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白番外
蕭蜀的最後一戰打的比預計還要慘烈,薑戈看著地上戰敗的三人歎了口氣,準備上前將他們押解回營,腳步剛向白禹移動一步,忽聽蕭駁在城牆上大喊,“別動他。”然後就見蕭駁自城牆階梯走下,看了眼他繼續道,“我來。” 那一刻,薑戈覺得他好像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世子,他猶豫地往巫鹹的方向看去,用眼神詢問:世子這是要做什麽? 巫鹹對著他皺了皺眉頭,用唇形無聲地回了兩個字:別管。 世子很明顯對這個戰將抱有非常強烈的占有欲,不管這屬於欣賞也好,還是別的也罷,那都是他們無法涉足的領域。 薑戈在一頭霧水中看著蕭駁走來將白禹一把抗在肩上。看他的時候瞬間恢複往常神色,“愣著幹什麽!趕緊把陸家那小子送醫去!以後他就是我蕭臣了,不能有事。” 薑戈冷不丁的被他一吼,下意識立了個正,一慌一句“是!”脫口而出,然後立馬將陸染背在肩上跑向城中。 始終在城牆的陰影下矗立的人看了眼不遠處地上的黎暮,即使他站的地方陰暗,可這目光豈能逃過他蕭世子的眼睛,蕭駁對著他挑了挑眉,“怎麽,養大的孩子舍不得了?” “沒。”藺晨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你要如何處置他?” 那雙如鷹的狠厲目光帶著警告意味橫向他,“看起來你很關心他的死活。” 也很明顯,他不該再問了。 蕭駁沒準備放過他。 藺晨沉默了一會兒,再度抬向他的目光中清清亮亮,“放過他吧。”在這殘局之中,在所有舊人各赴黃泉的時刻,在白起與黎暮看不見的地方,這一瞬間,他做回了黎忡。“嗬。”蕭駁對他的話語嗤之以鼻,“給我個理由。” 藺晨再次回頭看向那狼狽不堪趴倒在地的人,綿綿細雨浸染著他髒兮兮的衣衫,合著秋風一波波將地上落葉蓋在他的身上,而他,連起身拂開落葉的意識都被強行剝奪,破敗的像個布條……此刻的黎暮,看上去比一個城門口乞討的乞丐還要讓人心酸。其實……若不是因為自己,黎暮定然能夠擁有一個正常的人生,和許多許多書香子弟一般,依舊恬靜地坐在書房中讀著書卷,戰爭,不會與他身上的布衣為伍,他依舊會是那陽光下開朗活潑的向日葵,擁有一個幸福光明的人生。藺晨垂下眼睫,那雙與黎暮相似的琥珀色眼中盈著微微動容的水波,“這是我欠他的。” 蕭駁哼笑了一聲道,“我有一個謀士,比誰都聰明的謀士,是他為我策劃了這一盤整棋,將所有的棋子一一收回棋龕,他告訴我,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我信了,可他卻連自己那虛假的感情都磨不平。” 虛假,這爹都是虛假兩個字砌成的,人都快死絕了,現在反而良心發現了?藺晨簡直可笑。 蕭駁冷言冷語說完從他身邊離去,但——沒有再下令射殺。 這意味著:藺晨的麵子,他買了。 自相父與兄長死後,他確實是藺晨帶大的,不管怎麽說,這場勝利能夠告捷最大的功臣是藺晨,是他付出了十六年的光陰來填平路上的坑窪,為他將白家淩家滿門滅口報往昔恥辱與仇恨,是他將蜀國引到這般破落地步。其實,蕭駁想過最後或許會有這麽結果,十六年,怎能真的一點感情都不投入?白起和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不知道,可黎暮……他隻是沒想到,藺晨會這麽直白的為他求情。 “謝世子。”藺晨聞言稍稍放下了些心,對著他作揖後走向黎暮準備為他把脈,可剛走一步,蕭駁的聲音再度傳來:“我隻答應你不殺他,可沒答應你可以救他。” 的話,阻止了他所有邁出去的步伐。 一動,不能再動。蕭駁邊走邊道。“黎暮是個聰明人,不亞於你的聰明人,他也是個心狠的人,不亞於我。今日我念及你的情麵留他一命,可若他東山再起,你可曾想過,他會不會留著我?”不會。答案是肯定的,黎暮是他自小養大的,他比誰都更清楚。藺晨沉默地頓在原地。蕭駁稍稍撇過臉,用冷到極致的目光看向藺晨,“若他今日暴屍荒野還大難不死,來日再度走到你我麵前時,我會後悔今日沒有殺你,藺晨。” 這無疑是一記當頭棒喝,藺晨隻有收回腳步轉向蕭駁,“臣知錯。” 蕭駁滿意地勾唇一笑,走到城門口突然轉過身。“世子?”藺晨不解瞧著他。 城牆的陰影下,小雨像沒頭蒼蠅般不斷撞擊在地板,珠花淅瀝瀝地跟著四濺在地麵,蕭駁環視一眼城門口迎著雨站立的士兵們大聲吼道,“在場的人聽清楚了,我不管你們是蕭國還是蜀國人,誰敢救他就是與我蕭世子為敵!與我蕭國百萬雄師為敵!” “是!”洪亮的聲音將眼前這令人心悶的天氣完全穿透,士兵們氣勢如虹般回答著。 蕭世子的身影,這才毫無保留地隱入城牆的陰影之中。 可他,還真就沒料準,就有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敢做。楊寧,跟著不周山的三眼老鷹後腳而至。 再一次打亂了曆史本該前進的軌跡。 事過兩日。 白禹中的毒粉是藺晨調製的,解起來自然也很輕鬆。 白禹醒來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原有的感官靈敏度,第一時間竄入鼻間的,是鬆香,一種淡雅怡人的木頭的香氣,往常……從沒聞過的氣息。 蜀國很少有地方栽種鬆木,大多產地都在偏遠的州郡,錦城種的大多都是梧桐與花樹,而鬆木的最大產銷國是…… 蕭國。 白禹緩緩轉動眼珠,視線從鬆木製的床頂再到白色的簾幕,再到同樣是鬆木製的板凳,最後,是板凳邊,桌子上端坐的大貓。“黑星。”白禹叫著它的名字,一出口,聲音的暗啞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好像七老八十老人家的沙啞。 黑豹聽到主人的叫喚發出一種小貓般“喵喵”叫喚的聲音,帶著猛獸呼吸時特有的呼嚕音,一下從桌上跳下走到床邊,伸出舌頭舔了舔白禹的臉。 豹子的舌苔上有細小的倒刺,白禹被舔的又疼又癢,微眯起一邊眼睛緩緩坐起身來摸了摸它的頭。 “你怎麽……會在這兒?”白禹問著他。 黑豹盯著他,叫了幾聲。“有人帶你來的?是誰?他長什麽樣子,他……” 正在白禹詢問間,門口傳來一聲清咳。 蕭駁,在陽光明媚的午後倚著門欄向他輕笑著,依舊是那身鵝黃色的王侯裝束,和此刻外頭的陽光一樣亮,“是我,有問題嗎?” 白禹一見他便怒極攻心,黑豹感受到他的惱怒已經匍匐發出威嚇低叫。蕭駁依舊笑的遊刃有餘,從懷中掏出一本折子,“喲,還這麽凶,不如等看完這個再來把我大卸八塊如何?”說完,他將折子拋給白禹,白禹準確接在手中一看,變了臉色。 蕭駁哼笑著,“看到沒有,這是你們國家的皇璽,如假包換,你現在是我蕭國的人了,直屬我爹恭親王府麾下。”白禹想起之前的所有,怒紅了眼睛,是他殺了他們白家上下!是他殺了黎暮!是他將所有的一切都毀了!現在縱然是國君的決定,也不是他的!他咬著牙對黑星吼道,“殺了他!黑星!” 黑星立刻俯衝而去,蕭駁立刻喊道,“你不顧你蜀國百姓的命,不顧黎暮的命了嗎?!” 千鈞一發之際,白禹抬起了手掌,黑豹立刻停下了還剩一步的距離,回頭看向他。 白禹抬眼望著他,那雙淡紫的眼中滿是海水也澆灌不滅的恨。“你把他們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你們蜀國,現在算是咱們的附屬國家,剛經曆過損失慘重的一仗,兵力有限,經不起我的回頭一顧,你說呢?”蕭駁仿似逗弄他一般抬了抬眉尾。 白禹被他的輕佻激怒,“那黎暮呢?!”蕭駁再道,“他?他的福氣就更好啦,被人救走,回了蜀朝當了個禮部侍郎,全國老臣都怕他,把他供得和佛祖一樣,你不用擔心。” “你!”白禹瞪大眼睛,依黎暮的性格怎麽還會再回蜀國輔佐昏君!一定是蕭駁強迫下令要槐哲將他留在國境內,說什麽當官,實際上就是變相坐牢,以免他再起波瀾,黎暮他…… 蕭駁打斷他的思緒,“別怨我,怨他自己,誰讓他不肯做個平凡人,像他那種人,如果不能為之所用,隻有折斷翅膀綁在柱子上用火燒著才沒有威脅,這都是命。” 脅迫、威脅,他蕭駁除了這還能幹什麽!!!!白禹捏緊了拳頭,安靜的空氣中,甚至能夠聽到他指節被用力捏出的聲響。恨、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這麽激烈的感受,恨意充斥著五髒六腑的每一個角落,比沸水還燙得燃燒著遊走在四肢百骸,一遍遍循環著,越來越烈!蕭駁見他顯然內心陷入了激烈的矛盾之中,聰明地閉上了嘴,給所有後續留了個念想,轉身離去。走之前,他貼心地囑咐道,“明天這個時間我會再來看你,如果看不到你,以上說的兩樣,送到你麵前的時候是什麽樣子,我就不能保證了。”國家、黎暮,對他來說,不過是一聲令下的小事。可對白禹,那可大不一樣。就讓他看看,白禹的選擇吧?“蕭駁!!!”白禹在他走出十步的距離時,總算控製不住滿腔恨意咆哮出聲。 那聲音,用盡了他所有剛剛恢複的力氣,透著青石磚的小道傳來,而這怒吼非但沒有讓蕭駁膽寒,反而讓他十分高新地勾了勾眉尾。白禹隻是怒吼,卻依言沒有步出房門,顯然,他做了選擇,在他眼裏,國家與那小竹馬,顯然重過他那已經快要失控的恨意。而蕭駁為什麽笑?按照道理,他是最討厭有人在他之上的,尤其這排名是在白禹心裏,更是讓他不是滋味,可他還是高興。高興於——白禹已經,比誰都更深刻得記住了他的名字。聽他那拚盡全力的怒吼就能知道。很好。 他喜歡這種激烈的感情,和暴風雨一樣,讓人神清氣爽。 “世子?” 恭親王府的小道上一個帶著高階文士特有高帽的文官叫住了他。蕭駁對著他招了招手,“藺晨,你來的正好,去屋裏看看他的身子還有沒有異常。” 藺晨走到他身邊彎腰行禮,抬頭時高帽兩邊垂下的墨綠穗子在風中搖動,襯得他眉清目秀的白淨臉龐說不出的雅致,那身墨綠的外紗下是與蜀朝同樣的鶴文,隻不過蕭國的官製是將鶴形刺在衣擺兩側,而非衣衫下擺,這樣配上墨綠的凝重整體就顯得非常莊嚴。他看了眼世子,又聽見白禹房中不斷傳出瓷器碎地的聲響,就連那隻脾氣甚好的黑豹都害怕地竄上了房頂,不由皺起了眉。龍家的後人若有這麽容易馴服就好了,白禹之性烈,怕是不用些非常手段不可了。而白禹,並不會再給他們任何可趁之機。自那天起,白禹突然陷入了沉默。藺晨端給他的藥他絕不喝一口,到門口的飯菜也不碰一下,所有的話語都視作空氣。黎忡即便想故技重施,再度讓他忘卻一切重新開始,都找不到絲毫機會。將藥點在香中白禹會第一時間掐滅,撒在水中他能一口不喝,噴在房中更是不可能,黑豹是他最靈敏的護衛,
隻要靠近,它能第一時間咬死對方。白禹就這麽不吃不喝不眠不語的活著,用沉默抵抗著蕭駁強加給他的期待。他活的就像一個被抽空了水分的花,幹癟癟,沒有半分往日風采,枯萎在一成不變的氧氣中,隱藏起他所有過往的美麗。第十天時,藺晨來到蕭駁房中依舊歎著氣,顯然,他無計可施,縱然再巧舌如簧,可對上白禹,就是對牛彈琴,他絲毫不想聽懂他的琴音,他拒絕著關於蕭國的一切一切,沒有任何餘地。“怎麽樣?”蕭駁期待他這次能給出一個不同的說法,哪怕再微小的不同也好。“還是那樣,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你就沒有其他辦法嗎?”“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臣已經盡力。”正坐在桌前的蕭駁沒忍住怒意一拍桌,將桌上的文房四寶統統震得飛起一瞬才落回桌麵,“他怎麽就這麽死心眼!”“白禹他……”藺晨抿了抿唇,“他自小就是這個性子。” 黎暮的性子拗,他則是烈,兩個人沒少讓他們這個做爹的傷腦筋。做爹……藺晨反應過來這兩個字時一愣。似乎,十六年的習慣要改回來還非一朝一夕能夠適應。而心中所想的兩個爹……藺晨不能夠再想下去了,他在心中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喚回他本該有的理智與清醒。逝者已逝,不必再想。“哼。”蕭駁倍感不快地捏著眉心,“我就看他能給我拒絕到什麽時候!從今日開始,撤銷所有早中午膳食,斷絕所有水糧,包括那頭豹子,都給我一起餓著!”“世子,豹急了會吃人。”藺晨提點了一句。“那就把它趁現在溫順趕緊栓房裏。”“是。”蕭駁扭頭看著不遠處白禹的房間,狠厲的目光中更沉了一分,“我倒要看看他白禹的骨頭到底是不是鋼做的!”藺晨沉默著沒有答話。一個月後。蕭駁再度打開房門的時候,白禹幾乎就像個行屍走肉倒在牆邊,往常強健的身軀沒有半點健康的影子,瘦弱得好像一個快要餓死的乞丐,歪歪扭扭沒有半點支撐力。房間的窗戶大開,密閉的窗簾像幽魂一樣上下飄著,搶救生命般努力放進那麽一兩縷微弱陽光。燭台,第一天插上時有多新,現在還是多新,半點燃燒過的印記都沒留下。黑豹帶著粗重的鏈子嗚嗚地在他身旁叫著,時不時將手搭在他的身上扒拉一下,確定他還活著。“白禹!”蕭駁心驚地衝向他,掐著他的臉頰強迫他抬頭,隨即再三凝視著他半張的眼睛,在那雙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睛中急切地尋找半點存活的痕跡。沒有,他的瞳孔,甚至連縮動一下都沒有!蕭駁心驚地向門外大吼,“來人!把藺晨給我叫來!立刻!”“是。”門外站崗的侍衛抱拳一應快步離去。“白禹!”蕭駁輕輕拍了拍他已經凹陷下去的臉頰,加大音量吼著,“白禹!!你怎麽真就這麽傻!!!”白禹還是沒有半天反應。 對於今時今日的白禹來說,一切,都死在了那場雨中。家人、朋友、深愛的人、國家、百姓,他都沒有盡他的能力保護住,他又有什麽資格活著?他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蕭駁心驚膽戰地將他橫抱起身,一抱才發現,白禹一個大男人的體重竟然快和一個姑娘差不多輕了,戰甲……腹部的戰甲憋下去一塊,渾身上下所有可見的部位都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骨架子,若不是還包著一層皮,他就是一具骷髏。蕭駁沒發現自己秉住了呼吸,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一件事能讓他慌亂到這種地步,白禹做到了,用他那該死的烈性做到了!“該死!藺晨怎麽來的這麽慢!”蕭駁嘖了一聲,將他放在床上第一時間回頭取來一碗水端去喂,手一摸到那蛻皮蛻得慘不忍睹的蒼白雙唇時止不住愣了一愣。唇,再上一寸的距離,鼻間的氣息,若有似無。他慌了。此時拿著小風車路過門口的迎春恰巧看到自己老哥,紅著被陽光曬出來的小臉蛋甜甜一笑,叫道:“哥……”下一個疊音還沒叫出聲來,蕭駁帶著怒意的吼聲便打斷了她,“滾回家去!”蕭迎春從來沒被蕭駁這麽吼過,本來兄長不說話就夠凶的了,以前就算凶她也是有餘地的,不是真的凶,這下他的語氣簡直是要將她拖出去殺掉一樣恐怖。嚇得她手中的小風車一下墜毀在地,轉身就哭,生怕別人聽不到似地邊哭邊跑,邊跑邊大叫著,“薑戈哥哥!!嗚嗚嗚嗚嗚!!!!!”本來這就是她家,還要她滾到哪裏去嘛!!兄長簡直不講道理!藺晨來的時候正好瞧見這一幕,他皺了皺眉掀開下擺踏進房門歎了口氣,“他還活著,就是脈相有點弱,你也不必這樣吼孩子吧。”蕭駁怒目看向他,“他怎麽會虛弱成這副德行的?”藺晨雙手做禮道,“是世子的命令,您忘了嗎?”蕭駁一時語頓,隨即恢複怒意道,“可不是有你在他身邊嗎?你的醫術是白學的?怎可放任他走到這等地步!”藺晨雙手插袖沉靜道,“就世子目前所見的樣子,全靠臣在門外用藥香熏著才保住。”蕭駁倍受打擊地坐在床邊,伸手覆著麵容,“藺晨,你說我這一次,是不是,做錯了?”藺晨沒抬頭,也沒說話,安靜地用沉默來鎮定自己的腳步。“你別不說話,我想知道你真實的想法。”蕭駁頓了頓,隨後放下手看向他,目光,退卻了往常的傲氣與狠厲,成了小時候看他的柔和。說完,他加了句,“兄長。”蕭駁,總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這樣叫他,在他得知自己啟程去蜀國而光著腳丫跟
來的時候,在父親與廖飛將軍去世的時候,在他發著高燒明知道他們早已死去卻控製不住思念的時候。藺晨總算開了口,“實話是——錯了。”窗簾,跟著窗台邊吹來的清風飄動著,陰暗的房間裏門口的鳥叫都像隔了一層膜,變得既模糊又遙遠。就在這漸漸沉寂下去的氣氛中藺晨再度開了口:“我國本來可以趁勢吞並蜀國成為東南邊與辛國、齊國抗衡的大國,可說天下三分之勢就在眼前,世子您卻因為一念之仁將這美好前程斷送,即便咱們國家有了白禹又如何?他的心從來就不在我們這,也不可能在。”蕭駁好像做錯事的孩子猶豫著道,“真的……沒有半點方法了嗎?”手,有些發涼,他沒想到會把白禹逼到這個地步,他以為他會妥協的,沒有人會與死亡過不去,餓死,或許是世間最淒涼的一種死法,白禹怎麽會任憑自己在芳華正茂之時這般淒涼地死去?他……藺晨悲傷的目光落在他身後那個張著眼睛,眼睛裏卻落不進半點神采的人。“計策初起時,白禹一個人在地窖待了足足近小半個月,靠著白府老管家每天給他的水和一兩個饅頭活著,傷痕累累,他也沒吭一句挺過來了。他和白起一樣,能夠讓他們心甘情願信服的永遠不是酷刑,而是柔情,你的柔情牌,是打不贏黎暮的,因為白禹他從來不會接受除了黎暮之外的感情。”蕭駁震驚地看向他,他以為他將自己的感情藏的很好,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他謀士的眼睛。“你什麽時候發現的?我沒殺槐珀的時候麽?”“是。”藺晨笑的輕柔,“能讓蕭家的人放棄到手的江山,也隻有動情之時了。”如同恭親王曾是皇子時拱手將太子位贈與今日蕭帝,不過是因為愛上了他的一位妻妾,作為交換才屈居人下。蕭駁,是最像恭親王的一個孩子,王爺曾對他說過,最不希望他做的一件事就是——重蹈覆轍。可看來,他還是得失望了。蕭駁有些失望地回身看著床上的人,用失望到極致的落魄語氣對身後的黎忡說,“藺晨,告訴我,該怎麽做才能贏回一個人的心?”藺晨歎了口氣,“對別人,有很多種方式,可對白禹,你隻有將他的心刨出來才可得之。”蕭駁撫著白禹削瘦的臉頰問,“有第三種選擇嗎?”在那個狂風驟雨之夜,出乎意料主動親吻他的人,是那樣的美,美得讓人心驚動魄,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他,好像將所有夜色的靜謐完全吸進眼中,然後在那一刻——全部綻放。那雙紫色的眼睛就是在夏季月色下悄然盛開的紫色茉莉,窮盡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朵,沒有人能比它更加獨特。藺晨沉默片刻道,“有。”蕭駁挑了挑眉頭,“什麽?”“讓黎暮來,黎暮與白禹是總角之交,見白禹這般模樣定然會不忍心,可以讓他規勸白禹,我們隻需在黎暮身上下手便可……”“我蕭駁,這一輩子……”蕭駁陰沉的語調打斷了他沒說出口的話,再度看向他的眼睛裏滿是陰鷙得寒意,他威迫著一切的繼續道,“都不可能讓他們相見。”藺晨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蕭駁寒著麵孔問他,“你有話要說?”藺晨雙手插袖做禮,“臣不敢。”“不說才是忤逆,說。”蕭駁簡單明了得下了令。於是藺晨開了口,“世子,恐怕您對白禹,並不是喜歡或愛。”“哦?那你說,我對他是什麽?”藺晨用鎮定的語調回答他,“是占有欲,因為您的身邊,沒有像他那樣的人,像他那樣固執的對感情忠誠到愚蠢的人,可是您……”接下去的話就不當說了,那會太直白地自尋死路。“說下去。”蕭駁下了令。於是藺晨便不再遮遮掩掩,“因為您也是這樣的人。”所以欣賞他,想要得到他,這樣,固執到不被人理解的人,就不會再是一個人了。一時間,房內所有的光都仿佛安靜了下來,害怕怒意爆發似地藏進黑暗之中,不再恣意遊走在空氣裏,沉默地觀看著戰局。蕭駁冷靜地看著他,十分冷靜,冷靜到讓藺晨後脖頸發涼的地步。就在藺晨以為他要說出什麽責罰或是怒意的時候,他卻笑了。他笑著對藺晨說,“你說的很對,所以這輩子,我都不可能放他回去,哪怕刨出他的心強留,也隻能由我親自動手。”那笑,在陰冷的房間裏,在他比海水更寒的話語中,矛盾地,溫暖似天上陽光。於是藺晨便不再說話了,他知道,再說什麽都是沒用的。當兩頭牛撞在一起的時候,除非一方犄角斷裂,奄奄一息,不然這場衝撞是停不下來的。誰也沒注意到,床上一直沉默的人眼角沁出的淚水,一滴,兩滴地落下,落到枕芯上柔軟地將他的悲傷吸收。睜著眼睛一瞬不瞬地流淚,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好像眼耳口鼻,所有的感官都被悲傷所淡化,被心中那激烈的悲哀僵化,不眨眼的酸澀成了無法平複的反常亢奮。白禹想,他就要瘋了。一個即將要瘋的人,被另一個早就發了瘋的人,逼瘋。他和黎暮,未等青梅熟透,青梅枯萎落地,枯萎滿地不見竹馬,竹馬那頭老去,自此凝望萬裏,天為誰春?蕭駁自那日走後,再沒去看過白禹。他需要時間來冷卻一下藺晨的話,需要時間來平衡回自己本該有的狠決,他恨極了憂鬱的自己,恨極了在半死不活白禹麵前束手無策的自己。可白禹,還是有辦法一次次拉回他所有刻意遠離的心思。這一日,蕭駁正在軍營視察。“世子。”慌張跑來的薑戈滿臉驚
懼之色一禮,“白禹自殘雙目雙耳,倒在血泊之中!”蕭駁大驚失色,再也不顧的三七二十一縱馬回府。等他上氣不接下氣衝進王府的時候,藺晨已經將白禹抱上了床,一身墨綠的衣袍上沾滿了觸目驚心的血,向被人用盆迎麵潑上去一般,而一旁的白禹身邊布滿殷紅的布條,小廝在一旁不斷地擦,白禹臉上的血便不斷流,將那床潔白的棉被染得像泡在暗紅色的染缸之中。他心慌至極,忙跑到他床邊詢問,“情況如何?!”藺晨緊皺著眉頭,“刀入雙耳一寸,損傷耳部情況嚴重,以後……恐怕是再也聽不見了……眼睛……他劃了很多刀,傷痕由淺入深,想來應該是劃了一刀之後找不準位置而為,我製止的還算早,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一定要保住!”蕭駁著急地握著他的肩膀。藺晨抿緊了唇,“我盡力。”隨後對著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知意,對著蕭駁恭敬一禮道,“世子,請在屋外等候,咱們要施針了。”蕭駁有些猶豫地看向床上依舊保持沉默地白禹一眼,縱然心急如焚,但還是保持著一絲理智轉身離去。步出門外的那一刻,蕭駁想,他真的恨透了黎暮,他嫉妒到簡直就要發瘋!為什麽換一個人,白禹寧願瞎眼聾耳也不肯對自己表露忠誠?而黎暮,他為白禹做了什麽?!就因為是青梅竹馬,就因為從小一起長大?他呢?他若能占得這般時機,你當他不願意成為那個人嗎?!可他就是沒有趕上。沒趕上他所有美好的時光。除了強取,他還有什麽辦法?蕭駁有些崩潰地緩緩蹲下身看著蔚藍無垠的天空。若天能夠逆轉落入黃土,他發誓,他一定要誅殺滿天神佛,讓他們用命來解釋這錯誤相遇,然後再將天空倒幹淨,種滿所有茉莉花的種子,來年夏季開花之時。去喚回他心愛之人的歡心。黎暮自始至終給他的隻是友情,可他能夠給的更多更多,隻要他肯抬頭看自己一眼。一定能夠發現,他也可以為他伸手摘下天空中最純淨的茉莉,然後親手為他戴上。比黎暮更溫柔。顯然,他們的故事成了一個死結,一個不管身材多麽健碩的大力士都打不開的死結,藺晨沒有辦法根治他的眼睛及耳朵,自那天起,白禹的視力受到了嚴重的損傷,被割傷的眼球留著非常明顯的疤痕,雙目幾乎是瞎的完全,而耳朵,更是完全不可逆轉得聾了。對於白禹來說,他的世界,毀得徹底。那些所有人聽不見的、大地上美妙聲音被他隔絕在外,看不見的景色重歸黑暗,一切,都死在了黑色的沉默之中。他廢了。蕭駁沒有辦法隻有將他送上了不周山,尋求君易的幫忙,當日守山的楊寧一見到白禹便二話不說地收了下來,念及對龍駒往昔的戰友之情,他自然不會對白禹見死不救,救人之事,隊座從來不會說些什麽。而白禹,在君易的妙手仁心下,逐漸恢複了光明。眼球上凹陷的淺淺疤痕,隨著歲月的推遲逐漸鼓了回來,雖然睜眼時還有不可磨滅的印子,但總體,恢複的很好,耳朵,卻是徹底聾了。白禹主動提出了留在不周山的請求,本來所有人都會認為隊座不同意,可隊座隻是淡淡說了一句:“龍家從跟著伏羲上尊時就是我們家的人。”於是,白禹的位置便這麽穩定了下來。兩年後,白禹的傷痊愈。也迎來了不周山一年一度的求才日之際,漫山遍野跪著的人中隻有一個不跪不拜,看到第九位天官從他們匍匐做禮的雙手前路過的時候大聲吹響口哨。所有人都回過頭看著人群中那個鵝黃色王侯裝束的貴公子,那公子也毫不在意地勾唇一笑,對著高高在上的天官群扔了個什麽東西,直直扔到白禹的腳前。白禹沒有撿,倒是楊寧一臉嫌惡地從地上撿起那個油紙包,眉頭一皺準備拋回去,垃圾還敢往他們身上丟?這小王八蛋膽子挺肥啊!他想著一挑眉,人都瞄準了,就差用力一擲打得他滿地爪牙的時候,油紙包突然來了個意外打斷了他的動作,漏了。大夥低頭一看,隻見地上落了幾朵……紫色的茉莉花。那紫,剔透得像一種瑰石,在陽光下折射著絢爛的光芒。那是蕭駁自白禹走後在王府培植的新品種,雨夜茉莉。那紫則是——白禹眼睛的顏色。蕭駁想,這大概是他生平最愛的顏色了,他必須用最喜愛的顏色來迎接回該屬於他的那份恨意,這樣激烈的差距才讓人有足夠強烈的新鮮感。不周山永遠漫天飄雪的天氣中,白禹近似絕望地穿透這潔白純摯的景色,看向將他的國家攪弄得天翻地覆、殺了自己全家,將自己的人生徹底顛覆、一生最恨的男人,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孽緣。”蕭駁也對著白禹的方向傲氣地挑了挑眉,用他自始至終君王駕臨的傲慢口氣對他說:“既然是孽緣,豈有這麽簡單了斷的道理?”縱然聽不見,可白禹還是從他的唇形中一字不漏明白了他說的話。想起他手中捏著的人命,白禹隻有握緊拳頭放下所有尊嚴,走下不周山高聳威嚴的台階。再次,走向了那張布滿利刺的捕獸網。一個人,可以逃過所有的陰暗,隻需要移動腳步站在陽光下,唯獨那捧著燭火站在夜色中的魔鬼,他是黑夜的戰友,是光的親屬。困倦的路人總會跟著朦朧的光走入黑暗,然後——跌入山穀。於是,在魔鬼的懷中,粉身碎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