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是小楓
長夜生寒翠幕低,琵琶別調為誰凄?君心無定如明月,才照樓東復轉西。——謝榛
領完證件,張清並沒有和我一起回家,他讓司機陳晗瀟送我,說自己還有事情。
不知道別人新婚時是怎樣一種情形,大約不會像我這樣形單影隻吧。我很有些委屈,但又不便表露。在這特殊的日子,我不願意無端地和他慪氣鬥嘴,讓自己心裡蒙上些許陰影。
我乖乖地隨陳晗瀟上車,故作大度地朝張清擺擺手,「你有事就快去忙吧,工作要緊。」
我努力向他展示著自己的賢惠,通情達理,隱忍住內心深處濃濃的失落。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來日方長,溫存繾綣的日子多著呢,不差這一時半刻的。我自欺欺人地這樣開解自己。
興奮,焦灼,許多種情感交織纏繞,我像撿到寶貝的孩子,激動不安,不停地跑到陽台上張望,等待張清早點回家和我一起分享新婚的甜蜜。
白天喧囂熱鬧的小區此刻異常靜謐,林蔭道兩旁的路燈隱隱約約,宛如天上閃耀的星辰,發散出詭異清冷的光。冬天的風已經凸顯出擋不住的冷意,吹在人臉上,瘮得慌。
我等待的人依然沒有出現,大約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大失所望地縮回脖子,由於長時間熱切地張望,它伸展的有點僵硬了。
偌大的房子,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走來走去,更顯得空闊寂寥。周阿姨早早地迴避了,她留下的滿桌子豐盛佳肴漸漸變涼,就像此時我冰凍的心。
我直愣愣地盯著手機上媽媽的號碼,猶豫幾番,始終沒有勇氣按響。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未經她的批准,今天偷偷地把自己嫁了。她是會高興呢,還是難過?
現在雖然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像我這般公然藐視父母,自作主張談婚論嫁,未免忒大逆不道了。
我心一橫,眼一閉,手指輕輕一抖,通了。
須臾之間,媽媽驚喜交加的聲音響起,「小楓,你還好吧,媽做夢都在想你呢!」
「媽,我好著呢,」我鼻頭酸酸的,抑制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嗯……嗯……我……爸呢?」
我支支吾吾,心裡糾結又掙扎,實在沒有勇氣向媽媽坦陳自己的荒唐,只好轉移話題。
「她爸,快過來,」媽媽少有的高聲大調,喜不自禁,「小楓的電話。」
比起媽媽的喜形於色,爸爸內斂多了,他接過電話咳嗽兩聲,才開口說話,「身體還好吧?在單位要虛心,服從安排,和同事處理好關係。」
爸爸是位老教育工作者,教了幾十年初中語文,思想正統得很。他錚錚教誨的話語平素讓我聽得耳朵起繭,不知有多反感,此時通過無聲的電波傳輸過來,慰藉著孤單寂寥的我,倍顯親切。
我遙遙對著家鄉的方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內心凄惶。最終,我抿緊嘴巴,按耐住內心的波瀾,關於自己的近況沒有向父母吐露隻言片語。
張清的電話一直都是通的,但至始至終就是無人接聽。難道是加班,或者有緊急任務?可也該交代一聲吧,我不禁有些擔心起他來,千萬別出什麼岔子!
倦意逐漸襲上頭,因為心灰意冷我整個人懈怠下來,哈欠一個連著一個,我依偎著美人魚抱枕,昏昏欲睡。此刻抱著它,就靠它溫暖著彷徨無助的自己,彷彿它才是我今晚心心相印的新郎。
叮咚——,清脆的門鈴聲在沉寂的深夜格外響亮。張清回來了,微醉熏然,步履凌亂,秦俊江攙扶著他,稍顯吃力。他是一個身材魁梧,體格健壯的男人,單薄消瘦的秦俊江能把他弄上樓,確實要點道行。
我們連拉帶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將他拖到卧室的床上。我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子,千恩萬謝送走秦俊江。
「小楓,你就多擔待些!清子他今天心情有些不對頭,我在彩雲的墓前找到他的,我倆喝了幾杯。」
臨出門,秦俊江難得正經,委婉地向我交代了幾句。我不言不語,悶悶地點了點頭。
我泡了一杯濃茶,默默然坐在床邊,用溫熱的毛巾輕輕地擦拭著他濡濕的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醉酒的樣子,因為他幾乎不在公眾場合喝酒。他說以前不會喝酒的時候,懶得與人周旋,後來酒量練出來了,又沒人敢勸他端杯了。他是一個胸有城府的人,很少在外人面前失態,可能是為了保持領導的威儀。
「彩雲……彩雲……」張清無意識地呢喃,雙手在空中胡亂抓撓,我將它握住,緊緊貼向我的臉頰。
他的眼陡然睜開,黑眸幽深迷離,半醉半醒地問,「彩雲?」
「我是小楓。」我一字一頓,伏在他的耳邊慢慢地出聲,嗓音里有難言的苦澀。
「噢,小楓。」他低低地逸出聲,聽不出任何情緒。遺憾?無奈?
「我七八歲就對彩雲有了印象……」張清沉浸到自己的思緒中,自顧自地回憶,聲音飄渺憂傷。
「她肉嘟嘟的,像個小圓球,跟在我的後面,樂顛顛地叫清哥哥,聲音軟糯糯的。」
「十二三歲就不做我的小尾巴了,一見我就臉紅紅的,遠遠地躲開朝著我笑。」
「我掛職鍛煉時,驀然見她一身紅裙,明明那麼俗的顏色,她穿著卻活潑俏麗,讓我耳目一新。」
「那個糯糯地叫我清哥哥的女孩子已經悄悄地長大了……」
張清斷斷續續顛三倒四描述著,一時清醒一時糊塗。可要說他醉了頭腦模糊吧,但他訴說的往事十分清晰,應該是記憶猶新的緣故吧。
整個講述過程中,他的表情大概由於美好往昔的浸染顯得生動,氤氳著熠熠的光輝。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開誠布公地渲染他們的故事,比我想象的還要深情,還要動人。
「哦!哦!」我不住地附和,不停地端茶遞毛巾。
說真的,對他們,我除了羨慕,竟然生不出一絲嫉妒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這是怎樣一種如影隨形的愛戀,超越陰陽的阻隔,不死不休。要到哪一天,我才可以遇到這樣好的人,也如此把我生死眷戀。
「我本來每天都送她上班的,就那天……就那天,我為什麼沒送呢?好多的血,她流了好多的血!……」
張清喋喋囈語,偶爾煩躁地揪扯著自己的頭髮,錐心的痛苦折磨著他,讓他的情緒難以平息。是啊,就算他能勉強自己與我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我感動,為他對初戀的矢志專情;我悲哀,擔心自己的盲目錯付。我似乎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一場戰爭,即將和一個死人生死博弈,壓上的賭注還是我一輩子的幸福。
人生有三大喜事:他鄉遇故知,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新婚之夜,人們莫不是欣喜若狂,徹夜旖旎,而我的洞房花燭夜就是和自己醉意朦朧的丈夫,一起緬懷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纏綿悱惻的愛情。是奇葩呢?還是奇葩?
我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意興闌珊地脫掉那件我精心準備的內衣,躺下。
那件衣服是阿嬌送我的新婚禮物,滿載祝福寄過來,穿在我身上,竟也玲瓏曼妙,誘人的線條若隱若現。
阿嬌說:那效果,張清要是看見了,就算不興奮地流鼻血,也絕不可能規矩成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可惜了她的一片苦心,張清今晚連正眼也沒瞧我。
我無奈地對著滿室的漆黑清冷苦笑兩聲,呵呵!
我心裡好像梗著一根毒刺,刺激著我頭痛欲裂,根本無法合眼。
反正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總的找點事消磨消磨時間。我毫不猶豫撥通了阿嬌的熱線電話。
「嘟——嘟——」電話響了好半天,硬是沒人理會,我不到黃河不死心,愣是把幾個爛熟於心的數字摁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你此刻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時候,不抓緊時間卿卿我我,搞什麼夜半驚魂啦。」
阿嬌千呼萬喚始出來,氣喘微微,動靜大得我在電話里聽得一清二楚。
只用後腦勺都可以想象得出他們剛剛正在進行少兒不宜的運動,我不地道的嘿嘿竊笑。我自己心情不爽,找個墊背的陪陪咱也求得個心理平衡。
我這心腸真夠黑的。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言不發掛斷電話樂得在床上將身子扭了幾扭。我就是個心理變態的阿q,蕭哥估計殺我的心思都有了。
「出什麼事了嘛,小楓?」阿嬌到底擔心我,又立馬撥過來詢問。
我撫了撫心口,若無其事地回答,「沒事,會有什麼事呢?我就是有些緊張,找你壯壯膽。」
「瞧你那點出息,快去用你無敵美少女的魅力征服你的清郎吧,別辜負了良辰佳時。」阿嬌信以為真,神采飛揚地為我鼓勁。
「ok」我脆生生地應承,搞得彷彿確有其事。
深秋的夜,寂靜得出奇,就連我自己細微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聞。我強迫自己躺下來,屏氣斂聲數著自己的心跳漸漸捱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