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柔情蜜意(1)
孟東庭忙開門相迎,只見眼前站著個少女,明眸皓齒,膚色雪白,不正是武千鶴嗎?
孟東庭愣了一會,不知要說什麼,武千鶴卻徑自走進。她見孟東庭低頭不語,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隔了良久,武千鶴道:「孟公子……」
孟東庭心下一凜,忙道:「二小姐,你別這樣稱呼小人。你就像其他人一樣叫我小孟吧!」
武千鶴見他分了主僕貴賤,心中不喜,道:「孟公子,你別要這樣,我從不在意什麼下人不下人的。」
孟東庭不語,只垂手站在一邊,直比武鳳昭在的時候還要恭謹三分。
武千鶴溫言道:「你過來坐下啊!」
孟東庭往後退開一步,搖頭道:「小姐您快別這樣了,小人不過是武府的一介書僮,如何能與你同席而坐?此舉亂了綱常,那是萬萬不可的。」
武千鶴大聲道:「你……你明知我一點都不看重這些家常禮法,為何還要在我面前如此?」
孟東庭急忙躬身彎腰,連連作揖道:「小姐您別生氣,孟東庭舉止若有不妥,還請重重責罰。」
武千鶴見他仍然是這幅拒人於千里的模樣,心中說不出的難過,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便要落將下來。
孟東庭卻只是垂手而立,裝作沒有看見。
武千鶴傷心了一陣,突然泛起小姐脾氣,心道:「你不是自甘下人嗎,我今天便如了你的願!」
想罷,她不由分說,大剌剌的往椅中一坐,冷冷地道:「來,給我研墨。」
孟東庭見她突然改觀,不知是何用意,心道:「她是府中尊貴的小姐,不論要做什麼,我都理應照辦。」當下也不多言,急忙研了一硯濃濃的墨。
武千鶴一本正經,不見喜怒,只聽她又道:「紙筆呢?」
孟東庭忙將紙筆給送上。
武千鶴微一凝神,在紙上畫了起來,孟東庭侍立一旁,見她畫了一幅潑墨山水,筆鋒俏皮,意境雋雅。
不多時,畫已完畢,武千鶴卻低頭不語半晌。
孟東庭站在她身後全力服侍,既不言語,也不品評。
武千鶴忽然身子一顫,猛地抓起畫來,三兩下給撕了個稀爛。
孟東庭一聲驚呼,這幅山水確是妙筆,撕了極為可惜。他不禁低聲問道:「小姐,好好一幅丹青妙筆,你為何把它撕了?」
武千鶴冷冷地道:「你一個下人也要向我說項嗎?」說罷站起,走到孟東庭身前,凝目看著他的雙眼。
孟東庭低下頭去,避開她的目光。
武千鶴極輕極輕的嘆了口氣,徑自走了。
孟東庭望著她的背影,心道:「官家小姐果然任性。」他搖搖頭俯身收拾起撕破的殘畫,又開始習練內功。
接連數日,武千鶴每日都到書房來,或丹青山水,或填詞作賦,但每次寫完畫完之後都把作品撕爛,便即離房。
這日武千鶴撕了一幅紅梅俏寒圖,忽然雙手往書桌上一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孟東庭這幾日甚少與她說話,直如書僮一般,此時見她哭泣,也不知要不要上前安慰,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武千鶴抬起頭來,嗔道:「你……你嘆什麼氣?」
孟東庭低聲道:「我見小姐難過,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嘆氣了。」
武千鶴緩緩站起身望著孟東庭,一雙大眼中串著珍珠般的淚珠,小巧的紅唇一顫一顫地,煞是美麗。
只見她強忍悲音,顫抖著嗓子哽咽道:「孟公子……」
孟東庭忙道:「不敢,小姐還是叫我小孟吧!」
武千鶴登即大怒,說道:「住了!你給我收起下人的嘴臉,我不要看你這模樣!」她聲音一滯,眼淚又流了下來。
過了一會,她拭去淚水,溫言道:「算了,我不怪你。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孟東庭心中一震,忽覺心中空蕩蕩地,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撇開了頭,默默不語。
武千鶴柔聲道:「孟公子,我敬重你的才學,敬重你的志氣,想你只因時運不濟,淪落在我家為下人,但我絲毫不曾在意,刻意折節下交。豈知……豈知你就是放不開你的身世,我連著幾日來看你,你每天就裝了這副下人的臉來對我。你……你真的是那個有骨氣的讀書人嗎?」
她走向門口,回首望向孟東庭,眼中柔情無限,但隨即又低下頭去。
孟東庭見她就要離去,顫聲道:「小……小姐……」
武千鶴聞言停步,望著孟東庭。
孟東庭低聲道:「你……你等一會兒。」只見他走入書堆,拿了些東西出來交給武千鶴。
武千鶴一看之下,忍不住「啊」地一聲輕呼,原來孟東庭給她的東西,正是她這幾日撕碎的書畫。這些書畫早成碎屑,孟東庭卻又把這些破片重新拼湊,黏好貼齊,不知費了他多少功夫。
孟東庭低聲道:「小姐,這些書畫實乃佳作,如此撕掉,太也可惜。你拿回去吧!」
武千鶴接過書畫,忍不住淚水一滴滴的落在上頭,將墨都陰開了。她轉身奔出,叫道:「笨蛋!你是個十足的大笨蛋!」
孟東庭見她頭也不回的奔出書房,料來此後是不會再來了。
孟東庭望著空蕩蕩的房門,心道:「謝天謝地,她不會再來了!那倒好,省得每天侍候這位千金小姐。」
他坐了下來,要修習內功,但不知為何,就是靜不下心。他看著窗外,想著武千鶴的一舉一動,腦中想起她說的「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忽然心中一酸,陡地躺倒在地,怔怔地看著屋頂,好似身上有一處地方莫名死了,再也不屬於自己……
第二日孟東庭又到書房上工,打掃之後,忽地懶洋洋地提不起勁。書不讀了,連內功也不想練了,他獃獃的望向窗外。
書房中一向無人來訪,他便這麼坐著,只是每逢風吹草動,他就跳了起來,以為武千鶴到了。但這整整一日,武千鶴畢竟沒有再來。
孟東庭從早到晚連飯也不去吃,原本一個刻苦自勵的年青人,突然變了個人似的。他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扶疏的花木,也不知為什麼,忽然苦笑起來。
百般寂寥間,似乎有個聲音開始嘲笑自己,他讀了那麼多書,為的是什麼呢?
科考無望,死牢逃獄,成了戴罪之身,又何必再念什麼書?
拼著這一身傲骨,堅不改姓移宗,到頭來仍是被人背後辱罵嘲諷,又為了什麼?
滿腔濟世熱血要來幹嘛?折磨自己罷了。
看看武貴多快樂,自己真是個笨蛋,武千鶴說的確是半點不假。
連著三日,孟東庭都這樣獃獃坐著,不飲不食。
待到第四日晚武貴來找他,見他倒在地上,高燒不醒。武貴驚得嚷嚷,叫人過來一看,才知孟東庭得的居然是外感傷寒。其實憑孟東庭的內力,原不該病,但他這幾日心神大亂,又停了飲食,才染上了此等惡疾。
管家聽說此事,只覺晦氣無比,武百華倒是大喜過望。眾人捏著鼻子,把孟東庭扔回他的柴房去了。
這下驚動了武夫人,說怕府里要出人命了,便給孟東庭延請了大夫診治。那大夫看過之後,要大伙兒千萬不可靠近。
眾人怕給感染傷寒,只有武貴每日給他送湯藥去,但他也不敢進去,只把葯碗擱在柴房門口,希望孟東庭自己出來吃食。
但一連兩日,葯碗擺在門口連動都沒動。人人都猜他已死在裡面,只是沒人敢進去查看。
第三天夜裡,孟東庭迷糊間忽然清醒,只見四周一片黑暗,心知自己此際清醒是將死之前的迴光返照,回望一生,貧賤潦倒。他想起過世的爹娘,更是淚如雨下。
忽然一雙溫軟的手扶起了孟東庭,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將苦濃的葯汁喂入了他的嘴中。
孟東庭迷迷糊糊地抬頭,見到了一張清麗絕俗的面孔,滿面關懷的望著自己,卻是千金小姐武千鶴。孟東庭又驚又喜,以為自己還在夢境之中,霎時放聲大哭,不知從哪生出的勇氣,緊緊抱住她柔軟的嬌軀。
武千鶴見他醒了,登時大喜,笑道:「你……你終於醒了,看來柳兒找來的秘方真的管用。」說話間眼角卻也濕潤了。
孟東庭心中大慟,哭道:「小姐,我……我……」
武千鶴讓他枕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撫摸他髒亂的頭髮,溫言道:「別說了,安心把葯喝了吧!」
過不多時,孟東庭心中只感平安喜樂,便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早,孟東庭醒了過來,已然不見武千鶴。
他心中一陣嘆息,想道:「看來我日有所思,昨晚定是在做夢了。」
卻猛然間見到旁邊幾隻葯碗,孟東庭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這才知道實則武千鶴每晚都來服侍他湯藥,否則以他所染這等惡疾,早已撐不過去。
孟東庭悲喜交集,心中感激萬分,但最讓他開心的不是撿回一條性命,而是再次見到了武千鶴。
他緩緩運功,只覺內力仍是充沛無比,看來此次疾病雖重,卻沒打垮了他。
孟東庭緩緩起身,走向門口,只見門口堆著些武貴送來的食物,他微微一笑,心道:「武貴這小子雖然膽小怕事,卻還始終沒有忘了我。」一時眼眶竟有些濕潤。
孟東庭吃過食物,身子有些氣力,便盤膝坐下,行運內功。過了許久,心中漸無雜念,已至返照空明的境界,慢慢地體內湧出一股內力,竟在四肢百骸內狂涌,既不必像以前一般無意無念方能行功,也遠比以往溫綿的內力更為雄渾。這股內力在他經脈內急走,接連打破了以往走不到的大難關,運行周天后復歸丹田。
孟東庭給體內這股內力所激,忍不住仰天長嘯,聲聞數里。他身子雖然虛弱,但仗著內力有成,這病想來是好了。
忽聽柴房外有人叫道:「這小子是不是死了,大呼小叫的。」
眾人圍在柴房外,見到孟東庭慘白著一張臉走出來,紛紛議論:「這小子活了!」
「不!他成了殭屍哪!」
「他媽的!有那麼有氣無力的殭屍嗎?」
孟東庭爬起身來,扶住門板,慘然笑道:「小子給大家添麻煩了。」武貴忙抱住他,將他扶了出來。
孟東庭體力一復,他略通醫理,便自行抓藥調養,一來年輕體壯,二來內力不弱,身子恢復的極快。
這次病幾乎要了他這條命,但意料之外,內力竟已打通玄關。
他自知這「天機古訣」已有小成,比之那日算命先生授業之時,已是不可同日可語。只要假以時日,必有大進境。
又過兩日,孟東庭回到書房上工,只見書房仍如原貌,彷彿他當日離去時一般。
孟東庭痴痴地嘆了口氣,正要打掃,忽聽有人叩門。
他忙迎了上去,卻見一名少女娉娉婷婷地站在門前,臉上神色似笑非笑,正是武千鶴。
孟東庭陡一見她,禁不住眼眶一熱,淚眼朦朧間,心中喜樂得如同炸開。
他忙定了定神,嘶啞著嗓子道:「小……小姐今天又來寫字畫畫?」
武千鶴嫣然一笑,道:「我不來寫字畫畫,難道是來瞧你這癆病鬼么?」說著橫了他一眼,目光中卻滿是關懷柔情。
孟東庭想起她這幾日的恩情,淚水登時滑落雙頰。他此次疾病非小,乃是外感的傷寒,武千鶴如此照顧他,可以說是干冒生死大險。
武千鶴看在眼裡,心下自也激蕩,連忙別過頭去,不敢與他目光相接,只高聲道:「研墨!」
孟東庭擦去淚水,替她拿出紙筆,只覺說不出的開心。
接連半月,兩人每日里都在書房裡讀書寫字,談詩作畫。
武千鶴自小生性高傲,性子上和她那姐姐自小就不對付,平日又少有知心好友,難得來了個精通文墨的書生為伴,心中自是歡喜異常。
孟東庭見她待己親昵,也慢慢去了生份,不再把她當成小姐。二人每日里談談說說,書房裡蕩漾著濃濃的柔情蜜意,漸漸的,二人已是不能一日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