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借酒澆愁(1)
歐陽北久在官場,他知但凡朝廷大員有婚喪嫁娶等事,職務較低的官員自須打理,藉此機會疏通關係。他初來京師不久,這種事情尤其要上心,以免授人於話柄,說他是個不曉事的,日後又有誰肯攏身?
歐陽北自從得到這個消息后就整日的興奮喜悅,孟東庭卻默然無語,不置可否。
到得壽宴那天,歐陽北備好禮品,卻是一柄東瀛來的鎏金摺扇,扇骨材質柔韌,扇面精美。這類玩物頗受當時文人雅客喜愛,只是所費不貲,足足花了歐陽北有大半月餉銀。
歐陽北看看時候不早,便叫來下人,說道:「你們叫孟公子梳洗準備,馬上就要走了。」下人答應了,自去叫喚孟東庭。
過了良久,歐陽北枯坐一陣,仍不見孟東庭出來。看看時候已晚,忍不住心火焚燒,往日捕頭的脾氣一股湧上,他走到孟東庭房前,大聲叫道:「孟兄弟,怎麼這般慢手慢腳的,又不是女人家,你再不快些那邊都要開席了。」
歐陽北叫了好一陣,孟東庭這才打開了門,只見他蓬頭垢面,竟然全無梳洗。
歐陽北有些氣急敗壞,頓足道:「孟兄弟啊,今天是咱們結識朝中顯貴的大好日子,你怎麼仍是這般德行?」
孟東庭搖了搖頭,道:「歐陽大哥,你自個兒去成了,兄弟我上不了台盤,就不去給你出醜露乖了。」
歐陽北伸手搔頭,急道:「孟兄弟啊!你怎麼這般不識好歹?像這樣做人做事,只怕這輩子都別想出頭了。我不能放你胡攪下去,快些來了,這就跟哥哥走!」說著強迫孟東庭更衣洗面,硬要攜他同去。
孟東庭原本躲在房中讀書,見歐陽北發了脾氣,心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何必惹他不快,也就從了。
兩人匆匆打點,見天色已黑,便快步趕去赴宴。到得那官員的宅邸,家丁正要掩上大門,歐陽北連連揮手大叫,急忙奔入,這才沒誤了時辰。
等進到大廳,只見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廳上掛著壽聯,張燈結綵,好不熱鬧。
孟東庭目光掃過,只見廳里坐著十來個老者,看來都是當朝要緊人物,人群當中坐著一名花白頭髮老者,紅光滿面,精神健旺,正自高聲談笑,卻是柳昂天。他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子,面目看來與柳昂天頗為神似,當是他的子侄輩。
柳昂天身邊坐著一人,看來臉上還略帶些病容。孟東庭一見之下,忽地全身劇震,不禁往後退了一步。那人竟是當今兵部尚書武鳳昭。
孟東庭萬萬想料想不到,他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武鳳昭,一時腦中嗡嗡作響。想起在南京的諸多往事,忽地一陣傷感,又想到武家大小姐的勢利無情,孟東庭不由得嘆了口氣,只想轉身離開。
忽地一人把他拉住,卻是歐陽北,只聽他道:「等會兒就要開席了,你可別到處亂跑,這是兵部尚書的宅子啊!」
孟東庭顫聲問道:「今兒個是武……武大人做壽嗎?」
歐陽北微微頷首,說道:「不是他卻又是誰?這武大人日前才接下兵部尚書,朝廷誰都要賣他面子。就連咱們楊侯爺也來祝壽,可見一般斑了。」
孟東庭心煩意亂,只見來往賓客貂皮狐裘,高談闊論,只覺自慚形穢,歐陽北的話連半句也沒聽進,只唯唯諾諾的敷衍。
過了片刻,武家下人見賓客齊聚,便開宴入席,眾大官你推我讓,人人笑容滿面,一陣拖拉,終於照著官職年歲坐定。
孟東庭擠在人堆中觀看,一時怔怔出神,只見武鳳昭比當年分別時老了幾分,背也有些馱了,臉上雖然堆著笑,但那滿臉皺紋,彷彿一下老了有十歲。
忽然一名家丁走來,向孟東庭道:「這位公子高姓大名,請您入座吧!」孟東庭一愣,回頭一看,歐陽北不知跑哪去了。
孟東庭深怕武家家丁識得他,連忙轉過頭去,也不答話,自行在偏廳找了位子坐下。
那日他以盜匪之身被逐出武府,自知對不起武鳳昭的一番厚愛,實在不願和武家人再見面。此刻的他坐立難安,卻又捨不得走,那是為了什麼?孟東庭心中一酸,用力的搖搖頭。他不能多想,也不敢再想。
席上山珍海味,賓客把酒言歡。孟東庭這桌地處偏廳,坐的多是一眾大人的侍衛隨從,只見他們交談敬酒,看來彼此相識已久。
孟東庭自無心思聽他們說話,只低頭沉思。
一人見他悶悶不樂,好意問道:「這位朋友有些面生,不知高姓大名?在何處高就?」
孟東庭心神不寧,搖頭道:「在下無名無姓,現在歐陽校尉手下教練兵卒。」
那人見孟東庭不想多言,卻也不動聲色,只道:「原來是軍中將官,失敬!失敬!」說著向孟東庭敬酒,孟東庭嗯的一聲算是回應,也不拒絕,一仰頭就喝了個乾淨。
那人笑道:「老兄看來初到京城,想來對咱們京城的人物不甚相熟,待我替你引見一番。」
同桌賓客一一向孟東庭敬酒,眾人見他面色愁苦,滿臉愛理不理的神氣,都不由得憋氣在心。
正飲酒間,一名賓客忽然站起,神色興奮地說道:「啊呀!大家快看!南京城兩大美人出來啦!」
眾人面帶歡容,爭先恐後的涌到廳上觀看。
孟東庭自不和他們起鬨,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飲。
只聽眾人低聲談笑,品頭論足,一人贊道:「這南京城兩大美人果然名不虛傳,可把我們京師的姑娘都比下去啦!」
另一人道:「南京古稱金陵,自來人傑地靈,美女無不聰穎過人,才貌雙絕,這下總算是開眼了!」
又一人笑道:「這二位美人是何來歷?可是壽星武大人的小妾?這般艷福,武大人可消受得了嗎?」
一旁賓客忙拍了那人腦門一記,罵道:「你可別胡說八道,這兩位姑娘都是武大人的愛女,堂堂的千金小姐,你別亂放狗屁了!小心惹禍上身!」
那人忙道:「該死!該死!看我這張狗嘴凈惹禍!」
眾人嘻皮笑臉,爭先恐後,種種神態,卻難一一描繪。
孟東庭聽到這裡,手上酒杯竟掉落在地,當地一聲,打成粉碎。他站起身來,遠遠往大廳看去,只見兩名美女俏生生的走了出來。那二人身形都是那麼的婀挪,其中一位更是美目流盼,來到大廳前向武鳳昭盈盈下拜。
孟東庭已然認出這大廳的兩名女子一人是武家大小姐武百華,而另一人便是他朝思暮想,無日或忘的武千鶴。相別半年有餘,武千鶴出落的越發美貌動人,孟東庭心神混亂,全身微微顫動。
一旁賓客低聲談笑,說道:「這兩位武家千金都生得是傾國傾城,武家好福氣啊,只是不知對了婆家沒有?」
另一人笑道:「咱們京城裡風流公子還怕少了嗎?誰不是卯足力氣,好求這樁親事?」
「是啊!那些達官貴人的公子們,哪個不是三天兩頭往武家跑?」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嬉鬧不休。
孟東庭往廳上看去,果然幾名看起來家世深厚的年輕貴公子紛紛圍攏,正與武家二姐妹談笑說話。只見武百華容光煥發,神態大方,果然是官家大小姐的氣派,武千鶴雖然不多說話,但往人群中一站那也更顯清麗脫俗,彷彿那掉落凡間的仙女一般。
幾名貴公子往二美身邊一站,眾人都贊男方軒昂,女方嬌美,好不匹配。
孟東庭別過頭去,心道:「我怎麼還有這非分之想,不是太痴太傻了嗎?武家小姐是什麼身分,我又是什麼出身?孟東庭啊孟東庭!你還看不開嗎?」
他坐回席上,一言不發,便即喝乾了一壺酒。酒入愁腸,分外醉人,饒他內力精湛,這時也是不勝酒力。
同桌几名賓客憋著一肚子氣,本就有意戲弄他,此刻更是連連敬酒,孟東庭酒到杯乾,來者不拒,霎時喝了百來杯。
遠處賓客轟鬧聲不住傳入耳中,孟東庭心中悲苦,只想借酒澆愁,想起自己不過是個小小步弓手,今日能在此處飲酒,還是靠得旁人提拔,他心中有個聲音不住地嘲笑自己,好似在笑他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渾渾噩噩間,再也支撐不住,醉眼惺忪,終於趴倒在桌,動彈不得。
一旁賓客叫道:「喂!快起來啊!咱們再喝!」孟東庭咕噥一聲,含糊地道:「再喝!來!幹了!」口中不住嚷嚷,卻是爬不起身來。
孟東庭醉倒席上,自是無人理會。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啊呀!怎麼有個人醉倒在這兒?」那人口音帶著濃濃的南方味兒,似乎是武府家丁。
孟東庭醉得人事不醒,也不理會。
那人嘖了一聲,將孟東庭扶起,說道:「這位公子,你醒醒,該回去啦!」
孟東庭張開雙眼,只見廳上空空蕩蕩的,賓客已都告辭,只有一名家丁扶著他。孟東庭斜眼看去,那家丁卻是當年的舊友武貴。
孟東庭吃了一驚,登時酒醒了大半,天幸武貴看向一旁,二人並未正面相對。
孟東庭怕給人認出,當下急忙起身,舉袖掩面,勉強走了出去。只是酒喝得多了,猛地一陣頭暈,雙腿一軟,竟爾滑倒在地。
武貴皺眉道:「這位公子,你可還成嗎?要不要請人送你回去?」
孟東庭倒在地下,搖頭道:「不了……我歇一會兒就成……」
武貴低聲咒罵:「哪來的醉鬼,真煩人。」走上前去,便要拉他起來,那孟東庭卻不爭氣,忽地噁心嘔吐,只弄得偏廳腥臭無比、滿地骯髒。
武貴慘然道:「這位公子你趕快走吧!不要弄得我們這兒亂七八糟的!」其他幾名家丁見有人倒在地下,便也圍攏過來,議論紛紛。
眾人正嘈雜間,忽聽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道:「你們去倒杯茶來,讓這位公子歇一會兒。」
這聲音好不嬌柔親切,卻讓人心中一震。
孟東庭趴倒在地,偷眼看去,卻見一名美貌女子朝自己望來。他心頭大震,那女子清麗絕俗、淡雅宜人,不是武千鶴是誰?
孟東庭本就不願見武千鶴,何況他這時滿身污穢,醜態百出?他急忙舉袖擋住頭臉,扯著喉嚨說道:「多謝小姐好意,在下已經酒醒,就此別過。」說著踉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匆匆往府外跑去。
武千鶴見他舉止粗俗,料來醉酒未醒,卻也不生氣,便在身後輕聲囑咐道:「公子不必著急,路上多加小心。」
孟東庭聽她這麼一說,霎時之間,又想起兩人南京分別之時的種種。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淚如雨下,只把頭低了,疾疾沖了出去。
一名家丁道:「這人還真是好酒如命的主,喝成這等醉貓模樣,當真什麼人都有。」
武千鶴望著孟東庭遠去的背影,也不禁搖了搖頭。
孟東庭一路東倒西歪、不知高低,好容易才挨出了武家大門。
他獨個兒站在街中,黑夜幽深,難辨方位,也不見歐陽北的蹤影。他長嘆一聲,索性找了處街角,徑自躺平,此時他心中愁悶,遠遠瞅著對街武家大門,明知心上人近在咫尺,但人家是高貴的尚書千金,自己這等狼狽破落,叫人情何以堪?相別多日,武千鶴早已是無數京中富家權貴子弟心心嚮往的絕色美女,自己卻仍是窮困潦倒的逃犯,想到這裡,孟東庭胸口一陣發悶,只想當街醉死更好。
正自暴自棄間,忽然一人奔到跟前,喜道:「太好了,原來你在這。」
孟東庭睜眼一看,卻是歐陽北家的下人。
那下人道:「老爺吩咐,叫我過來接公子回家,老爺說他今晚有應酬,恐怕不回府了。」
孟東庭點點頭,心道:「難怪我在宴席上找不到歐陽大哥,原來他自去交際了。唉!我到處給他抹黑惹禍,他還這般待我,也真難為他……」
孟東庭任憑那下人將他扶起,一同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