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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禹傳】最後一戰

  到達廣漢之後,最後的一步,就是送君回國,名正言順地取得皇璽,順理成章登基。而且國不可一日無君,剩下的所有還待槐哲去處理,刻不容緩。 整個廣漢自早晨的捷報報來之後就陷入了一片喜慶之色,黎暮陸染白落與少數手下是縱鷹回來的,中午時分,那些縱馬的也絕塵而歸,他們為了避開鄭枉的水軍守衛稍稍繞了點路,索性沒有傷亡出現。一切都十分順利。白禹與白落在城牆豎起義軍旗幟的時候,第一次僭越在不是皇城的他方州郡奏響國歌,然後眼看著在全城歡騰的氣氛下,新帝被百姓簇擁著起了回皇城的路。“黎暮,你說,我到時候該封你為什麽好呢?”槐哲一路在轎中興奮衝衝地問著他。黎暮恭敬回禮,“殿下,現在您該稱呼自己為朕了。”蜀帝已死,義軍穩操勝券的情況下,再無變數。“嗯……”槐哲彎彎的眉目小小的顰了個弧度,仁厚的大眼睛中滿是為難,“黎暮,你說我在這場反抗之戰中,到底起了什麽角色呢?為什麽我覺得自己還是這麽沒用?”“殿下,您的存在就是民心所向,請不要妄自菲薄。”“好吧。”槐哲聞言舒展了眉,總算接受了自己的定位,換了稱呼,“朕知道該封你為什麽了。”黎暮恭敬作揖,“草民不敢奢求。”槐哲笑道,“朕要將丞相之位於你的父親,封為左丞相,再封萃老為右丞相,你爹現在的位置,則繼承於你。”黎暮有些吃驚,槐哲繼續道,“小時候你在朕氣餒的時候給了朕一把稻米,對朕說:稻熟而產糧米,米無色無味,卻是百姓日常必需之物,一日不吃渾身無力甚至無法勞作。是你教會了朕以平常心待物,朕覺得,沒有比教人禮儀文采的禮部尚書一職更適合你,你和你爹一樣,都是世間少有的文才。”“謝陛下誇獎。”黎暮依舊語態恭敬。“那你說,朕該給白將軍封什麽官呢,他已經是總帥了,武官之中無人在上……”槐哲有些煩惱。黎暮輕笑著,“白將軍不是貪名圖利之人,殿下不必苦惱,若論功欣賞的話……不如就放他與我爹幾日休假吧,他定會高興的。”他想,白起目前最缺的,可能隻有他爹能給得起罷。槐哲想了想順從得點了點頭,“好好,有黎尚書陪著,自然不錯。”隨後又想到一人,“那白落……” 在轎外護送的白禹一臉輕笑地聽著轎內不斷傳來的討論聲,很顯然,即將坐上皇位的小皇子處於十分緊張的地界,不斷安撫他的黎暮也漸漸有了臣子的模樣。 一切,都在走上正途。 以後皇城有了這兩位把持內政,一定不會重蹈前朝的覆轍的吧? 蜀國、會慢慢繁榮昌盛,漸漸成為一個不輸蕭國的盛世大國。這討論的聲響呀,一直在回程的石頭路上輕輕徘徊,好似歌女婉轉的吟唱,纏纏綿綿地被留在了每一寸過往的土地上,將希冀的種子深種遍地期待著來年春天的發芽。然後,到了錦城時,才戛然而止。那是因為槐哲緊張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了。黎暮明白他的心情,雖然先帝走到這一步是死有餘辜,可那畢竟是自己的父親,並且一轉眼,自己即將擁有整個天下,誰能夠以淡然而處之?他想著,先一步跳下轎子,伸手道,“殿下,下車吧。”槐哲緊張地麵色潮紅,他抿了抿唇緩解著心情道了句“嗯”,再攙扶著伸來的手下了馬車,腳,都激動地有些發抖。遠方守城兵看到二人立刻下跪行禮,一時間皇城門大門,應聲而開。“黎暮。”率兵相迎的是黎忡,黎暮一看到自己父親忍不住勾起嘴角向他跑去。黎忡笑意盈盈地看著兒子來自己身邊,寵溺地伸手就要扶上他肩膀之時,突然!有人在城牆後用粗啞不堪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吼著:“別過來!走啊!!!” 正在下馬的白禹白落一驚,這聲音,縱然破敗如同鑼鼓,也不會影響白落白禹的辨識度,因為那語調,是——“爹!”白落心驚膽戰大喊著。怎麽回事?出了什麽情況?!就在白落下馬轉身欲查探之際,迎接他們的兵馬之中有人趁機上前踢向他的後膝蓋處,白落猝不及防跪倒在地,下一刻,一個厚實的麻袋從天而將,將他牢牢罩在其中,亂棍,緊接著呼吸的瞬間,在黑暗中不斷落下,發出擊打在肉上特有的沉悶之音,此起彼伏不斷。“大哥!”“白落!”“白落!”白禹黎暮陸染一同叫出聲。 一切快的如電光石火,轉眼間局麵大變,在白落強忍著的哀嚎聲中,白禹立刻抽出腰間長劍向他的方向衝去,而他身旁的士兵亦開始接連湧上,將他圍的水泄不通,步步逼退,眼看他與黎暮白落的距離被人流強製衝散,越拉越開,轉瞬,所有人的身影皆被淹沒在了人海之中。“白禹!”黎暮急的立刻轉動步伐要跟去,可一動,身後拉扯的力量讓他震驚回頭。 黎忡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威懾目光看著他,他的手,正掐著自己的手腕,死死得掐著。黎暮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事已至此,黎忡不必再隱瞞任何,現在連裝出一副慈父的模樣他不屑,他好像打量陌生人一般上下黎暮一眼,輕勾尾音戲耍寵物一般問道,“爹?你在叫誰?”黎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爹!你瘋了嗎!你知道你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嗎?!”自己人都比抓了,他還……!黎忡挑了挑一邊斜飛入鬢的漂亮眉宇,好像看不到白禹白落的困境那般用玩味的語氣慢悠悠道,“那你又知道,你在對誰說話嗎?”黎暮驚的呼吸一窒,他從來都未曾感覺自己這般詞窮,好像所有的話語都噎在了嗓子眼。疑問夾雜著恐懼向他心尖敲擊,阻斷了他所有本該靈活的思想,隻剩下一個蒼白無力的“你……”字勉強出了口。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不過一日不見,所有的事情就都變了樣?他爹到底發生了什麽?白將軍又怎麽會發出那種被淩虐過的聲音?誰能…… 給他一個解釋!恰巧,城牆上適時響起的清脆掌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掌聲,一下一下鼓的有力,可在兵荒馬亂的此刻卻顯得嘲諷之極。陰雨天的狂風將城牆上的蕭字大旗吹的左右翻滾,相比昨天細密許多的小雨淅淅瀝瀝地打在城牆上,將那古老的色澤浸染成深色調,路麵到處都是濕滑一片,好像被雨塗抹成了鏡麵。就在這樣的陰雨天中,被風吹的狂亂的旗幟下,蕭駁,出現在城牆上,用他慣有的語氣笑道,“好久不見了,黎暮。”他的話語比陰雨更寒,明明是親切的口氣,可還是讓人不寒而立。黎暮想起了汶江道一戰的記載中,蕭駁,也是這樣的出場方式,然後……所有的蜀軍就像見到了踩著烈火而來的魔鬼,一切,都消逝在了烈焰大火中,化成灰落入土,被迫保持著永恒的沉默。蕭駁他……如果說打擊就像浪潮般不斷湧來,那他至今的感覺,就像還沒從昨日的溺水中爬起,他死了,如果他沒死,那這持續至今的夢境,也太可怕了一些。這一日當中,不,不止一日,往常的歲月中,一定有什麽他沒發覺的陰謀!蕭駁手抱前臂看著他大受打擊左思右想卻想不通的模樣十分滿意,他對著黎忡的方向挑了挑下巴,“想知道他是誰麽?”黎暮皺緊眉頭看向黎忡。蕭駁繼續笑道,“我相父藺彧,膝下曾有一養子,名曰藺晨,自小才思敏捷,展露出不世才華,相父便將他一直默默養育著,他相信這個聰明的養子總有一日會為國家派上用場,所以就像你們藏著白禹一樣,他也藏著他,那個人,就是你的爹,黎忡。”黎忡、藺晨,黎忡取的是他名字的諧音。黎暮心情複雜地看向他,說不出一句話。怪不得他爹和白爹爹一樣,從不提及娘親的事,那是因為他們都在撒謊,撒一樣的慌,但本質卻完全不同。白起對白禹撒謊,是為忠誠所困,也是保護小時候的白禹不被仇恨侵蝕而安全長大。黎忡對黎暮撒謊,純粹是——利用。想通這一點後,從小到大所有的疑惑也就迎刃而解,黎暮到底是個腦子靈活的人,不會鑽死角尖,他沉默了一會去沉澱自己的心情,再冷著聲音問抓住他的人,“那……我真正的爹娘呢?”藺晨對著他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死了。”“死了!?”黎暮轉身揮開他的手,“怎麽死的?你難道不給我一個解釋嗎?”語氣中,已沒了往日對親人特有的喜歡,現在黎暮的聲音,是埋在地底最深的泉水,能凍住大地,凍住萬物的根基。這個口口聲聲叫了十六年爹的人,對他可有半句真話?!藺晨摸了摸被他揮開的手腕道,“既然我要入蜀國,那就需要一個身份,你們黎家要不是我接手,至今還隻是個落魄的秀才世家。”黎暮覺得怒意就像騰升的火焰,一點點將他的身體燒得炙熱,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都點燃,他一步靠近他,惡狠狠揪緊他的領子,卻被藺晨毫不費力氣地拂開,一巴掌掀倒在地。他的手勁之大,看起來,不會武功也是在撒謊。而錦城之中,姓黎的隻有他們一家,那就意味著……“你殺了他們……”黎暮怔愣地在地上直起身,他想過千百種為什麽從小沒娘的原因,可事實的打擊遠比想象中最最糟糕的情況還要驚心動魄。“你殺了他們!!”黎暮仿佛要將所有的怒氣都吼出來一般對著他大喊。 黎忡彎腰拎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提起來,好像拎小雞一樣輕鬆。他看著他,看著這個自小帶大的孩子,目光中卻沒有半分往日的寵溺,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視線,陌生得讓人害怕。那個在日落時分到白府的草地上抱起熟睡的他,將他背在背上接回家的人,不在了。他不是那個人。黎暮看著他如今淡漠的模樣想起了曾經的畫麵,忍不住紅了眼角,他多麽希望這也隻是他爹的一場戲,一場他演得天衣無縫的一場戲,和往常一樣,是他的計策,是他太笨,所以看不出破綻,他真的希望……如此。十六年、每一個早晨都有黎忡趕鴨子似地把他拽起來上學,有時候腦子還不清醒,低頭一看衣服卻都穿戴整齊了。如果下雨,黎忡不管早朝時間再趕都會把他送到私塾門口,如果下雪,黎忡就會一直牽著他的手為他保持熱度。晚上,就算在白府玩耍到再晚回家,都有他爹在大堂熱著茶一臉不悅的等候,一邊埋怨他貪玩,一邊將他的書包取下沒好氣地將他趕回屋……黎暮想著想著感到眼角邊不爭氣有水泛起,那雙與他相似的清亮琥珀色眼睛裏,好似不小心飄進了天上的水霧,誰都能看出他有多傷心。藺晨的目光依舊沒有半分動搖,反而聲音更低威脅道,“黎暮,你是我帶大的孩子,我念及往日情麵,隻要你安靜地在一旁看到落幕,我就答應不殺你。”黎暮伸手覆上他的手腕,那手,仿似放棄了抵抗一般沒有半點力氣,就在藺晨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突然握緊。“你殺了我吧。”黎暮這麽說著。他已經,萬念俱灰。假的、這十六年的歲月,竟然都是假的……黎暮看著眼前人熟悉的樣貌,那被稱為美黎郎的秀美容貌,從未被歲月所侵蝕的肌膚,身上若有似無的淡淡墨香……那雙曾經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名字的溫柔大手。那個在睡不著時哄他睡覺的人,教他唱百花調的父親。在他犯渾離家出走,冒著大雨滿大街瘋找他而急哭發燒的人。那個手無縛雞之力卻在朝堂那些歪門邪道的風氣前義正言辭比誰都硬氣的書生。那個在前途險阻,不知再見是生是死的離別月色下扯著他的手不管他別扭也要握著的人,見誰都一片驕傲的說:這是我兒子的人。那個……曾經是他尊敬深愛的父親的人。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恍然回首,那些真實到不行的深刻記憶中,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他還能信什麽?啊?你告訴他,他還能信什麽?“黎暮!”白禹瞧見他們那邊僵持的局麵,怒極攻心,一揚手,就要吹響口哨之際,藺晨忙將黎暮甩到一邊,對身旁的侍衛喊道,“綁住他。”然後迎麵衝向白禹的身邊,揮起細劍迅疾攻擊。不可以讓白禹得空吹響哨子,萬獸殿還關著萬頭野獸,若是白禹出手,他們又將迎來一場惡戰!一旁也在奮力作戰的陸染見狀忙要來幫,城牆上的蕭駁對著身後持槍矗立的人道,“薑戈,下去幫他。”“是。”一直沉穩立在一側的薑戈低頭一應,俊秀的麵容上那雙眼睛認真至極,隨即撐著城牆的邊緣輕鬆自高處一躍而下,身如輕雁落地,再一甩手中長槍調整好方向,向陸染衝去。他的揮槍動作,怎麽看,都有巫鹹的半分影子,很顯然,薑戈在巫鹹的帶領下武藝比來時更加精進。巫鹹本想跟著去,腳步都跨了出去卻被蕭駁伸手了攔了下來,“你要護著他到什麽時候?”巫鹹躊躇地頓了頓,還是有些擔心。蕭駁瞄了眼他皺著眉頭的臉色冷哼了聲,“養了三年的將,也是時候讓我看看他的成長了。”汶江道時,蕭駁沒讓薑戈出手,那是因為他知道薑戈的心還在蜀國,現在,若他還不出手,薑戈對他來說,便不會再有用處。“是。”巫鹹明白他的意思,遂抱拳一應,持槍重新靜立其身邊。說不緊張是假的,薑戈是他一步一步帶出來的將,他雖然對他的身手有信心,可戰場上從來沒有萬無一失這四個字存在。但他還是相信薑戈能贏。這是私心。底下陸染剛要抽出飛刀攻向藺晨,那邊突然闖來一隻長槍挑向他的手腕,他一個揮擋,薑戈眉峰一斂,完全不給他調整姿勢的時間,收回手的搶漂亮的耍了個槍花再度攻去。“你的對手,是我。”“嗬。”陸染低身一個燕子回旋避開攻勢,又抽出腿間暗囊的一把飛刀看著他,靈性如鹿的大眼睛中滿是戰火初燃的風華,“就讓我來會會你。”一邊藺辰與白禹的情況也不容樂觀,白禹不止要應對藺晨,還有身邊數不清數量的長矛兵,顯然所有的攻擊力量都測壓在他身上,他吃力的揮擋著四周的攻擊,千鈞一發之際總算贏得了一絲空隙看向黎暮。黎暮是一個不會武的書生,在這些人當中可說是最容易製服的對象,本來依他的心性定會奮死反擊,可現今他受的打擊實在太過巨大,使他的精神也陷入了恍惚,不止身上沒有往昔半點活力,連眼睛都死氣沉沉地盯著地上一塊地方不動,就這麽保持著雙手被反絞跪在地上的姿勢出著神。“黎暮!黎暮!!”白禹邊打邊著急地叫喚著,恨不得第一時間衝到他身邊保護,可又在下一刻,聽到前方被人群擋住的、不知在何處的白落被毆打而忍不住哼出口的細碎聲音,這一聲後,再無後續,顯然是陷入了昏迷。“大哥!”一時兩邊都燒得他心急如焚,不知該衝向何處,剛要向白落移動,藺晨又緊隨其上纏鬥,往黎暮的方向更是重重圍兵,寸步難為。怎麽辦?這簡直就是一個僵局。他四處尋求著突破點,尋求著可以將手放至唇邊吹響口哨喚來群獸的時機,可藺晨,一次都沒給他。細劍專攻他的左右手,交替輪換得加速著攻勢,連帶身邊那一群群煩人的小兵像泉水一樣斬之不斷,白禹連將手抬高一些的機會都沒有。就在此刻,黎暮總算聽見了他的叫喚,神智,一點點被拉回了線上。他摸了摸手上被扣住的繩結,匆忙之中士兵打的隻是活扣,這難不倒他,他很快便解了開向白禹衝去。可他還是太低估藺晨的身手。往日裏循規蹈矩的黎忡已經深入印象之中,依稀記得他上馬去追尋白起的時候被馬匹甩得掉落在地而不得起的模樣,甚至小時候惹它生氣逃的滿大街亂竄,隻要翻個牆他就對自己沒轍。於是現在這反差巨大的畫麵便讓他完全不能夠習慣。隻見他一手抓住白禹的手腕,一手抓住衝來的他的手腕,一個扭轉,兩人被硬生生摔倒在地,黎暮成了被圍困的那一個,而白禹……黎暮眼睜睜看著藺晨在下一刻對著白禹撒了樣什麽粉末狀的東西,突然,白禹的眼睛與耳朵紛紛冒出血來。疼的他咬牙在地上來回翻滾,從喉嚨中發出極力抑製的輕喊,不是他不想喊,而是他喊不出。喉嚨,像被火燒,什麽音節出口的一瞬間都成了殘破不堪,他啞了。眼睛,火辣辣的疼,耳朵,不斷得在耳鳴,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腦袋,比之前記起黎暮時還要疼上雙倍,像有東西堵住了血管,將他神經中的每一條路都封死,一瞬間,除了黑與疼,什麽都感受不到了。他就像是個什麽知覺也沒有的活死人。藺晨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所有人之中,隻有白禹最難對付,他一人可以代表一千頭狼,一千頭虎,隻要他想,他可以代表千千萬萬的野獸,隻要他吹響信號,那些凶猛的畜生就會從四麵八法像潮水般湧過來。白禹與動物的溝通方式在他小的時候他見識過,所以他不可以讓他真正的加入戰局,那會導致蕭軍的巨大損失,而這損失,在如今旗開得勝的局麵中,是完全不需要的。“白禹!白禹!!!”黎暮著急地從地上爬起來要去他的身邊,可身邊的小兵足以讓他焦頭爛額怎麽也靠近不去!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衝上去給藺晨幾拳,黎暮在不斷落下的刀劍中左躲右閃邊怒吼道,“你對他做了什麽!!混賬!!” “不過是讓他安靜一會兒罷了。”他說完挑了挑眉,“還有混賬豈是你叫的?”藺晨在下一刻,又給了他足夠份量的一拳,黎暮被打的再次倒向一側,口唇帶血。黎暮氣得一擦口鼻流出的熱血,再度起身向他襲去。然後,不出人意料之外,他又被打趴下了。不可以,衝不過去。黎暮第三次被打在地上的時候,那些圍堵陸染的士兵開始分散步伐,分撥出十幾人向他跑來,他不會武,這麽硬扛下去遲早完蛋!他想著,緊皺眉頭向反方向跑去,試圖甩脫,可一扭頭才發現,這麽多打鬥的人裏,唯獨十六皇子的車轎沒半個士兵把手。為什麽?這說明了什麽?黎暮沉思片刻立馬明白一切,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沉進了墨般濃鬱的深沉,他用盡往常所有跑步訓練來的速度衝向車攆邊,那些士兵也沒想到一書生能跑這麽快,一溜煙的功夫竟然竄出這麽遠,逮也沒逮住,眼見人都快到車邊了,這才慌不迭得跟了去。黎暮衝到車邊一掀簾,看到車內那嚇得魂飛魄散的小皇子破天荒得罵了句髒話,握住他的手腕將他一把扯出車攆,再抽出腰間防身用的匕首抵在槐哲脖子上,吼道,“全部住手!”一時間,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徒留風聲呼呼吹打著大樹,將地上落葉卷進嚴肅戰局。黎暮將他架到城門中央,環視著一圈紛亂的人群,對蕭駁吼道,“這就是你的計策嗎?一步步扶持起義軍壯大,再回皇城與蜀軍自相殘殺,然後你們借著和談的名義,光明正大把兵帶入蜀國,不費吹灰之力占據一切,坐享其成??”蕭駁見他總算從那不屬於他的灰頭土臉模樣中清醒,恢複張牙舞爪的模樣,心下又是欣慰這小子好在還不算太弱,一邊笑道,“你說的好有道理啊,既然有道理,那麽你拿你們國家的小皇子脅迫我又有什麽用呢?”黎暮瞪著他,“少給我裝模作樣了!所有的人都被你盯著,唯獨他!”黎暮將匕首再近了槐哲脖頸一寸,“唯獨他沒有!這難道不是說明你們當中有合作嗎?!”細雨,像針一樣刺在皮膚上,將一切事實都籠罩在灰皚的雨雲下,不安分的狂風又像要揭露所有陰寒的秘密一般斜拂進城門前的每一個角落。被戳穿秘密,蕭駁也不惱不氣,對著槐哲的方向挑了挑下巴,“嗬,不如你自己問問他是不是咯?”槐哲一下被串到槍頭上,害怕地咽了口口水,眼睛不斷向後斜向黎暮,生怕他一個生氣自己就此一命嗚呼,顫顫巍巍道,“別別別衝動。”黎暮的衣服因為剛才的打鬥已經全是泥巴,

  胸膛前猩猩點點的紅色全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他的狼狽與弱小成了平等的正比,可是黎暮不服,他一吸又要湧出來的鼻血,根本不想聽槐哲廢話,刀又近一分微微割出了點血,“說!”槐哲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子,從小到大沒見過真的血,何況是在自己身上,這一下簡直是嚇的魂飛魄散,他討好道,“你知道的黎暮,我無從選擇。”“怎麽就無從選擇了,啊?!”黎暮越聽越氣,氣得羞紅了一雙清亮的眼睛,氣得恨不得就在這裏把這個王八蛋大卸八塊,昏君!又是一個昏君!他到底是著了什麽魔才會覺得他宅心仁厚是個好帝王?!才會覺得,就此入仕為臣,鞠躬盡瘁,放棄從軍從文輔佐未免也不是一條光明道路?有眼,無珠!槐哲閉上眼睛鎮定了一下心神,用一種無可奈何至極的語氣對他說,“我們國庫空虛是真,父皇抽萬壽膏是真,又有蕭國虎視眈眈,你知道的,他們兵強,攻過來咱們不可能贏,咱們……咱們甚至都沒錢出征!”“不可能贏就代表著不會贏嗎?!你試著用過其他方法嗎?哪怕你努力一下也好,可你試過嗎?啊?!”黎暮在他耳邊怒吼著,“你一個不可能,就將白家全家上下送上了斷頭台,你一個不可能,就把全蜀國的百姓給賣做蕭奴!你對得起你這身皇親貴族的衣裳嗎?!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我嗎?!”黎暮咆哮著,在怒焰不斷上竄的途中,心髒也跟著揪痛。這個昏君,懦弱的昏君,談什麽以平常心待物!有什麽資格生為掌控大權掌控百姓死活的皇家子弟?為了能登上皇位,裝模作樣打著正義的名號一路渾水摸魚。他們是怎麽對他的?!在義軍險阻重重的路上,他們將他視作救世的仁君,視作珍貴寶物!什麽困難都以一臂承擔,從不敢讓他有半分危險!可是他呢?他的回饋就是將整個蜀城的旗幟都換了字!他的回饋就是讓義軍的弟兄們統統慘死在戰場上!那些在廣漢一起喝過酒的戰士,那些一個個有著自己性格的士兵!那些風霜雪雨都在守衛家國,卻沒多少人知道的無名英雄!他……他都做了些什麽荒唐事?!而自己,又在其中成了個什麽矛盾的角色?!在一旁煽風點火?在一旁助紂為虐而不自知?哈,可笑,太可笑了!怪不得他自來此的途中就緊張不已,言語不斷,原來不是激動,而是心虛!如今,他竟然為了這個昏君走到了如今這四麵圍剿的地步,搭上了最好的兄弟,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好啊,真是……太好了!!!黎暮感受著胸口的窒息與疼痛,寒著聲音看向他,“你用了多少好處保住你的狗命,嗯?”“我我我我……”槐珀嚇的手都在顫,他看了眼傲氣不減的蕭駁,見他還沒有發怒的意向,便知道這話是可說的,於是實話實說道,“半個國家的版圖,以及中央流域的所屬權,還有……”還有?這還不夠嗎?黎暮咬著牙聽著他沒說完的話。“誒~最後一個是秘密。”蕭駁打斷了槐哲即將出口的話。黎暮瞪著他,他的眼神,不比蕭駁柔和多少,黎暮從第一次看到蕭駁就知道,他和蕭駁,有些地方很相似,他們說到底是一種人,隻不過他比蕭駁的底線更低,可惹急了,他們的動手方式,或許,是一樣的。這是黎暮唯一讓人可怕的地方,黎暮可以為了深愛的人豁出一切,甚至背負著萬人唾罵的名號,他可以是瘋的。而在蕭駁身上,他的柔情才是最為讓人膽戰心驚的,像蕭駁這樣狠決的人,對待感情一樣不會優柔寡斷,他是典型的項羽的性格,能為了虞姬一同死在烏江畔而不悔。所以蕭駁從不動情,他選擇的向來都是江山。這是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可都是絕對不可以惹的那一種人。黎暮將嘴貼近槐哲的耳邊威脅道,“我給你三下考慮的時間,你必須把剛才沒說出口的話說完整。”說完,他翻轉匕首,二話不說衝著槐哲的大腿刺了下去。刀的寒光,在陰雨天尤其明亮。“啊!!!!!”槐哲痛不欲生地哀嚎著,眼淚一棵棵控製不住湧現。在一旁依舊被刀槍架住的陸染皺起眉頭,他是第一次看到黎暮這般狠厲的樣子,好像從紙張裏爬出來的惡鬼,比戰場上的鬼魂更讓人驚心。白禹雖然什麽都聽不見,可直覺告訴他出了事,他起身摸索著步伐向前走著,卻摸到了好幾柄鋼刀。他被攔住了。黎暮怒紅著眼角將刀拔出來,鮮紅的血像碎在地上的彈珠一般四濺開來,賤在他純白的衣衫上,想來,那是極疼的。放在往昔,黎暮可能已經轉過頭而感到不適了,現下他卻沒有半點憐惜得再度架上他的脖頸,用如同地獄鬼魅般的聲音威嚇道,“我再問一次,最後的條件是什麽?!” 槐哲目中含淚地忍著傷口的強烈痛感看向城牆上的蕭駁,蕭駁卻隻是冷哼了一聲,用不悅的臉色表明了他的立場。 和剛才不一樣的麵色,顯然,這後半句話是不可以說的。 槐哲也實在是不敢說,他不敢得罪這個心狠手辣的世子,那和得罪了魔鬼沒有多少區別,若想後半輩子活得安穩,他必須乖順。 可他忽略了自己身後還藏著一個魔鬼。 隻聽黎暮冷哼一聲,再度握緊刀柄,將匕首用力插入他之前傷的位置。瞬間,慘烈的嚎叫再度響起,那本來就沒有閉合的傷口再度硬生生被刨開,所有的血肉在刀刃的兩邊分離,瘋狂的痛感像控製不住的浪潮一般拍打神經,疼的槐哲兩眼有瞬間的泛白。 黎暮哼笑,“很疼嗎?” 槐哲,是回答不了他的,他已經快要失去意識了。 黎暮笑的更開心了,下一刻,他收斂回所有笑意,大聲在他背後吼道,“當年白起也受過同樣的傷!可他和你不同!他是為了保家衛國!可是你!”黎暮將刀刃再度拔出來,看著他疼到渾身抽搐的模樣,皺眉道,“你卻是為了賣國……怎麽樣,這滋味好受嗎?” 槐哲痙攣地不斷在他身前顫動,他的嘴角,隱隱有控製不住的白沫吐出,陸染緊皺著眉頭看著他的慘象,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白禹沙啞著聲音叫著黎暮的名字,可惜,沒人能聽到他細如蚊蠅的聲音,自然,也喚不回黎暮的理智。這理智,在此刻也並不需要。陸染覺得他狠得對。 蕭駁總算出了聲,“停!” 黎暮看向他,靜待他的話語。 蕭駁依舊是那般遊刃有餘,手環胸口看戲一般看著他們,“你要是殺了這小皇子,那你們蕭國,可就真的會被我取而代之了,你可想清楚,我父親百萬雄師就在西邊接應,隻需我一聲令下,這裏,便連劃土地和談的餘地都沒有了。” 黎暮淡色的眼睛望著他,目光中,矛盾得依舊是陽光所不能及的清澈,即使他此刻手中滿是鮮血。 看起來,這最後一個條件,對蕭駁十分重要,重要到他竟然會為一個毫無輕重的皇子出口求情。 隻要把握到最後的關鍵,他想,他或許可以以此為籌碼挽回局勢。 他必須逼問出來。於是黎暮試探地大聲回道,“若我說不可呢?” “哦?”蕭駁顯然想到他的猜想,用反問的語氣同樣在試探他,“那麽像你說的,所有蜀民成我蕭奴,所有旗幟替換成蕭旗你也不後悔嗎?” “這要看怎樣的後悔。”黎暮依舊硬氣,在這場對峙中,他既無兵馬又無權利,有的,隻剩下一條有血有肉的命,以及——不放棄、不背叛的、身為國民的尊嚴。  一直沒有出聲的藺晨在此刻突然打破了沉默,對著守門的士兵打了個響指,隨後一度關閉的城門大開。 門內,恍若人間地獄。 “白爹爹!萃老!白猊,白漓!淩駿!”黎暮急急叫出聲來。 城門後的兩旁,懸掛著五樣東西,說是東西,那是因為他們實在不成人樣。 白起披頭散發地被吊在左側,渾身上下但凡可見處沒有一絲好肉,鞭打的傷痕重疊到發著腫脹,那張英俊的麵孔再也看不出半點生機,好似垂死之人叼著最後一口氣般麵色發灰地搭在一邊,想來,剛剛那句“別過來”已然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與他遭受一樣待遇的,還有四個,就是此刻他們口中急切叫著的人。 隱約恢複的,一片猩紅模糊的視線中,白禹認出了自己的父親,看著他猶如沙袋一般被綁在城門後東搖西晃的模樣心下一軟,忍不住眼角泛紅,跟著不知名毒藥的效果含血帶淚的哭著。可連哭,他都發不出半點聲音。 如果可以,白禹想要立即吹響號令,將一切結束。 可他連試了不下百次,喉嚨口能呼出的風都微弱至極,沒有一下哨音是響亮的,沒人能聽到他的呼喚。陸染也是吃驚的麵色蒼白,連現今身為蕭軍的薑戈,都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陰雲密布的天氣下,蕭駁在城牆上依舊端著他那份君王特有的傲氣盯著其下局麵,“你贏不了我,黎暮。” 蕭駁最後的把柄已經不可能讓他抓到,因為他,抓到了他們所有人的把柄,踩住了所有人的致命點。“現在,如果你不放開你們的一國之君,我就要徹底結束他們的生命了。”蕭駁的一語,擲定了乾坤,“藺晨!”說著,他喚著自己謀士的名字。藺晨對著他恭敬一禮,隨即抽劍走到城門後,走到淩駿身邊,看了眼他破敗不堪的模樣,又轉頭看向黎暮,平靜地問道,“投降嗎?” 黎暮緊緊地咬著牙關,問道,“若我們投降後……歸蕭國一半土地的百姓如何安置?” 蕭駁垂下眼睫,仿似憫世佛陀一般仁慈開口,“男充農,女充妓。”說的卻是嚼碎人骨般殘忍的佛經。“你!”黎暮悲憤交加,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過給蜀國一個好下場!“不降!”這樣的結局,他怎能接受! 蕭駁哼笑一聲,對著藺晨揚了揚一邊眉毛,輕描淡寫得吐出一個字,“殺。” 手起刀落間,黎暮聽到淩駿最後鼓足全力的一身呐喊,他說——“以我之灰,明蜀中之誌,還天

  下大義也!”最後一個音的結尾,是人頭落地的寂靜。 而他說的,是在汶江城一戰中,被活活燒死的淩績,淩駿的父親,留給淩駿最後的一句話。 他真正的做到了將父親的遺誌貫徹一生,用他的生命以及鮮血來鞏固保家衛國的高崗,哪怕那高崗中,埋著自己的屍骨。 他也不悔。 從他臨終前高喊的正氣就能知道,他無怨無悔。 血,從城門前開始蜿蜒,順著青山磚的縫隙順勢而下,在出了城門的遮蔽下,被雨水漸漸衝淡。人頭,在落地的一瞬間還冒著白色的熱氣,就像是魂魄離體的一瞬間,說不出得讓人覺得悲涼。 白禹黎暮陸染眼中已含著淚光。 蕭駁再度問他,“降嗎?” 黎暮的聲音已經因為湧上來的淚水而沙啞幾分,他知道已經無路可走,可他……必須在懸崖邊完成他應該做的最後的事,能夠為老百姓做的最後事,他不能夠妥協他的要求,他必須反抗!“我要求你,收回剛才的決策,讓百姓能平等地生長在這片同樣的土地上。”“同樣?”蕭駁挑了挑眉,“楚河漢界,字麵含義,有楚有漢,何來一樣之說?以及,現在是蕭勝蜀敗,你們的百姓在我蕭國的領土上,就是下等的戰俘,沒有平等一說,還有,你可別忘記蜀與我……有殺父殺兄之仇。”他說完,毫無猶豫手一揮。 白猊的人頭跟著滾落在地。 死前,他同樣拚盡全力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說,“四弟,對不……” 可惜,他沒能將多年的愧疚說完整。可惜,白禹也,聽不見。二哥!二哥!!白禹心急如焚叫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控製不住往下砸著,每一顆都帶著血,是那樣的驚心動魄,可沒人聽得到他的聲音,就連他自己,也聽不到。 這藥,隔絕了他與世間的一切聯係啊。 白禹悲痛欲絕,跪倒在地。 他想起小時候白落第一仗歸來時,自己興奮衝衝地問他:大哥,打仗,是一種怎麽樣的感受?白落回答他: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知道的。是啊,真正見識過戰爭的人,誰還會抱有對它的憧憬,真正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誰還會想要躺回死亡中?猶記得那時候的白禹天真地對他說:大哥,我真想快點長大。白落是這麽回答他的:好哦,魚兒快點長大,長的高高壯壯的,然後跟著我們一同保家衛國。“嗯!”當時的白禹眾誌成城地握起粉嫩的拳頭。現今,他看了眼地上已經毫無生機靜止不動的麻袋,又看了眼白猊死不瞑目的頭顱。這,就是小時候的期待嗎……他……他已經長大了,可大哥二哥,為什麽不等等他,等他一同鐵血沙場,馬革裹屍呢?“啊……啊啊啊啊!”白禹緊緊地將指甲扣進堅硬的青石磚地麵,哭著、也大吼著。即使出口的,依舊隻有破碎的音節。 黎暮眼見著白猊的軀幹被白刃分成兩截,又看了眼邊上滿臉是血的白禹。黎暮怔愣在原地,所有思緒都跟著停止在了原地,他覺得自己,有些地方跟著白禹一同開始……崩潰了,像斑駁老舊的牆紙,一層一層地落著大片的凝灰。他感覺得到持刀挾持槐珀的手,在控製不住的顫抖,他想槐珀一定知道。 還能怎麽做?他還可以怎麽做?有誰……能告訴他…… 他做的,真的是對的嗎? 一個兩個並肩而戰的同伴慘死在自己麵前,在死亡的前一刻壯烈得燃燒著所有記憶,黎暮根本受不了良心的拉扯了,他受不了那無聲的譴責,他希望自己能扭轉一切,可是他! 可是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蕭駁依舊是那般氣度悠閑地對著他道,“聽著,我開條件,不是讓你用來討價還價的,把你的那些要求都收起來,乖乖走到我麵前跪下,我饒你不死。” 黎暮拚著男人最後血性瞪著他,“你休想!” 隻要他答應,痛苦的就不再是在場的寥寥幾人,男充農,女充妓,蜀國有這麽多的百姓,蕭駁他怎麽忍得下心說出口?他還是個人嗎?! 蕭駁手一揮,總算是怒了,“藺晨,殺白起!” 聞言,藺晨沉默地走到懸吊的白起身邊,手中的細劍在揮動間閃著鐵器獨有的銳光,劃破空氣帶來細微的尖嘯之音。 劍,再往前一分,就能直取性命,手起刀落,和剛才一樣。可當他抵在白起脖頸間時卻猶豫了,不是因為他心軟,而是白起的表情,顯然是在等他開口說些什麽,而他,是沒有話對他說的。“你在看什麽?”藺晨用沒什麽情感波瀾的語調挑眉問他。白起沒有答話,隻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像要將他的樣子一筆一劃刻在心裏,他看著他的目光,從與黎忡在一起時就沒有變過。就像春季和煦的陽光,常駐他的眼中。能溫暖一切。此刻,城門後落下的陰影完美地避開了本就不怎麽明亮的陽光,懸掛在城牆上的繩子不斷在發出懸掛重物時搖晃摩擦的聲響,其下白起的雙手已經磨得見骨。藺辰知道,在這場戰爭中,誰都可以輕饒,唯獨白家與淩家的人,殺他蕭駁父兄的人,他絕不會給好果子吃。白起是逃不過的。藺晨順著他血肉模糊的手腕仔細往下看,那副健壯的身體上有一部分已經被刀硬生生刮了開來,露出裏頭鮮活的髒器,殘破的衣衫上,肝髒的位置……癟下去了。該有的髒器如果還在,絕不會形成這麽明顯的弧度。他的肝髒,被活生生掏出來了。他……他現在能活著純粹是靠他從軍以來磨出來的好體魄。這是藺辰自白起進戰俘營後第一次見到他,一瞬間,心口有些沉悶地說不出話來。這樣慘絕人寰的對待,誰都會動之以情的吧?藺辰這麽想著。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因為心疼而心悶。這是常理,身體發夫受之父母,這般情景,再凶狠的人也能感同身受。而白起想,這大概是他從軍以來傷得最慘的一次,卻不是因為身體上的傷,而是因為黎忡就站在他的麵前,卻形同陌路。和藺辰相反的是——他的心,好疼。陰雨撞擊地麵的輕響不斷衝擊著他們之間的沉默,城牆陰影下的兩人第一次,相對無言。白起看著他,看著黎忡清秀的眉眼,所有相處的畫麵一一在麵前閃現。往常即使黎忡再銳利,可對著自己的時候,總能單純的羞紅了臉,白起清晰的記得第一次吻他時的情景,那是與吳律前往廣漢郡的路上。他醒的時候,空蕩的屋內隻有黎忡在,他坐在不遠處的窗邊,手撐在額邊輕眠著。陽光從木質的大窗口斜灑而下,落在他月白色的衣衫之上就像一層金色的、柔和的霧氣將他纏繞其中。每一處白衫的皺褶皆反射出熠熠金色光澤,這畫麵,神聖而又靜謐。 黎忡就這麽坐著,瑩潤如玉的臉龐在陽光下透著盈亮的光彩,將那張如同美玉雕琢的麵孔映照出近似透明的錯覺,清俊的眉眼在閉上雙眼時,擦去往日對人的銳利與生疏,此刻的他是寧靜的、寧靜的甚至有些恬靜。風也似乎怕饒了他的輕眠,吹的溫柔和煦,帶起他額前細碎的發絲,悄悄地擦過他細膩的肌膚。明明窗外不斷傳來練兵之音,粗獷的嗓子一聲聲疊加至震耳欲聾的境地,看著此刻的黎忡,卻讓白起覺得仿佛身置桃園之鄉,窗前不是持兵器打鬥的士兵,而是一派煙墨勾勒而出的山巒河流,江南煙雨迷蒙的詩意中,他們隻是兩個遠離塵世的凡夫俗子。 黎忡如同小扇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一層淡色陰影,突然,那眼睫微微顫了幾下,那雙略微上挑的漂亮眼睛一睜開,琥珀色的眼睛裏,清波蕩漾流光溢彩,像九天碧池的幽靜凝聚於此。白起在床邊俯視著黎忡道,“黎忡,你知道麽,我曾經有一個心上人。” 他可以明顯感到當時的黎忡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仿佛在下台階時踏空一步,他在心慌。因為自己而心慌,因為他那不知名的心上人而心慌。白起聽到他用明顯沉了一度的口吻問他,“她是個怎樣的人?” 那一刻,白起感受著清風從窗口輕撫而來,突然覺得他這樣吃醋的模樣可愛至極,於是他刻意將話說的不清不楚,他說:“她和你一樣愛穿一身月牙色的衣裳,一雙淡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就像是世上最清澈的湖泊被陽光照射時反射的粼粼波光,有神至極。而她的麵孔是躲在浩煙輕波之後的海市盛樓,當她笑的時候,那煙霧繚繞的沙漠奇景仿佛一瞬間成了真實,若你見過她,便知道那份猶如指尖刮在心髒上的悸動無人可擋。她能夠讓你相信這世界上,真的存在與世無爭的桃源鄉——隻要她看著你的時候,你準能找到。可她不愛笑,對誰都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但若真當她溫和好欺負,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她的言語可以在夏日微風中割傷人,比寒冬的火焰更烈更熱。每當我想靠近她一點,她就會像春天的蟬鳴一般,悄無聲息收起了鳴叫,不知不覺和屬於她的夏季一同隱在春風之中,像洛神、像春神、像天神刻意隱藏在世間的桃源。”“那真是個……十分美麗的姑娘。”果然,黎忡的聲音更沉了。 “她是獨一無二的。”白起在微風中輕笑著,繼續他小小的惡作劇,偷偷瞄著他陰沉的臉色邊笑著刺激他道,“若你以為她隻是貌美,便又錯了。我說過她是洛神,是春神,那並不是比喻,你知道嗎?當她走過蜀國任何一寸土地,即使再貧瘠的土地也會開出最繁華的花朵,再落魄的城鎮裏的乞兒也會停止哭泣而燦笑不止,老百姓提起她的名號,皆能笑著入眠,洛神,春神,皆是老百姓給她的稱號。”黎忡不知道他當時的表情,無助得好像被人丟下的小貓。讓他要幾乎忍不住將所有的話挑明,可他又怕,感情表露的太直白而嚇到了他,於是他耐著性子認真地表白道,,“我原以為我再也碰不到這樣一個人,一個從小到大皆在夢中才能得見的人,可她卻突然出現在了我的生命之中,像一陣清風穿透一切,措不及防沁入心門……你知道麽?當我看見她在陽光下枕著百花輕眠


  ,蝴蝶停在她的唇上,陽光下的萬千花朵仿似都失了顏色,連色彩斑斕的彩蝶也不及她當時的片刻奪目,那一刻我多麽想將那煩人的彩蝶揮開,代替它輕輕吻上那雙柔美的雙唇,那一日卻是在皇帝的賞花宴上,所以我不能。後來當我一次次出征,她總會送我至城門口,月色下她在我的馬下與我並行,輕柔的月光從上照映進那雙淡色的眼睛,她總是笑著與我走到最後一刻,眼裏從來沒有一滴淚水,但還是露出了一副想哭泣的表情。每一次,都讓我有翻身下馬哪也不去隻陪在她身邊的衝動,我多麽想抱她一次,可我忍住了,因為那是在萬千將士的麵前,我不能帶頭挑起他們兒女情長的情緒,我是軍人,當以保家衛國為己任,所以我次次隻能忍住念想絕不回頭。”他看著黎忡聽著聽著忍不住紅了眼眶,明白自己說的人就是他。那時候,窗外吹清風恰至,夾雜著一種紫色的小小花瓣向他們飄來,那是白起醒來時看到窗外一顆彎了脖子的紫荊樹的花瓣,他伸出手任這小小的花瓣在手掌中停留片刻又調皮地跟著春風輕柔而去。於是白起懷念地笑道,“賞花那一日,你睡的地方邊上好像也是顆紫荊樹。”和那一個夕暮之日一樣。白起望著窗邊上被風吹的沙沙作響左右輕顫的串串紫荊想:如今這個人,再次在紫荊花下沉眠,而自己,像注定一般,依舊陪在身邊。原來一眨眼,已經十五年了,距離那一日算起,十五年了。他們故事中的下一個紫荊花期,誰都沒想到會這麽漫長。慢的就像一個沉重的輪回,而他,總算命硬地撐過了這一場生死輪回,等到了花期即將綻放的一日。白起決定,毫無保留的將自己的心意完全傾訴,他怕不說,哪一天上戰場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就像今日之景一樣。於是他繼續道,“再後來,我陷入死戰,在山中被圍堵九死一生,在麵對數十萬大軍的包圍進退不得的我原以為這感情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說出口了,隻能深埋在心裏,跟著身體深深埋進腳下的土地裏,可他卻又這麽突然得降臨在我的麵前……誰也想象不到,一介手無寸鐵的書生能夠單人匹馬深入敵陣,在我最消沉最痛苦幾乎要自暴自棄的時候……那個人,用一雙被馬韁連日趕夜磨出血的手,堅定地握著我的手告訴我:此生無悔入蜀中,此生無悔伴君側,若共死,不悔。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話語是那麽的明亮,那雙眼睛,又好像將所有的光亮都吸進了其中,他看著我,隻是看著我,那一瞬間,所有的害怕、驚慌、不安、顧慮,卻都消失不見了,就像一個落海的難民漂流多日,被凍的氣力全無失去知覺就要永久墜入深海之中,卻在最漆黑孤獨的夜裏……看見不遠處突然亮起了漁火。才明白之前用盡生命中的每一天,原來隻為等那盞燈的出現。是他用獨一無二的智謀將我從離墳墓隻有一步的地方打醒拉回來,我才發現,從那時起,一切都變了。”當時的自己,看著黎忡的眼中盈滿淚水,擺明了,他是喜歡他的,隻是他太後知後覺,非要被時光沉澱一番才肯直視自己的感情。承認吧。承認我吧。白起的內心叫囂著,不斷叫囂著想要完全擁有他的欲望。他等不下去了,他想要將所有後半生的空閑時光都擠出來,然後毫不浪費地從此刻開始陪在他身邊,讓他再也沒有落淚的機會,絕不會讓他有半點受委屈的可能。於是他大膽的吻了他。在半扇關著的窗戶下,在窗外眾多人被短暫遮蔽的視線中,霸道地宣誓著自己的主權,不容逃脫地吻著他。當時,窗台邊是正在練兵的眾將士,那扇沒有關緊的半邊窗戶已有返彈之相,被阻擋的陽光一點點彈了回來,眼見明亮的光線落在側對窗台坐著的黎忡後背、肩臂,馬上就要落到臉上,他們如今這違背倫理的舉動就要被所有人看見了。 黎忡緊張地伸手壓上自己的胸膛上用力推著,自己還是不舍得放開。 直到金色的陽光,撒在黎忡的發上,隨後是羞燥得發燙的耳尖,最後落在他的眉尾與眼尾,快到唇時,再一點點,隻要再往邊上移動一點點,他們的舉動就會被人發現的時候。 吻他的唇,這才不舍地鬆了開。 記憶裏的光明隨著恢複原樣大開的窗台重新落滿屋內,在地麵鋪上一層金黃,窗外人影流動不斷,人聲鼎沸,繼續他們的熱鬧。而屋內那層猶如金色海浪的靜謐波瀾中,自己微微曲起膝蓋,蹲下身,膝蓋緩緩地觸碰到地麵上蕩漾的金波之中,一如汶江道那一日一樣。單膝下跪。自己說:“接受我,不然一巴掌打醒我,就像當日那般。”這話語有些威脅的成分,他承認,他等不及了。就算黎忡拒絕他,他也決定將這錯誤的情感繼續下去,將錯就錯。他認定了錯到底,未免不是一種幸福這個歪理。直到黎忡的手掌輕撫上他的臉,用一個落在額上的吻打消了他所有顧慮與表白心意時殘留的慌亂緊張。當時的自己睜開眼睛,抬頭看向他,聽他用仿佛立誓的口吻說著:“我早說過了不是麽?此生無悔入蜀中,此生無悔伴君側,不悔。” 指腹摩挲肌膚的感觸溫柔無比,讓他心下一軟,一時忍不住紅了眼眶,輕笑著調笑道,“當時你說完這句話可是拒絕了我的。” 黎忡亦勾起輕笑,他的笑溫柔地能讓人深陷其中而溺斃,他說:“我撒謊了,這才是我的真心。” 那一夜,時光最終總算給了他最想要的禮物。黎忡的心。可如今……白起看著站在身邊持劍而立的人,那雙曾經趕緊地如同九天碧池凝聚其中的眼睛裏,找不到半點情意的影子。時光,把他送到了身邊,讓他抓到了那縷月色,再告訴他,你撈到的,隻是月的影子。多麽殘酷。他記得這殘忍的時光贈與他的所有美好記憶,記得第一次吻他時,他震驚地眉尾忍不住微微揚起的俏麗,記得在黎暮的撮合下,兩人喝交杯酒的熱鬧,那灑在頭頂到處飛的紅皮花生好幾撮都夾進了他的發裏,黎忡嫌棄得抖了很久都沒抖幹淨,那模樣,像極了小狗;記得在更漏聲不斷的雨夜裏,他偎著自己的胸口說:忡不求榮華富貴,不求一生平安,隻求弱水三千,唯獨一瓢於我掌心……那時候的他,雙目含淚,那雙淡雅的眼睛,比任何人都要瑰麗三分,讓人我見猶憐,恨不得將他揉進骨血裏疼愛著。那個人,是黎忡,不叫藺晨。他的每一個神態、每一個不自覺的小動作,每一次對他說話時神采飛揚的模樣,他都記得。那個人,活在了他心尖上,他甚至舍不得將他放進心裏,怕他發現那狹窄的地方隻容得下他一個人而喘不過氣。白起愛著他,用盡自身所有地寵愛著他,他曾經以為黎忡也一樣愛他。不然在他重病初愈的時候,清冷傲氣的他怎麽會像小貓一樣撒嬌般偎過來,對他說著:我想每天一睜眼就看到你,我想……每天都能這樣靠著你,然後咱們兩個就這麽相互依偎得看著兒女一點一點長大,看著他們建功立業,找到各自歸宿,然後……咱們一起拄著拐杖,看著對方白發蒼蒼,老到滿口牙齒都脫落,連抱都抱不動了,卻還能到哪兒都牽著手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墳墓裏。意識……開始虛弱,白起強撐著身體上已經痛到厭倦的疲憊,費力地轉動眼珠看著自己破破爛爛的模樣,以及那殘破不堪被屈打得比老年人還不如的身體,似乎,隻有他一個人準備好了躺進墳墓中。恍惚中,黎忡的身影重疊在了眼前人的身上。他還是這般光潔如新。白起看著眼前人整潔的裝束,就算身上沾滿了枉死之人的血,依舊還是美如洛神,像單戀他時,無數個午夜夢回的虛渺中走來的瑰麗,這樣美麗的他,叫他怎麽舍得伸手把他撈進快要散架腐爛的自己身邊,像他說的那樣牽著手跨進墳墓呢?可當殘酷的事實被無情翻出水麵,殘忍地扒著他的眼球強迫他看著,他才看清,這條說好兩個人要走的道路,不知不覺,隻剩下了一個人。不,該說,陪伴他的,從來都是他一廂情願的虛影罷了。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和自己走到最後。這難道又是他無數個午夜夢回的綺麗中的一個夢境嗎?白起覺得自己的意識,已然不清了。他一遍遍問著自己,那些溫情的話語,每個夜晚殘留在他皮膚上的熱度,身體裏清晰的記憶——真的全是鏡花水月……嗎?他想要知道,黎忡的真心。不,他想要知道,作為藺晨的黎忡的真心。白起總算打破了沉默,他抿著唇,透著陰天微弱的光芒無比認真地看向他,“我最後就問你一句話。”藺晨毫無波瀾地看著他,“什麽?”“上次在軍帳中,被長佑打斷的後續,是什麽?” 藺晨有些吃驚,本來他以為,他會問他這一路走來,是否對他有半點真心等雲雲。 他做了很多遍打算,思考了很多種方式,去回答他沒有,去狠狠踏碎他的期冀。可他唯獨沒想到他會問這一句。 “重要嗎?”藺晨反問他。結局已是如此,過程,還重要嗎? 白起氣若遊絲地點了點頭。於是藺晨歎了口氣,墊起腳湊到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誰也聽不見的悄悄話。下一刻,就見白起勾起一個笑容……咬舌自盡了。“白爹爹!”黎暮崩潰地跪在地上大喊。爹!白禹也無聲大叫著。槐哲趁機從黎暮鬆懈的桎梏中逃脫,見了鬼一樣一瘸一拐地往蕭軍人堆裏跑,生怕再被抓到紮上兩刀。 人質已經脫離,蕭駁顯然不想再與他周旋,手一揮,城牆上的弓箭兵順勢瞄準了所有在底下的敵軍。百隻箭矢比此刻的寒雨更迅疾得向他們襲來,黎暮清澈的目光中印出陸染、白禹、他自己的身影,一個個跟著倒地。臉磨到粗糙冰冷的黃土地的那一刻,黎暮想:這一場棋局,他輸了。 誰也救不回他的棋子,誰也改變不了楚河漢界的棋格。 沒有人能輕易改變命運。他輸的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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