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禹傳】倒計時5-3
倒計時第五日蜀國的清晨濕氣總是很重,距離早朝開始的時間將至,大臣們的腳步紛紛雜遝而至,卻都在路過太和門的時候愣了一愣。門邊,白禹還跪著。昨晚上了一場大雨,寒氣在看不見的空氣中沁入皮肉,冷得人止不住毛孔緊縮,連嗬出口的水蒸氣都凝固在了空氣中成了一團水霧。雨水更是將各種質地不同色彩的土地衝刷成了一色,那些被風刮落的、層層疊疊的落葉蕩在這透徹的水波之中,遠遠看去,那些落葉,就像鑲嵌在水麵中晶瑩剔透的葉狀寶石,將雨水浸染成了一種專屬於秋天的橘黃色調。而白禹——正跪在那層秋波之上,一眼,這情景隻要看過一眼就忘不掉。因為他已經昏厥了。保持著對君王單膝叩拜的軍姿,失去了意識。皇帝上朝時,見到太和門前大臣們聚在一起矗立的背影一時不解,直到其中一個文臣注意到他的到來連忙提醒身邊的同僚,大臣們這才洋洋灑灑跪了一片直呼萬歲。“怎麽回事?”皇帝皺著眉頭。剛才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文臣回話,“秉皇上,是破虜將軍,他跪在門前,但好似已經失去了意識。”“什麽?!”皇帝眉頭皺的更緊,立馬撥開人群上前,果真見白禹端跪在城牆邊,渾身鎧甲盡濕麵色蒼白如紙雙眼緊閉,原本高高紮起的馬尾也胡亂垂散在頸間,一副狼狽之態,他急忙上前伸手到鼻前查探,感受到他呼出的鼻息確定他還存活,這才鬆了鬆驚魂未定的心,回頭怒問,“怎麽回事?!”文臣再答,“臣等也不知道,早上來的時候就見將軍一直跪著,當中偶有清醒過一次,可任誰拉都不肯起。”“誰敢讓朕欽點的大將軍跪至這般地步?!”皇帝怒意更甚,白禹是他費勁辛苦得來的利器,養育了十六年用盡手段才將他收為己用走到如今乖順地步,這場仗能不能勝的關鍵現在全在他一個人的肩上,他好生款待白禹還來不及,生怕他有什麽差池帶不了兵。這下誰下了這個逆天的命令?簡直是當眾在打他的巴掌!他想著咬牙切齒道,“朕的人都敢這麽使喚,好啊!看起來是完全沒把朕放在眼裏!”皇帝盛怒,這下本來私底下議論紛紛的大臣沒一個人敢再吭聲。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文官衣衫的年邁老臣,白發白髯,身姿略有佝僂,眉眼之間一派精明,相貌大有世外高人之姿,正是重返蜀國的萃峁,他上前行禮道,“皇上,昨夜下了寒雨,將軍也不知跪了多久才弄得這般狼狽,眼下還是趕緊先喚禦醫來,等將軍清醒後再去追責,也避免錯怪無辜,大臣們心裏跟著戰戰兢兢。”蜀帝越聽越怒,“丞相!龍禹對現在的局勢來說是重中之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年紀輕輕朕就給了他不低的官職足以昭顯朕的心思,沒有人不明白,可現在,這算什麽?青天白日下,朕的金鑾殿前,讓朕最重視的武將跪著不起?這難道不是明擺著挑釁?難道不是明擺著,朕的皇宮裏還留著黎忡白起這兩個逆賊的同黨?”蜀帝怒目巡視了周遭大臣一眼,“忍,你讓朕怎麽忍!”提起黎忡他就一肚子氣!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將他一步步逼到如今窘迫的地步,虧他還曾經為臣,一點為人臣子的忠誠都沒有!而蜀帝的話,正中萃峁紅心。萃峁一撫胡須,麵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漏跳一拍,現在表麵上看起來是皇帝在向眾臣追責,實際上槍頭所指的是——是他。白禹的職責位列大將,蜀製中僅僅處於三公之下,現下前總帥白起叛變,皇帝對於軍權有了芥蒂,控製的十分嚴格,將虎符握回自己手中,三軍統帥的軍職自然懸空,群臣之中能命令他的人物除了重歸三公位置之一的自己就是新上任的司空。萃峁想著向身後恭敬作揖的人看去,那人若有所感稍稍抬頭看向他,目光一對上,萃峁就知道他絕不是會做這種殺雞儆猴挑釁舉動的人,不止因為他的目光中滿是驚恐,還因為他……腿在抖。雖然細微,可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發現,這樣的鼠輩是不會有這種膽子的。那麽,如他所想,皇帝就是在純粹提防他了,到底他們之前的僵局才開始化解,間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縫合,信任之情也非兩三天能夠恢複。這是他的第二次試探了。如果在此地翻臉,白禹不止不能救回來,恐怕連自己都會被扣上個逆反的罪名當場處決。萃峁思索過後語重心長道,“陛下,事分輕重緩急,眼下將軍倒下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萬一要是病情加劇,其他戰爭後續就都成了一筆空賬,他們可不戰而勝。若咱們之中真的還存有逆賊的同黨,他們要看的,不就是這個結果麽?陛下務必冷靜。”聞言,蜀帝皺緊眉頭,大臣們也越發安靜起來。在黎忡未來之前,蜀帝的身邊向來都是萃峁鞍前馬後出謀劃策。他的話,縱然有時候總會逆著他的心情或是滅了他的興頭,但他還是會選擇聽勸,畢竟蜀國的江山能定多虧了這一位良臣的指點。他於自己來說,是師亦是長輩,現在雖然盛怒,恨不得當場就揪出這個逆賊懲戒一番,可現在這批臣子大多都是新晉之仕,黎忡帶走了他半壁江山也包括幾乎是所有的朝堂重臣,如果他在這大發雷霆非揪出一個嚴懲,多少會給這些新來的臣子心裏蒙上一層陰影,以後行事對他有所忌憚保留,這不劃算。也好在白禹並未真的出事,不然他絕對是壓不住這股火氣,到嘴的鴨子飛了,誰能服氣?皇帝想著看向身前躬身作揖的老臣。到底,黎忡走後,他也該收斂下自己的脾氣,萃峁不像黎忡,會為他收拾身後殘局,在他下了錯誤的判斷後——萃峁會離開。之前已經有過一次不合,他現在要與黎忡對抗,身邊的謀士非萃峁不可,隻有他有能力與之一較高下,所以……他不能夠再忤逆他的決定。蜀帝扶著意識不清的白禹起身,輕歎了口氣,道,“宣禦醫罷。”算是遵從了他的諫言。不止是他,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在場的所有大臣都跟著鬆了口氣,做臣子的,最怕麵對的就是君王追責的口氣,這種生殺大權都捏在一個人手裏的滋味並不好受,說錯一個字都有可能人頭落地,誰又能不心驚膽戰。小太監忙答應著轉身向禦醫府跑去。這個插曲使得早朝的氣氛變的十分沉重,本來就冷的秋風刮進沒人吭聲的殿裏像刮進閻王殿,令人發怵。蜀朝是第一次經曆這麽大規模的人事變動,十個人裏有八個互相並不熟識,補缺的位置剛坐穩,自然談不上什麽上奏本,很快就散了。“陛下。”萃峁在早朝過後來到禦書房。皇帝剛落座,萃峁後腳就來,擺明是有些話不能夠在朝堂上當麵講,“丞相,你有話要說?”萃峁點頭,“臣認為,破虜將軍一事,可能並非朝臣所為。”“哦?”皇帝挑了挑眉。萃峁再道,“恕臣直言,將軍目前暫住太子偏殿,形勢謀劃直屬太子殿下,臣認為,可能是太子殿下與將軍發生了矛盾,才會賭氣讓他跪到如今。”皇帝緊皺眉頭。“我珀兒雖然脾氣驕縱,可不會做這等出格的事,不可能!”萃峁再度彎腰一禮,“是或者不是,不如之間喚太子殿下來一趟便可分明。”皇帝抬頭看向他,目光危險地眯了一眯,“太傅啊,我知道你看不慣我珀兒的行事作風,他在情事方麵是風流了一些,可龍禹他……他是男人。”皇帝越說越覺得匪夷所思,難以啟齒得將重點挑明,太子就算再怎麽喜歡拈花惹草也不會惹到男人身上!萃峁這是,多慮了。萃峁沒有答話,這反而讓皇帝尷尬起來,“行,這事兒我說了也沒用,不如直接叫珀兒來一趟,你親自問清楚就明白了。”萃峁躬身,“陛下聖明。”這火,燒回了太子殿,槐珀還不自知,在殿中與幾名宮女蒙眼玩著捉迷藏,公公進來的時候一把被他抱了住,他還興致衝衝地連喚幾聲寶貝兒,弄的小太監尷尬不已,發現不對後,槐珀一掀蒙眼布也是盛怒不止,“誰準你不通報就進來的!”小太監委屈地連忙下跪,“殿下,通報了!您沒聽見!”槐珀覺得自己今天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被冷水給潑涼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什麽事?”“皇上要您去一趟禦書房。”槐珀聞言,如遭雷擊。完了,出事兒了!槐珀被叫到禦書房時一開始還抱著僥幸心理打死不認,可耐不住萃峁幾句高深莫測的套話,一股腦兒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吐了出來。連昨晚上去尋歡作樂一事都給套了個幹幹淨淨,好在那小倌館表麵上隻是個娼館,要是讓皇帝知道他嫖的是男妓,再要是讓他知道他把主意打到白禹身上,恐怕這事兒得沒完沒了,槐珀急中生智撒了個小小的謊言。“就因為將軍他不肯依著你陪你逛逛後花園,你就讓他跪到現在?兩天三夜?!”皇帝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拿起桌上的茶壺向他飛了過去。槐珀急忙躲開,好在禦書房到秋天鋪了地毯沒碎,他討好地將茶杯又撿起來放回桌上,賠上笑臉道,“父皇,我們這也就是,一時起了口角,男人嘛你知道的,一賭氣就杠上了,你原諒我吧。”“原諒!?朕臉都被你丟光了!”皇帝大怒一拍桌麵,“龍禹他現在是咱們朝的頂梁柱,你讓他跪在大殿門口!你怎麽想的,啊!?你也不怕他對咱們心生不滿?!”“哎呀父皇,我真沒想到龍禹他脾氣這麽倔!寧願跪死也不低頭,我這不是,已經有悔意了嗎?”“你悔意在哪兒呢?”皇帝氣的直拍桌子,“你的悔意就是還在這兒杵著跟我耍嘴皮子?!”槐珀咋舌,“父皇父皇你消消氣,我這就去給人賠禮道歉。”萃峁難得得為他說了句話,“事已至此,再責怪也無用,皇上息怒,不如先依太子所言讓他去安撫龍禹。”皇帝再瞪了這不爭氣的兒子一眼,“你啊!我真是平日裏吧你寵慣了!無法無天!”槐珀低頭作揖,不敢再出言頂撞。“朕罰你閉門思過一個月,期間一文錢都不會再給你,你給朕好好想清楚,你到底做錯了什麽。”皇帝氣的一撫胡須。槐珀忙接話結束這個錯誤。“父皇英明。”“退下吧。”“是,兒臣告退。”槐珀走得腳步匆匆,這事好在沒完全捅開,要是連老底兒都給揭出來了,他的太子生涯肯定完蛋,他想著腳步更緊,得逃且逃吧!萃峁在他走後對皇帝恭敬一禮,“皇上,臣以為,太子年紀尚輕,還不太懂得禮賢下士之道,龍禹年歲也不大,再放在身邊容易再生變故,畢竟都年輕氣盛,這等事能出現一次,說明私底下矛盾絕對不止一點點,不如將龍禹調至別處安置,減少兩人摩擦,也可讓將軍安心帶兵為國打征戰。”皇帝本氣得看也不想看前頭一眼,聽到這話抬頭瞧向他,“臣卿說的有理,珀兒他確實太不懂事,不過……丞相想將他調到哪兒去?”萃峁從作揖的袖間抬頭,目光中光華囧囧,“臣身邊。”皇帝微微皺眉,不作回應。萃峁知道他是在思索他的真正意圖,害怕他話中有話,或是藏了什麽貓膩,主動挑明道,“臣如今年事已高,行走多有不便,不瞞陛下說,臣曾經見過黎家白家後生,各個都是有才學武德之輩,臣拒絕了叛賊的邀約多少引得他們不滿。而臣這些日子惶惶不敢入睡,生怕他們報複,臣腿腳又不好,如果真有刺客,恐怕難逃一劫,臣死是無所謂,活了近百年時光早已活夠。可臣擔心,皇上的江山社稷就無人在後支撐了,皇上您看……” 萃峁主動將自己說的毫無威脅性,就算將白禹給他,憑他的身體也掀不起什麽波瀾,又在這無威脅性中腔調了自己的重要性,如果失去了他,蜀國將沒有為他出謀劃策的人,那麽這盤棋不用下,就已經散成了沙。所以,白禹必須給他。護著他,讓他帶也可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最重要的是——將白禹奪到身邊,就有了可以單獨接觸與說話的機會,到時候,還愁找不到機會帶他走嗎?之前皇帝將白禹交給太子是怕白禹想起一切生變故,他誰都不信,可自己的兒子不一樣,那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叛誰也不會判他,所以他放心,也是變相得囚禁白禹。現在,自己主動提出要承擔這一份責任,就看他……信不信自己了。他已經表了兩次忠心,他認為,時機應該已經成熟。萃峁想著,悄悄在抬起眼睛看向麵前的九五至尊。皇帝顯然也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麵上的表情從嚴肅轉為深沉,隨後過了許久才顯露出一絲柔和,開口道,“好吧,朕就將將軍托付給臣卿了,將軍年紀尚幼,臣卿務必好好帶他。”萃峁恭敬鞠禮,“謝陛下體諒。”“哪裏,是你體諒朕,這一次若不是你歸來,朕至今還陷在泥沼裏不知該怎麽辦。”說完,他起身扶起萃峁,再對身邊小太監道,“去,道太子偏殿為朕搬口諭。”“喳。”小太監得令走出大門。 萃峁在屋簷的陰影下輕勾唇角。 勝利在望。白禹醒來的時候,身邊坐著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反應過來是萃峁後他急忙掀被下床欲行禮,被萃峁一手推在胸口攔住,“不必多禮。”“萃丞相。”白禹被壓著僵在原地不敢動彈。 萃峁微笑點頭。“丞相怎會在此?”白禹揪起眉頭,他現在住在太子偏殿,從來無人探視,所有找他的人必須得通過槐珀的點頭,可偏偏,槐珀是不喜歡別人來看他的,就連鄭枉與他商討行軍策略,他也從不讓鄭枉踏進偏殿一步,可丞相是怎麽……萃峁一語解開了他的疑惑,“這裏不是太子偏殿,是我的丞相府。”白禹眉頭鎖的更緊,“為何……”為何他會在此?萃峁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安,用安撫的口氣再答,“將軍,從今日起,你就住在此地了,皇上已經將你調至我身邊。”“丞相?”白禹睜大眼睛,腦中快速思索著一切立刻明白過來,“是皇上責怪了太子殿下嗎?”在白禹的印象中,皇帝但凡發怒,總是要出人命的,雖然太子身居高位,定然也跑不了一頓重罰,他萬一要是因為自己連這高位的寶座都丟了,那他豈不是……萃峁見他自己都被折磨成這樣了,竟然還在擔心別人,這般的好心腸,不由搖頭笑道,“隻是罰他閉門思過,沒有重罰,你放心罷,倒是你,現在身子好些了麽?”白禹試著動了動之前越跪越沒有知覺的雙腿,發現除了關節處還保留著刺痛,行動上已經沒有了阻礙,顯然經過了精心的治療,放下心道,“好多了,多謝丞相關心。”萃峁為他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別這麽客氣,白禹。”白禹本來最是反感別人這麽叫他,他一點都不想和反賊白起扯上半點關係,他也不明白為何鄭枉之前這樣喚他,讓他一聽就滿心煩躁。而經過太子日久以來的強迫以及這幾日的長跪在地,使他開始懷疑起槐珀的話,現在突然聽到萃峁這麽叫他,竟然不止不覺得反感,反而升起一絲好奇。“丞相……你之前給我的紙條……”萃峁挑了挑一邊花白的眉須,“嗯,它讓你想起一些與現實不符的東西了嗎?”白禹望著手中的水杯微微出神,“我……想起了一個人。”萃峁忍不住要透出一絲欣喜了,忙問道,“誰?”“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我覺得,他很熟悉,不……不能叫熟悉……那種感覺,應該是親近。”白禹下了結論,那個人給他的感覺實在太特殊,像朋友,超過朋友,像家人,比家人更親,他說不出心底縈繞不去的那份情感,總之,他絕對是個自己非常非常在意的人。萃峁長歎了一口氣,“白禹,有興趣聽個故事嗎?”白禹抬起頭,臉上滿是一種迷途的茫然。萃峁見狀緩緩開了口,“錦城在你小時候,曾經出過一代璧人。”“您是說白起大將與黎尚書。”萃峁聽見他總算不將白起與黎忡喚作反賊,心中有些欣慰,也明白他定然是對皇家起了懷疑,現下便是開口的好時機,遂道,“不,不是他們。”萃峁搖了搖頭,“是他們的下一輩。”白禹將心中疑惑重複了一遍,“下一輩?”萃峁繼續道,“黎家公子自小聰慧,才氣逼人,不足十五已名冠全國,他曾有一義兄,初見時打的不可開交,後來關係卻好到人人稱羨,蜀國百姓私下將他們戲稱文武小才,都說他們將來長大又會是一對賢臣良將。可惜,如今蜀國動蕩,二人在動亂中失散,黎家公子用了無數種方法,都無法與他取得聯係,兩個曾經人人見了都要羨慕的好友,就這麽……相隔在了人海之中……”故
事還未說完,萃峁卻停頓了下來。白禹不知為何非常心急,心急地想要知道關於故事中的人的一些,急著問,“然後呢?”“然後,小公子害怕他的義兄出事,於是就找到了一個神奇的老人,讓他帶著他們的一小段記憶去找他,說隻要他的義兄看到,一定會明白他要說的所有話。”白禹越聽越糊塗,“你說的……”“還不明白麽?”萃峁看向他,清明的目色略微暗淡了些。白禹覺得自己的心從剛才開始就七上八下跳個不停,頭……又隱約開始痛了。這種熟悉的感覺,是每次在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畫麵時特有的反應。“我……”腦袋,好像有針在紮,阻止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的後續。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可到了嘴邊,卻和缺失的記憶一般,頓在唇角。萃峁見他對於回憶還是有障礙,隻有歎了口氣,隨後低頭,從寬大的袖袍之中拿出了一個東西遞給白禹。白禹隻覺這東西觸到手中一片冰涼,在他的手離開瓶子的一瞬間,他總算看清了手中的東西。“這是……”一個淡綠色的琉璃瓶,雅致的花紋,透亮的瓶身。“空瓶?”白禹上下打量了一番,發現裏頭什麽也沒有,不解地看向萃峁。給他一個空瓶子是何意義?“哦對,我忘了。”萃峁突然想起什麽,對著他豎起一指點了點,“你等一下。”隨即從床邊起身走到窗台邊,扯住厚實的窗簾布,隨後“唰”的一聲,窗台的陽光被阻擋在簾幕之後,室內落入一片昏暗。在改變的室內光線中,翠綠的瓶身中,開始印出一點點盈亮的光芒。裏頭,有幾隻螢火蟲正胡亂地飛舞衝撞著牆壁試圖掙脫。一瞬間,白禹汗濕重衣,頭,從本來輕微的疼痛突然驟變成仿佛被千萬根小刺戳進戳出的劇烈痛楚,所有的記憶彷如潮水一般從眼前的光點散開,如快速漂浮的雲朵撞進天空的懷中。一點一點、重新回到了他該有的地方。曾經,有一個人,在他被父親責罰的難過不已的時候,趁夜晚偷偷爬上他的床,在他感到睡著睡著感到身上一沉而轉身查探的時候先一步一把抱住他,笑著將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笑著對他說:驚喜吧?意外吧?那一刻,他的聲音帶著輕柔的穿透力隨著窗外傾泄的月光一同灑進了他的心中。那個人、那個在他腦海出現多次,卻從來不肯從雲霧中走出來的人,曾經在某一個新年來臨之際,握著他的手為他點燃璀璨煙火,一同看著火星從底端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響燃燒向上,天真的告訴他說:他們手中握著的,是燃燒的星星,是永遠不會墜落的不祥之兆,所以,是吉祥。那一刻,在那樣漆黑的夜晚,那火光,璀璨得仿似真從九天墜落而來,正落在他們身前的水池之中,將漣漪點綴;落在他們不大的手中,溫暖了冰涼的溫度。他記得,記得當時的風吹在樹梢上的聲音,輕柔的、好似一種細不可聞的樂器敲擊之音;記得對方在火光下被映照得紅彤彤的臉,記得他的發絲被風吹得刮過自己手背的微癢,就像有人在他心中撥動了琴弦。於是他刻意低下了頭,不敢將視線完全投入,怕再看下去,就收不回來,那多丟臉?他還記得,那個夜晚,靜夜羞臊地躲進了黑暗之中,水波則將這黑渲染出了不一樣的寧靜,而在這寧靜中,蛙聲與蟬聲交替在耳邊,聒噪得將他深埋在心中不敢說的心意一字不漏地全部說了出來。它們在說:他喜歡你呀,很喜歡你,比喜歡還喜歡,非常喜歡!回頭瞧瞧他害羞的模樣,多麽丟臉呀!可對方聽不懂,隻有他能聽懂。 白禹被那惱人的蛙和蟬給戳破心事,心中難為情至極,變的麵紅耳赤,於是更加不敢抬頭看他了。 直到煙火燃燒到了尾部,在對方催促他許願的聲音中,他才提起勇氣抬起頭不再抵抗,準備將他喜歡對方的心意表達清楚,可一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火光,驟滅。 當那抹零碎的火星在黑暗中打起最後的火花的時候,他想:這一定是天意吧,注定他們是不可能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即將泯滅的火光在黑夜之中閃爍了兩下,隨後穩定地亮了起來,是對方急中生智,趁著之前那根煙火繩的最後一點餘星又續了上去。他開心極了,霎時間,那沉到底端的、不被任何人祝福的心情就像手中複燃的煙火一般有了希望的期冀。他記得、他記得,他全部記得。記得他覆在自己掌上的溫度;記得他笑起來時,琥珀色的眼瞳中總會浸染著仿似棉花般柔軟的溫柔。記得他一次次叫自己“魚兒”時唇角輕勾的得意模樣,好像這兩個字是多麽了不起的寶貝,說起來都帶著驕傲。記得他將好不容易摘下來的茉莉戴在他鬢邊時渾身髒兮兮還笑的比誰都歡的模樣。記得他逗弄小時候不高的自己,將自己一把抱起轉圈不放,調侃他抓到一尾活魚時,兩人轉的頭昏腦脹還笑得傻兮兮的模樣。記得他拉著自己的手穿越開滿蒲公英的庭院要去看千重門一年一度的煙火秀時,自己卻更在意他握著自己的手,緊張的掌心中滿是汗水的感受。記得他們第一次合身而眠,兩個人都十分在意對方,呼吸的沉重不用靠近都能感受得到,而穿堂風適時地從窗台刮過,吹拂過他們露出棉被外的腦袋,帶走鼻尖這令人尷尬地灼熱,也凍的整個鼻梁有些發癢,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將腦袋塞進了被窩,冰冰涼涼的臉頰摩擦著溫暖的棉被總算恢複了點溫度。然後,在微微的熱氣中,黑暗的被窩裏,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凝視自己時,那琥珀色的眼眸好像有魔力的寶石,讓自己第一次……明白了何為悸動。之後……白禹想起他突然壓著外側的自己從被子裏起身,說看見了螢火蟲時驚喜地頰邊兩個梨渦藏也藏不住地跑了出來,還有他帶著他到草地上時,那個清俊小書生趴在草地上撅著屁股聚精會神盯著草叢中一個落單的小蟲子狩獵的模樣。其實他不知道啊……當時在他身後,停著一片螢火蟲。 白禹沒有告訴他,因為他覺得當時的黎暮可愛極了,他不想破壞與他相處的任何畫麵,不管是怎麽樣的他都好,他都想要一瞬不差地看在眼裏,然後記在心裏,永遠得保存下來。 於是他默默地將他身後那片被忽略的、他想要卻抓不住的小蟲子們統統抓進了瓶子裏。他發現後高興極了,興奮衝衝地問著自己訣竅。自己則將手覆在他的眼睛上,努力地墊著腳尖勾到他的耳朵邊,告訴他:所有的秘密都在風中。 當時的自己,看著他努力在黑暗中分辨聲音的認真模樣,月光灑在空氣中照亮了細如針尖的塵埃,它們不動聲色地點綴了景色,而景色,則襯映得他仿若身處一片飛舞的細晶中,白衣勝雪眉似畫,他美的就像謫仙。那狂風過境之際,當時的自己……聽見的卻完全不是大風刮過的喧囂。 是心跳。 像被溫水煮過,不斷膨脹、叫囂著想要衝破肋骨的心跳,一點一點加強著鼓動的力度,錘擊在耳側,怎麽也控製不住地將壓抑在心底的感情沸騰,跟著循環漸進的節奏湧上喉嚨,就要失控。 那時候,在後院刮起大風的瞬間前,他鼓起勇氣對他訴說了愛意。 可天不應景,大風掩蓋了他錯誤的情懷。 他沒聽見。 然後他聽到他對自己說: “清風朗月嗎?……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讓我最愛的人也聽到。” 那一瞬間啊,漫天的星燦都失去了顏色,清風不再怡人,而變得寒涼,蒙住他眼睛的雙手也跟著失去溫度。 好在他沒有聽見。 白禹第一次慶幸大風將他所有的話都吞進了肚裏,才得以讓他們沒有隔閡地度過了之後的歲月。回憶,像春潮時漲開的潮水,一點點從海岸線延伸而來,浸染著他腦海中的每一片土地,白禹緊緊握著手中的琉璃瓶,堅硬的質地與柔軟的手掌相互擠壓,將指節印出用力抗衡時特有的白,心,就像手中的瓶子,跟著那力氣,一點點地收緊,一點點地被擠壓到窒息。你說,我們會一直這麽好嗎? 會啊,為什麽不會。可有一天我們都會長大,會走上朝堂,各自娶親,然後就不會再靠這麽近了。我的魚兒,過了這最後一個十六歲的夏天,你就得
加入軍籍去軍營生活了吧?嗯。魚兒,其實從我家的窗前看去,能看到你房間的屋簷。嗯。小時候我每次回家,都會習慣性地看上一眼,看到房簷邊的燈滅了,我就知道你睡了。嗯。你除了嗯還會說其他話嗎……會。算了當我沒問…………我就是想說,以後你房間的燈要是再也不會亮了,我……我想我會失眠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那是他在十六歲參軍前的仲夏夜最後答應他的話,依稀記得那一夜的蟬鳴是那麽喧鬧,一遍遍地在一旁為他傾訴著說不出口的心事,和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一樣多管閑事。夏風,還是一樣吹不散心中錯誤的熱度,在黑暗中保持著戀慕。身邊的人,也依舊是那身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的模樣,一顰一笑都好似春風化物。唯獨變化的隻有時光的長度,它默默無聞的承載著自己的秘密,忠誠得保持著矜持。永遠是多久?永遠是我在每一個閉上眼的夜晚死去,再睜眼時,依舊能記得你。這是兩人在荷花池邊最後的對話。“那位小公子還托我向你帶一句話。”萃峁慢慢走回他的床前,“他說:傳聞西隅之海有一個地方,人隻要一靠近就會海流吸進去不停墜落,永遠也到不了底。那些死去的靈魂想要回家,隻有化成螢火蟲去一個咬住一個的尾巴防止衝散,然後像泡沫一樣慢慢升上來,靠聚集在一起的微光,照亮回家的路。”話說完,萃峁見白禹一直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聽完是什麽感受,走到身邊時還欲張口喚他,卻見潔白的被單上不知何時落下一片被水浸染的深色。才發現,白禹正哭著,強忍著沒出聲地痛哭著。萃峁坐到他的身邊,他想,他已經什麽都不必說了,白禹全都明白。很多很多年前,白禹為了與他和好,抓了一百隻螢火蟲散在後院刻意等他發現。很多很多年後,記憶中的那個人,又將那片早應死去的熒火捉了回來,在最深最黑的海底,為他帶來光亮。??他可不就是,那條迷路的魚嗎?一條不會遊泳的魚,被溺斃在謊言的海中,忘記了自己也是一條有魚鰭魚尾的水生物,忘記了要尋找的目標,被鐵叉阻攔了四麵八方前行的方向。眼淚,一顆一顆砸向棉絮,視線模糊地就像真的身處溫熱的海洋,昏暗的房間中,簾幕阻擋著窗外明媚的光線,將他心中晦暗的模樣一顯無疑。手中的熒火在翠綠的瓶身中透著微弱的光,溫柔得縈繞在他的掌心上。白禹輕輕張開唇,說了兩個字。“黎暮。”三個月零十一天,夏季嬌嫩欲滴的翠葉掉落在風和時間的空隙裏,黎家泛著檀香氣味的百葉窗外已是滿院金黃,往常從他家窗前能看到的,自己房間屋簷前懸掛的紅燈再也沒有亮過,而黎府中,也無人再會駐足眺望。在這漫長的、空白的時間迷霧中,他迷失了自己,像一隻胡衝亂撞的飛蛾,撲在自我毀滅的邊緣還不自知,而如今,白禹清醒了,他不再是那盲目的蛾子。被火灼過而沒有死的蛾,是唱著聖歌歸來的蝴蝶,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穿越黑暗,飛向真正的光芒。他第一次一字不差的、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找到了他的陽光。心,還在抑製不住的緊縮,每一次呼吸都在彰顯它的痛楚,那些誓言,跟著被手中點點光亮喚起的記憶一同明亮起來,刺眼而強烈,像第一眼抬頭看向烈日是雙眼的不適,隨後視線重歸正常,藍天白雲逐漸有了顏色,又變的鮮活起來,所有失去的、被誤認死去的過往,再一次充滿蓬勃朝氣地一遍遍在耳畔叫囂著他現在錯的有多麽離譜。想到曾經的童言童語,又想起那一日在陽光下展開的紙條上,端正漂亮的小字,白禹紅著眼眶念著:“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如果將來你撐著傘,而我騎著高頭大馬,那麽有朝一日與你相遇,我也會下馬來迎接你。說這話的是自己啊,白禹,如今你有了戰馬,怎麽可以忘了那一直在遠方撐傘等候你的人呢?白禹問著自己。萃峁見他這般傷心,心中即是欣慰又是哀傷,欣慰他總算找回了自己,也哀傷事態發展到如今這等不得不想起的地步,如果沒有槐家從中作梗,他想白禹與黎暮依舊還會是那真摯的青梅竹馬,誰也拆不散的兄弟。想著想著,千萬句安慰的話語到了嘴邊都隻能變成一個“唉”字。“他……還好嗎?”白禹抬袖擦了把眼淚問著,他的手不自主地在顫抖,從剛才起,頭就疼的仿似要裂開,在回憶猛烈的進攻下身體變的逐漸虛弱,雙手冰涼的像浸在冰水中,這種感覺很熟悉,再熟悉不過,每當黎暮試圖從腦海中將他帶走時,總有看不見的手扯著他往地獄墜。可這一次,不管再疼,他也絕對不妥協。萃峁見他樣子不對,花白的眉峰緊皺,“他在黎忡身邊很安全,倒是你,你……”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噠噠”聲由遠及近,白禹剛抬頭,就見一個更熟悉的東西從地上跳了過來,直撲他的懷中。“小梨子!”白禹驚喜地看著懷裏黃色的短毛小狗,那小尾巴甩的隻剩下影子,一個勁兒地伸開它的小短腿撐著要蹦上來舔他臉,一邊還嗚嗚叫著蹭他的手,一副高興到恨不得滿地打滾的模樣。白禹將手伸到它的兩手下將它抱起來,隔著點距離不可置信地瞧了瞧它頭上兩個像白色豆子一般的眉毛,還有白花的肚皮,圓圓黑黑的大眼睛和粗粗的爪子及尾巴。確實是他的小梨子沒錯!怎麽會……白禹驚愕地看著萃峁,萃峁則一撫花白胡須,“還沒認出來嗎,這裏,就是白府啊,隻不過現在掛了丞相府的牌子罷了。”白禹再向外看去,淚水還在眼眶打轉,一時半會怎麽也收不回去,他又抬袖擦了擦,等眼睛的酸脹過去一些再從袖間抬頭,果然,窗外的景色確實是他待了十六年的府邸。萃峁再道,“你爹的事發的急,孫伯沒能顧上這小東西,就托給鄰居養著,現下你回來了,這小狗腿子也聞到你的味道,馬上就竄過來了。” 小梨子嗷嗷引脖叫喚著,似乎在彰顯它的忠心。白禹覺得它要是個人,現在的模樣一定是拍著自己的胸脯昂頭挺胸地對著他邀賞。他想著破涕而笑,擼了擼毛茸茸的狗頭。小梨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立刻就頂著他的手將肚皮翻了過來,引的白禹不知道該哭該笑,寵溺地又摸了摸它白花花的小肚皮,邊摸邊道,“你長胖了。” 小梨子絲毫不管他的調侃,舌頭往邊上一塌,一副人間仙境我自帝王的模樣眯著眼睛享受著。 萃峁見白禹心情稍稍穩定一些,又回頭確認著四處無人才壓低聲音開口道,“白禹,現下我說的話你要聽仔細了,我雖然將你搶了回來,可現在皇城外把手森嚴,幾乎所有軍事力量統統在往此處聚集,四境封閉,全國戒嚴,憑咱們兩個的力量誰也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也會打亂黎忡的行軍計劃。我知道你心下負氣,可現在不是快意恩仇的時候,你明白麽?” 白禹點頭,縱然萃峁不說,他這次也不會再衝動行事,黎暮既然派了萃峁來,必定有他的理由,也一定有他的計策,他相信他的發小,也相信黎尚書的智謀。“我該怎麽做?” “等著。”萃峁答。“等?”白禹看著他。萃峁沉靜一點頭,“太子勢力被封,你也恢複正常,現下已經沒有束縛你的東西,黎暮之托我已經成功一半,現下隻要等蕭世子到達錦城,將合議宴擺起,誘皇帝離都,兵力分散之際,黎暮會在西城門設埋接應你我二人,而你爹的軍隊也會從四郡直奔而來。”白禹霎時間反應過來,看向自己被凍傷的腿,“這原來是……丞相的計策嗎?”故意要他傷了腿,以便不跟隨皇帝赴宴,而留在皇城,可以脫身。“哈”,萃峁輕笑一聲搖頭,“這還真不是。”“不是?”萃峁瞧著他撫了撫花白胡須,“老朽還在發愁該怎麽將你留在皇城而不被皇帝否決,結果槐珀卻出了這個意想不到的意外,正巧給了我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你說,是不是連天都在幫著你爹他們?”萃峁說著笑眯了一雙精明的老眼。 白禹抿了抿唇,神色凝重答,“那……丞相是要我繼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的樣子穩住大局。”“對,這一步,千萬不能夠出錯,你我的身價性命如今全都懸在這五日之中,任何一點疏忽都會導致全盤出現變數,這期間無論是什麽試探,你都要扛住。” 白禹點頭。 萃峁說完對著他手中的琉璃瓶挑了個顏色,白禹心中縱然萬般不舍還是打開了瓶蓋,將裏頭的熒火放走,又將空瓶摔碎在地。 任何一點可疑,都會成為引發燎原大火的導火索。 他不舍得,可也必須舍棄。 想著,他又將一直藏在懷中的紙條摸出準備燒掉,可摸了半天卻沒找到。 “怎麽?”白禹緊皺眉頭,“紙條……不見了。” 萃峁跟著煞白了臉色。 小梨子也應景得抬了抬它白花花的眉須。 另一邊,太子殿。 槐珀手中正拿著一張寫著寥寥幾字的字條坐在桌邊,他的手邊,還有一份黎暮少年成名時書寫的小詩,字跡,一模一樣。他正在專心比對,突然聽見傳來一聲什麽東西撞在窗上的聲音,開窗一看,卻看到一隻黃毛的土狗正趴在床沿邊,對著他甩尾巴笑。 槐珀挑了挑眉,抬手就要往它頭上打去轟趕,那狗竟然眼疾手快先一步來了個雙腿後跳彈了開來,槐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小肥狗矯健的身姿還沒反應過來,那狗竟然又膽大包天對他汪汪叫了幾聲,搖著尾巴就往外跑,還順勢啃了兩口他窗台邊養的一株水仙花。 槐珀瞧著那被啃的參差不齊的水仙,又瞧著它左右扭屁股跑步的憨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隻歎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又想想今天被罵的慘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裏笑他,這口氣就怎麽也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大吼道,“站住!” 小梨子是什麽狗啊,那是被冠以梨子“聖名”的神狗啊!從小流浪練出了一身好體魄,公狗見了害怕,母狗見了傾心,更是以它的機靈活到了現在,還陰錯陽差成了威風凜凜的軍犬。小小一個太子怎麽可能抓的住它? 霎時間,小梨子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將槐珀溜進了後花園。 “我靠,這哪裏是狗,這是狼吧!”槐珀上氣不接下氣地邁著步子跑著,一轉眼到了九曲回廊邊,眼看那狗還在不停亂竄,九曲十八彎的路被它跑得和平地一樣沒半點費勁的樣子,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無聊,竟然和一隻狗較勁。可不逮著它吧,又咽不下這口鳥氣,思來想去大手一揮,吼道,“來人啊!給本太子將那隻黃狗追回來做狗肉煲!” 他一句話讓四周的原本站的筆挺的站哨侍衛紛紛抽出腰間長刀四散追去,槐珀磨了磨牙,心下暗道:弄不死你個小狗崽子。罵完總算覺得消氣一些。 可他忽略了兩雙黑暗中的眼睛。 屋簷的暗角上,一雙金色的貓瞳在暗中妖異地放著光彩,瞳孔中豎立的部分在盯著槐珀轉身離去的一刻開始緊縮,提示它正處於高度警戒的捕獵狀態。 而另一雙,是一雙晶瑩剔透的紫眸,在月下閃耀出睥睨萬物的傲氣。 紫瞳的主人輕輕拍了拍身邊安靜匍匐的動物,輕啟雙唇,“黑星,我們走。” 下一刻,一雙粗壯有力的爪子伸出鋒利指甲首先跨出黑幕,在月光下顯現而出,隨後是粗硬的短皮毛與矯健的身姿逐漸在朦朧的光亮中顯露,那身烏黑如夜的短絨毛堪比任何一種華美絲綢,合著月光泛著野生動物特有的光澤。那是一隻精壯威猛的黑豹,足有三人大小,比普通黑豹要大上一倍。而騎在黑豹身上從房簷躍下的人,一身蜀國標準的墨紫玄甲軍裝,沒有軍銜,是軍營中隨處可見的小兵裝束,可穿在他身上卻有大將才有的氣魄。那雙漂亮的幽紫雙眼在秋季淩冽的寒風中暴露出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淩厲,好似鋒利的冰錐一般撕裂著周圍看不見的空間,他的敏捷隻肯讓月光停留在他的身上一瞬,而那一瞬間,足以暴露出他的與眾不同。無疑,那是白禹。黎暮從未見過的白禹,不止黎暮,是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的白禹,那雙紫晶般剔透的瞳孔,方才在躍出月色的一瞬間——如獅豹般緊縮成了菱形。張狂,他眼神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掌控眾生的神佛睥睨臨世,說不出的狂氣且高傲。那雙紫眸,隻是那麽短短一瞬,又恢複成了原樣。這,才是白禹本該有的樣子。隱入黑暗中的一人一豹迅捷地來到槐珀沒來得及關上的窗前,黑豹再俯身一躍,白禹跟著埋低身子完美配合跳入房內空地,他迅速地掃了眼槐珀方才坐著的桌邊,很快找到了本次的目標物品,隨即毫不拖泥帶水將紙條揣入腰間暗袋,對地下的黑豹道,“我們走。”黑豹扭頭,再次躍出窗台。 可正巧撞見槐珀向屋內走來,兩人隔著還算遠的距離,在黑夜中打了個並不清晰的照麵。 白禹沒有半分猶豫一低頭,吹響口哨,隨即又拍了拍黑豹的脖子,黑豹會意加速向前衝去,而白禹亦手撐其脖頸一躍而下。就在此刻,天空中即時飛來兩隻大鷹,一左一右朝他並排飛去,翅膀煽動的風都沒來得及落到他身上之前,白禹搶先在空中伸出雙手,兩隻大鷹立即抓住他的臂膀將他帶入天際。 翅膀帶動的狂風這才吹到了本該吹到地方,將那塊地界的樹葉吹的左右搖擺,沙沙聲不斷。 槐珀呆若木雞地看著那看不清麵貌的人在一刹那間一氣嗬成的動作,驚愕地長大了口。 那是……白禹嗎?……那個,沉默寡言,脾氣溫和的白禹? 槐珀任逆卷來的狂風襲向自己身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濃如墨色的夜空中飛去的人。 “太子!”身後逐漸喧鬧起來,是站哨的士兵聽到聲響開始擁擠過來,“太子您沒事吧!” 此刻的槐珀完全沒有興趣去回答他們的問題,滿門心思都被天上那人奪了去,他輕勾唇角對著已經空無一人的夜空道,“有意思,有意思!” 他就說了,白禹這等勁草,他早該一嚐的!“哈哈哈哈!”士兵們瞧著槐珀邊大笑著邊走回自己房中,一頭霧水地跟去又問了一遍,“太子,您沒事吧?”槐珀扭頭看見桌上硯台下本該墊著的東西消失不見,卻笑的比誰都開心。“沒事,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士兵瞧他這莫名其妙開心的模樣,這下也不知道該不該再問第三遍了。 今夜的月色實在不算美,多年前曾與黎暮一同見過的毛月亮再次重現,抬頭看去,月的輪廓就像蒙了一層不清晰的毛邊,連帶它所映照的世間萬物都跟著落了層朦朧的外衣,隔絕了本該豐富多彩的色澤。雲朵泛著令人心鬱的灰,如碎裂的棉絮灑在蒼穹,遮掩了繁星與許多失意人本該美好的心情。另一邊在夜空中禦風而行的白禹看著腳下安靜的皇城一時出神,耳畔徒留風將他的盔甲擦出的、細微的伶仃聲響,以及身體與氣流相互衝撞的狂嘯。夜,在頭頂上沉默地凝視大地,於是腳下的黑似乎也有了生命,如同一個躺在地上的黑色巨人將一切都翻身卷進了土裏。目所能及的大街上沒有半點星火,皇城前懸掛的盞盞觀賞燈暗淡無光,仔細聽也聽不到往常的各種熟悉的夜市喧鬧之音。這層朦朧的毛邊就像蝴蝶成型前的薄繭,將一切美好都纏繞在了絲中,留下的,隻有一片空曠與孤寂——全城都在戒嚴。從前,從沒這樣過。他也從來沒覺得,國家竟然能用死氣沉沉四個字來形容。有黎暮和他爹在的時候,身邊無時無刻都這般充實與熱鬧,孤獨二字,與他自來都是陌路。可如今他們離開了自己他才發現,原來,熱鬧這兩個字並不需要很多人,可安靜兩個字有時候卻需要全世界的配合才能融洽。他……白禹正思索著,突然感到有水汽向氣道橫衝直撞而來,他閉眼強自忍住,第一時間鬆開一隻胳膊掩住鼻子,可血腥味瞞不過獸類的鼻子,抓住他的兩隻鷹開始低低嘶鳴躁動起來。白禹伸手一擦鼻間殷虹,安撫道,“不礙事,在前方把我放下吧。” 兩隻鷹向下看著他片刻,慢慢停止了騷動妥了協,在快到白家大院的房梁處壓低身子開始俯衝,一時間風的摩擦力更烈,將白禹渾身的鱗甲吹的片片作響,盈亮的紫色眼瞳跟著一路滑翔的陰影隱沒在黑暗之中。 下一刻,一道微小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 是白禹在焚燒字條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