房的護士告訴我,「一位姓鐘的小姐來看過你,剛走十幾分鐘。你老公剛才也在這的,可能有事走了。」
我面無表情地「噢」了一聲,掙扎著下床,躺的時間太長了,我想出去透透氣。護士要陪我,我讓她去忙。我自己下了床,扶著牆一步步挪出去。我決定到天台去坐坐。
天台幾乎沒有什麼人,但灰色長椅上的兩個人,卻生生刺痛了我的心。同樣的藏青色制服,不用仔細分辨,輕而易舉就可以認出是張清和鍾麗華。
張清將頭貼進鍾麗華的懷裡,她站著,抱著他的頭,摟著他的脖子,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
張清像迷途的羔羊找到久別的主人,他緊緊地抱著她的腰,肩膀微微顫抖。只有面對最親近的人,男人才會毫不戒備地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失去孩子,張清哪怕那樣傷心,而他也沒有在我面前掉過一滴眼淚。他們又一次的深情相擁,成了壓死我的最後一根稻草,對於張清,對於我的婚姻,我再也不能抱一絲幻想了。
信賴的依偎,優雅的剪影,唯美的畫面,讓人不忍心破壞。我應該馬上悄然走開的,但我撲扇著睫毛,依舊怔愣地望著他們,凄然地叫出聲,「張清——」
我準備對他說:你們好般配呀!我成全你們!我卻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自己,像片凋零的樹葉,軟趴趴地落下來。我癱倒在地上,開始機械地撕扯身上的衣服,使勁地捶打前胸,不停地說,「我好難受哇!我好難受哇!」
張清聞聲抬起頭,驚惶失措地奔過來,驚魂不定地呼喊,「小楓……小楓……」
我像失去幼崽的母狼,凄厲地大聲哀嚎,一聲比一聲慘烈,叫聲令人毛骨悚然,傳得很遠很遠。痛苦、憤懣、哀傷,淤堵在我的心口,憋得我寢食難安,現在好像才找到發泄的出口,得以淋漓盡致地宣洩。
整幢樓的醫生和護士都被驚動了,許多人紛紛跑過來,七手八腳把我抬進病床,幾個人死死地按住我的身體。我渾身劇烈地抽搐,拚命地垂死掙扎,爆發出不同凡響的力量,病床跟著上下抖動。
我的眼珠獃滯不動,眸光渙散空洞,牙齒不受控制地左右錯動,上齒不由自主緊緊咬住下唇。一個醫生見勢不妙,眼疾手快用鑷子撬開我的嘴,壓我的舌頭不放,怕我咬斷。我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脖子僵直,雙腿和頭徑直翹起,身子幾乎彎成一張繃緊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