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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禹傳】倒計時8-6

  同樣的夜,蜀國。 陸染看著自己老爹千裏迢迢從巴郡主城跑到自個兒地界像餓死鬼一樣的蹭飯,嫌棄地瞧著他,“達,你幹什麽?”陸家從祖上來說是淮南那邊的人,方言管爹叫達達,最小的叔叔叫老達,娘叫媽,縱然陸染自小長在蜀國沒怎麽說過方言,可這從小養成的叫爹媽的名稱還是改不過來,一直保留到現在。陸老爹大秋天還是不愛穿衣服,連帶著他隨身帶來的幾個手下也不愛穿,每個人就穿了條褲衩,身上到處都是形狀各異的刺青,不遮不掩就這麽大搖大擺走在路上,也不怕嚇著路人。陸染比嫌棄還嫌棄地又看了眼他爹身後沒形象扒著碗吃飯的幾個隨從,那蹺著腿吃飯的模樣都和他這死鬼爹一模一樣。果然,一天是水賊,終身是水賊。陸染很頭疼。“你們不是在巴郡待得好好的麽,怎麽想起到我江州這小地方來了。”陸老爹飯還沒吃完,一不高興又添了一碗,“鹿啊,你怎麽對你親愛的父親大人說話的,我想兒子了來看一眼還不行?”陸染一聽他的叫法就火大,二話不說從腰側刀饢掏出一把小彎刀往他飯碗邊上用力紮下去,這一下速度極快,反應過來的時候刀已經紮穿了厚桌,差點紮著陸肅架在桌下恣意架起的腿,這一刀也嚇的後頭幾個小兵入口的飯都忘了嚼,直直從張開的口裏往下掉,就差沒發出一聲目瞪口呆的聲音來烘托一下氣氛。陸染大大的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緊皺起秀麗眉峰看向他,“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這麽叫我!”陸老爹依舊吃的很開心,他輕輕的抬起筷子,毫不在意地用刀夾住刀柄將他的刀子稍稍拔出來一些移了點位置,確定腿不會碰到底下紮穿的刀刃後仿似得又翹了回去,笑的一副厚臉皮模樣,“鹿啊,怎麽才半年不見,你脾氣還是這麽暴躁,簡直浪費了這張和你媽一樣的臉,我當年搶你媽的時候多費勁你知道嗎,你這是在暴殄天物啊!”陸染覺得自己內心的火焰都要燒到腦殼頂了,“我他媽……”你要不是我爹我早把你打死了——這幾個字礙於孝道,陸染還是沒能說出口,硬生生給吞了回去。吞回去,像吞了一坨屎,心情都跟著陰霾起來了,陸染臉色鐵青。陸肅身邊的一個滿頭蓬鬆麻花辮的跟班不明所以地端著飯碗跟著點頭,“就是啊,小鹿,你小的時候就愛擺臭臉,眼睛這麽大也不愛笑,七歲的時候吧你老噠來逗你玩,你把人蛋都差點踹爆……啊!!!”那人話說到一半一把彎刀直直從他胯間貼著大腿內側穿過,直直紮進他身後的木樁,霎時間嚇得他發出了姑娘般的尖叫。滿臉胡渣造型頹廢的陸肅回頭瞧了身旁跟著他人一起倒下去的長板凳喝了口湯,又回頭看向陸染,“你這孩子,真是的,怎麽對咱們二當家的,人家可是你的長輩!”陸染真的很頭疼,再也忍受不地握拳重敲桌麵,“啊達!你到底是來幹嘛的!”陸肅喝完最後一口湯才悠然回答,“我要跑路了,鹿啊,你是跟我走還是留這兒?”“啊?”陸染眨著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瞧著他,滿臉都是疑問。跟著二當家坐在一張長凳上剛才因為失去平衡而被牽連在地的三當家,滿臉不爽快地從地上爬起來,氣呼呼地找了張單獨的方凳也不拉身邊人仰馬翻的人一把自顧自坐了上去,摸了把自己光溜溜的腦袋正經臉色道,“前些日子皇帝給咱家下了參軍令,強迫咱們加入鄭枉的水軍編製,等待出兵整頓,違令者斬,經過水波寨一致開會討論,咱們認為啊,蜀國要完。”陸染眨了眨眼睛,有些發懵,“當初來蜀國任仕的時候不是約定過,絕對不讓咱們的人參與戰爭嗎?”陸肅摸了把滿臉胡渣的臉,拍了把自個兒大腿,“就是啊,咱們水賊做的多瀟灑啊想幹嘛幹嘛,要進了軍隊編製還能不能活了?酒也不讓喝,奶子也不讓摸,這他媽好好一男子漢硬生生給逼成一太監,我可不能忍!”二當家總算從地上爬起來了,他一甩自己膨脹……哦不是,蓬鬆的麻花辮子,挑了挑粗獷的一字眉,“還有我這造型多酷帥啊,參軍,參軍還不得和漢人一樣紮個馬尾,那多醜!”三當家鄙視地瞧了眼邊上搬弄長凳的二當家,“是,你這發型倒過來拎手上就能掃地,不止酷炫,還方便。”“嘿,你這人怎麽說話的!”二當家不服氣了,指著他道,“你說你個光頭佬,有什麽資格說我的發型!”三當家更不服氣,轉身就要掐架,“光頭怎麽了,我天生就這樣!”“別吵了!”陸染大吼一聲,頭疼欲裂的上前一人朝腦袋給了一拳。“都給我閉嘴!”兩位威風凜凜、小孩聽了都要哭泣的大水賊被打的瞬間哀嚎不已蹲在地上,陸肅低頭瞧了眼他們咽了口口水,陸染這孩子也不知道像誰,長的乖巧可愛,大眼睛長睫毛瓜子臉的,和個鹿似地,可從小脾氣就爆,全家上下沒一個不被他打過,自己要不是頂著個老爹的名頭,恐怕早八百年前就一起被一鍋燉了。陸染瞧著他們一副沒正行的樣子非常煩心,“他們要我們參軍不是目的,最根本的目的恐怕是要動中央流域的那塊地兒。”陸肅點了點頭,“我也是這麽覺得,那是咱們水波寨的總舵,至今能吃通四麵八方多虧了這地理上的優勢,朝廷要把這塊土地一起收入編製那我就不樂意了。”陸染皺著一雙秀眉,“爹你現在是要去哪裏?”“廣漢呐!”陸肅睜大眼睛,“鹿啊,不是我說,那叫黎暮的小子和你不是同窗麽,座位好像都連在一起來著?他老子要搞這麽大的事就沒提前通知你一下?你看他們現在一跑,全蜀國老臣都跟著跳槽,唯獨沒邀請咱們,你說是不是太過分了!”陸染挑眉澄清,“座位是連在一起,可我和他的關係從來都不好。”“那你還怎麽每天黎暮黎暮的叫著,人家幹嘛你幹嘛,人家秋闈你也秋闈。”陸染咬牙切齒道,“就是關係不好才這樣!誰願意永遠當個萬年老二!”“哦……”陸老爹快速眨了眨眼睛,“不過黎家那小子確實聰明,長的討喜,脾氣又好,小時候黎尚書牽他來賀壽,見誰都甜甜一笑,還會主動給父親倒酒……”他說著暗示般的瞄了眼陸染。陸染臉更臭了,“沒酒。”陸肅撅起了嘴,“鹿啊鹿啊鹿啊鹿。”他說話的調就和要唱起歌來一樣,聽得陸染一挑眉險些要爆發,“有話說話,有屁放屁。”“你這小孩,咋這麽粗俗呢。”陸肅嘴倔的更高了,見實在討不到酒喝,隻有將腳高高架在桌上,舒展了一下四肢來緩解失落的心情。“依我看啊,咱們這邊國力衰弱,支持不了多久,黎忡那正好缺隻水軍對抗鄭枉,那咱們不如主動去投起義軍幫他們一把,這樣以後等十六皇子登基了,肯定有咱們陸家一塊肉吃。”陸染垂下眼簾沉默片刻。二三當家瞧他沉思,瞬間好奇起來,“小鹿,每次你這麽沉默的時候都得有事兒,你趕緊告訴我們,咱們這趟走會不會出什麽岔子?”陸染在陸家這一片窮凶極惡的水賊之中,不止造型奇特,長相也奇特,最主要,腦子更奇特。陸染吧,不像一般水賊,整天除了奸淫擄掠就是喝酒打牌消磨時光,他自小因為被黎暮搶盡風頭,幾乎所有的力氣都在追趕黎暮身上,自然,黎暮有多少能耐他也決不會差幾分,就算差,也比身邊同齡人要強,不然他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混到江州太守的職位坐。“我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麽簡單。”陸染顰眉,手插胸口道。“恐怕還有更深的含義在裏頭,但確實,如果現在還繼續留在蜀國,肯定沒有指望。”他說著再度沉默起來,良久過後下定決心,“我跟你們走。”陸肅眉開眼笑,“誒!這才是我的乖兒子!”二三當家對視一眼,二當家適時開了口,“可是鹿啊……你說咱們現在冒冒然然去投軍,是不是太沒檔次了一點兒?他們那可是正規軍,咱們兄弟都是水賊起家的,我怕……”陸染歎了口氣,他就說他老頭怎麽平常連人都看不見,今天想起跑他這兒來了,原來是有求於他。“知道了,我這就去給黎家寫信疏通一下關係。”陸肅繼續眉開眼笑,“這才是我的好兒子!”陸染瞧著他一邊抖腿一邊笑著啃雞腿的樣子非常無語。這絕不是他的好爹爹。 倒計時,第七日。 陸染運用他四通八達的水賊關係,很快將信從禁嚴的蜀國傳到了廣漢起義軍駐地,黎暮收到的時候還跟著一愣,倒是黎忡絲毫不吃驚。“爹,陸家的投誠信。”黎暮轉頭對埋首文案中的黎忡揚起手上的竹簡。“嗯。”黎忡隻簡單回了一個字。黎暮走進他,“爹,你真準備接納陸家?”“嗯。”黎忡還是隻回了一個字。黎暮憂心地瞧著他,“可陸家是水匪起家,來了恐怕咱們的軍隊鎮不住啊。”黎暮想了想之前與陸染相處的歲月,還有一到家長會麵日那群不穿衣服光膀子水匪模樣的震撼場麵……黎忡停了停寫字的筆,“陸家從來就不是個可以掌控的家族。”“那爹還讓他們來?這還不得把咱們軍攪得天翻地覆?”黎暮手撐著桌沿,從上向下瞧著他爹秀麗的臉龐,“如果是擔心水軍無人抗衡這一塊,我認為沒問題,咱們現在收複了萃峁已經打通了四郡的道路,完全可以繞開水路前行,不必過經過任何流域。”黎忡將筆蘸了些墨,抬筆指向他,“天真。” 黎暮一愣,“爹的意思是?”“你當鄭枉的水軍就不會上岸是嗎?”黎忡瞧著他挑了挑眉,“還有他手上的一二八旅,有千重門前幾年漏出來的一匹軍火,就算咱們繞開他,廣漢境內鴨子河、綿遠河、石亭江、青白江均屬沱江水係,哪一個不和皇城的水源相連,咱們繞他,他也可以繞開咱們,直驅廣漢來圍我們。”黎暮沉思片刻一拍手,“所以爹是要用陸家那塊中心流域來阻止鄭枉過沱江!隻要能在那兒擋住他們,我軍駐地就能安全!” 黎忡點頭,“我收陸家回來的時候就答應不讓他們參與戰爭,想必皇帝現在是狗急跳牆,要將他們強製編進軍籍,才惹得他們跳腳,不然這好處也不會落到我們頭上。” 黎暮想著,“那爹事成後準備將陸家放在什麽位置?”“這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管。”黎忡回絕了他的疑問。黎暮皺起眉頭,這是第一次他爹對他有所隱瞞,可聽這口氣,不管他再怎麽問,恐怕都是沒有用的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事之後絕對會一波三折,黎暮有預感。黎忡再道,“現下還有七日,蕭世子就會在小泉山設宴與蜀帝和談,皇城隻有一次鬆懈兵力的機會,不管這七天之內白禹有沒有消息傳回來,咱們都必須抓住這個時機進攻……暮兒你得做好準備,介時哪怕白禹真的投了蜀軍,你也必須狠下心來進攻。”黎忡本不想將這後半句說出口,可現在是打仗,戰爭容不得兒女情長兄弟情深,黎暮的性子就是太重感情,這是優點也是缺點,他真怕如果出現這種情況,黎暮會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更害怕他會心慈手軟成為白禹的刀下亡魂。 黎暮沉默地思索著,投蜀……他相信依照白禹的脾氣是絕對不會的,除非……除非有十分特殊的意外情況,可現下……他實在不願意去考慮如果真有這一天該怎麽辦,他……“萃老一定可以將白禹救出來的,我相信他!”他不願意去想象那副畫麵,他相信白禹。黎忡點頭,“但願如此吧。”誰都希望結局能夠圓滿,何況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白禹和黎暮二人。 他說完,從黎暮手中抽走那封投誠竹簡,整了整衣冠向帳外走去。“爹,你去哪兒?”黎忡回頭瞧了他一眼,“廣漢太守府。”黎暮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他們至今還沒湊足出軍的費用,廣漢太守沒在財政上表態! 可太守……娶了陸家的女兒啊! 官僚之間的通姻關係但凡建立就很難撇清關係,如果陸家跟著造反,皇帝下旨株連九族,那麽廣漢太守家也逃不了關係。 這下,就算他站在中立的地界不肯幫他們,也得幫了! 黎暮眉開眼笑,“爹,怪不得你之前一直沒動作呢,原來就在等陸家這一茬啊~”黎忡跟著輕勾嘴角,“薑還是老的辣。”“是是是。”黎暮跟在他身後走著。另一邊 錦城 清晨時分,當槐珀再次進宮經過太和門向皇帝請安時,見到白禹依舊一動不動地跪在昨日那堵高牆下有些吃驚,一個人跪一會兒膝蓋都疼,何況是一夜……可一想到他昨日抵抗他的眼神,心中又說不出的窩火,遂走進他,用

  腳尖抬起他的下巴,用這類似侮辱的行為刻意給他一個下馬威。槐珀瞧著他一張俊俏的臉被凍的蒼白發紫,眼尾眉梢處皆是被僵化的眼睫與眉毛,哼笑道,“昨夜無人之際,你為什麽不走?”白禹想回答他因為還未得到太子殿下的赦令於是不敢起身,一張口卻發現自己的口唇已經僵化,雙唇也因為長時間的閉合有些黏連,隻有動了動尚能自控的眼睫,用真摯如同小狗般的眼神望著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忠誠。現在來示好?早當初幹嘛去了?槐珀再次哼笑道,“龍禹,知道我昨天為什麽牽著馬來請安嗎?” 白禹緩緩搖了搖頭。宮中本不能縱馬,昨夜槐珀雖然未騎馬而行,可馬匹,也是不被允許帶到門內的。“因為昨夜……”槐珀說著,蹲下身子靠近他,“本太子出宮尋歡作樂去了。早上趕不及才用馬匹代步。父王寵我疼我,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處罰我。”白禹麵上有些尷尬,對於內事,他雖是家臣,可從不參與,也不是風流雅士那一塊的人物,被這麽赤裸裸提及男女之事反倒讓他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槐珀盯著他看了半晌,將他的尷尬盡收眼底,又像不過癮似地再加了一句,“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我去的,是男娼館。”白禹這下掩也掩不住的渾身微微一顫,一股抗拒而又恐懼的交錯感受支配著他身體的每一寸神經,白禹能感到自己每一寸毛孔在他剛剛聽到“男娼館”三個字的時候完全緊縮。“龍禹,你生的這般俊俏,可曾想過,與男人試試?”太子邪魅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掐著白禹的下頜,仿似魅惑書生的妖精一般再道,“或許會覺得意外的快活呢……” 言下之意已經不必再進一步挑明了。白禹這下怎麽也抗拒不了心底的反感,一時低下頭,躲開他的觸碰,強張開凍僵的口唇恭敬有加道,“太子殿下莫要拿臣取笑!”他的雙唇黏連處,因為剛才硬扯的舉動瞬間裂開了一道傷口,粘膜上緩緩滲出血來,白禹說完抬袖一抹,始終未抬頭看槐珀一眼,堅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取笑?嗬,我說的這般認真,你卻隻把這當成一個玩笑?”槐珀一挑眉,本來春風滿麵的麵容忽然成了霜雪覆蓋的嚴峻,他一巴掌打上白禹側臉,直直把他打得臉側向一邊,再吼道,“既然不從,你就繼續跪著!”白禹閉上眼簾,忍著臉上炙熱的疼痛,這疼痛在已經跪了一夜渾身凍僵猶如針紮的此刻,比往常更痛不少,臉上立刻泛起紅腫。太子脾氣壞他是知道的,太子風流他也是知道的,可太子說他們曾是最好的朋友,就連他清醒之際什麽都不清楚的時候,也是太子在他身邊一點點告誡安慰,所以白禹一直覺得這些都不該成為疏遠他的理由,畢竟人各有誌,也各有喜好,不能以個人眼光判定一切。可在白禹眼裏,最親密的朋友絕不該是這樣。在這段時日的相處中,槐珀與他的理念、作風格格不入,縱然他們的身份是君臣,立場不同有差異難免如此,可重點是槐珀身上有一種讓他忽視不能的疏離感。白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輕撫上自己紅腫的臉,牙齒因為剛才的衝擊刮破了口腔內壁,跟著在流血,他抬袖再度抹掉。槐珀自小便是被當作天之驕子養大的,容不得別人的半點不合意見或是反抗,白禹親眼見過一個小太監因為打碎了一個瓷盆而被勒令斬首的局麵。太子的意思隻能遵循,不能反抗,但凡不順,所得必定是暴力與懲罰。他,不管對誰都是這樣。或許,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朋友,隻是話說的好聽罷了,他隻是他的……奴隸。槐珀身上,從來沒法讓他有那種相知相惜,相互尊重的感受。和那個人……完全不同。朦朧中浮現的畫麵,那個一身白紗衣的書生總是會用一種:你什麽都不必說,我都明白。的眼神看著他。明明是個連名字與樣貌都看不清的人,可身上縈繞的感覺卻比誰都更讓他安心,就像在大海中央漂泊不知該去向方的孤舟,突然,有了海豚的陪伴。於是,不管小舟飄向何方他都不會覺得害怕,也不會覺得孤寂。我變了嗎?白禹的視線,從槐珀的背影緩緩向上移動到廣闊無垠的藍天,天空中隨風飄動的白雲看起來是這麽自由自在,和他……完全不同。他忽然覺得這畫麵是這般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總會在一個什麽地方,抬頭這樣望著,想著,想著……什麽呢?記憶像水中遊魚一般又遊到了死路,他知道河的前端定然有海,可卻四處碰壁找不到正確的去路。白禹皺起眉頭,太陽燦爛的光線使他無法完全睜開眼睛,可他還是莫名想要看清楚它的輪廓,心底裏的聲音告訴自己,那代表了一個很重要的意義,或許是一個字、或許是一個人的名字。可就是……怎麽也想不起來。“別難過了,魚兒。” 那控製不住的聲音再次從他的腦海中竄出來,像羽毛一樣輕輕搔弄著他腦海中的神經。 這一次,那個人並未如往常那般隨著永遠看不清的霧氣出現在腦海之中,而是站到了他的麵前。活生生的、立體的、真實的——從記憶中走了出來。一個小書生,穿著一身白紗衣,兩根白紗發帶隨著風向微微在秋風中飄動著,烏黑的頭發挽成馬尾,幾梢發尾落在他的肩上襯得他唇紅齒白,而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將他的輪廓勾出柔白的淡淡熒光,一時間溫馨了身旁硬冷的高牆綠瓦,將冷冰冰的皇宮也襯得有了溫度。當這個記憶中出現了無數次的人真的站在麵前的時候,那種陌生的感覺便如同腦海中的霧氣,驟然消散。成了一種親切而親近的恬靜。那雙淡淡琥珀色的眼睛望著人一笑,你便相信,九天金童真的存在,不止存在,他就在眼前。那個小書生望著單膝跪著的自己笑得露出頰邊淡淡的梨渦,白皙的膚色上浮著小孩子特有的淡色粉紅,他微微彎下腰將臉湊過來,隨後狡黠地一眨眼,伸出小手牽起白禹的大手,翻過他的手掌道。“別難過了,來,我請你吃糖。”那一刻,陽光,仿似穿透了時空,帶著他身上專屬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重疊在金色的光線裏,灑落在他的掌心中,暖暖的、明亮的。白禹順著他握成拳頭放在自己手心的手向低頭


  一看,沒等他穩定視線,那個人,卻在霎那間消失不見。手中,空空如也。可白禹還是得到了一份滿滿的東西,那是他一隻手心抓也抓不住的溫馨。如果這不是他的憑空想象,如果這真的是一份被遺忘的記憶的話,當時的自己,想必也是這般感動吧?白禹默默地握緊手掌心,縱使那裏什麽都沒有,可他也想將這份感受抓起來,然後放進兜裏,永久的揣著藏著。他再抬起頭,看著湛藍的天空。“魚兒,你能聽到雲彩流動的聲音嗎?”那個已經不見的小小書生揚著濃濃疑問的尾音問他,在記憶問他。白禹記得那是在一個平靜的午後,除了他們還有兩個一起玩耍的孩童你追我趕玩得氣喘籲籲,等跑到一片開著蒲公英的草地上紛紛像斷了線的木偶一般默契地倒下,頭靠頭躺成一個圓,任泛著紅光的暖陽撒在臉上身上,四雙眼睛看著天上染紅的雲彩悠悠飄過他們的位置,紅的就像是天神打翻了丹砂爐一般,仔細看,白雲外層還有一層金黃色的光暈,景色,美不勝收。 那時候的白禹認真地望著天上的白雲,皺著眉頭聽了很久很久,耳畔還是一片寂靜,在三個人都差點在他的沉默下睡著的時候,白禹總算放棄了,他搖了搖頭,告訴小書生,“不能,它太輕,而我離得太遠了。” 本來剛剛皮得上躥下跳的三人因為體力不支還差那麽一溜溜就要睡著,被白禹突然一聲給驚的一下睜大眼睛半坐起來,隻以為還在上課,夫子走到自己身邊來了。 白禹忍不住輕笑。小書生揉了揉眼睛恢複神誌後將雙手枕在腦後,望著被晚霞染紅的蒼穹,暮色時的清爽晚風吹拂過他們的身子,帶走一身的汗水與困意,他看著鴿子繞著圈在天空中列隊飛翔,再問道,“那你為什麽總盯著看?”“我……”當時的白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現在,他知道了。因為在身旁的那個人,像極了這浩瀚的天空,像極了那自由自在的白雲啊……隨心隨性,永遠不受任何拘束。他很羨慕、也比誰都更懂得他的隨性源自於他那可以解決一切難題的頭腦,那是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效仿不來的灑脫。而他們之間的相觸模式……才是一份對等的感情,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與槐哲口口聲聲說的完全不同。或許,自己從沒變過,隻是一直活在被現實壓迫交織的謊言的之中。白禹握緊雙拳,他想,他有必要開始懷疑……這真實,到底有多真實了。倒計時 第六日黎暮隻要一想到白禹就要回來,一顆心便怎麽也平靜不下來,黎忡好起來之後他更是按捺不住,每天見誰都笑。黎忡在練兵台上隨著白起練兵時見黎暮風一陣似地往外跑,不由搖了搖頭。 白起一抬眉頭,有些憂心道,“外頭危險重重,他這是要去哪兒?” 黎忡哼笑一聲,“他這是人來瘋狗來樂,別管他,六天後自己就好了。” 黎暮是去廣漢城內的花商處,他在那裏定了一束茉莉。 現下已經是早秋了,這朵茉莉是他們剛來廣漢夏末時節定的。那一日本來隻是隨他爹進城置辦軍糧,正巧瞧見路邊有個賣茉莉花手環的老婆婆,他一時想起白禹,便問了她訂花的花商住處尋了過去,一心隻想著等再見到白禹的時候一定要親手再為他戴上。 如今天氣轉涼,那朵茉莉花枝也被移到了溫室裏養殖,可他還是有些擔心會耐不住這寒冷的天氣而枯黃,怎麽也放不下心得去看一眼。 黎暮想著,腳下腳步更快了一些。 不出半個時辰,到了花商處,黎暮遠遠瞧見花商的女兒正在半透明的白色溫室中為那朵花枝噴水,茉莉也開的一如往常璀璨,笑意不由加深幾分,本來隻是想看一眼便走的,那姑娘卻叫住了他。“黎公子!”黎暮回頭走進她,“姑娘何事?”花商的女兒嬌小玲瓏,與黎暮年歲相當,麵容雖然稱不上好看,甚至有些雀斑,但也算順眼,難得的是身上有一種農民的樸實,令人心生親近。“黎公子最近天天來看這茉莉,是否是怕我侍弄不好它擔心它有異樣?”黎暮一看她是誤會了,忙搖手道,“不是,我隻是湊巧路過。”姑娘家一聽這回答,一顆心更是七上八下跳個不停,黎暮之名早已十國盛傳,加上此次起義軍的事鬧的這麽大,天底下能不知道黎家名號的人寥寥無幾,再說他英姿勃發,才智出眾,身上一種世家公子才有的典雅,在廣漢停留之際早已吸引了數不清的姑娘家芳心暗許。她也是其中之一,當然她本以為這定然如所有喜歡他的姑娘家一般,隻能遠遠看著,可沒想到黎暮卻出現在她的花圃中三次,卻次次說是湊巧,哪有這麽湊巧的事,還這麽好運的次次讓她碰上?思來想去,這是否也代表著……代表著……她能夠對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子存有一份僥幸的期待?期待他也……姑娘想到此處羞紅了臉蛋,心中小鹿亂跳不止。黎暮一看這模樣立即知曉她方才的疑問隻是試探,而他還給出了一個十分不恰當且模糊的回答,這是他的不當心。姑娘這是……誤會了,可直接說明又顯得太過傷人心,想著他隻有繞了個圈子婉轉道,“姑娘你有書嗎?”“書?什麽書?”姑娘不明所以道。黎暮隻道,“隨便什麽書。”姑娘想了一下,“書房裏有一本《道德經》,不知可不可以?”“可以,勞煩姑娘為我取來。”黎暮平靜道。姑娘雖然不明所以,可這是第一次與這位才子對話,還是讓她心中興奮不已,一張臉上除了羞紅不見其他顏色,興奮衝衝地轉身跑去,不一會帶了一本包裝精美的書冊回來遞給黎暮。黎暮接過,隨手翻了一頁,隨後再在茉莉花枝上取了一朵潔白小花夾進書本裏遞還姑娘。姑娘捧著書冊,一張臉蛋嬌羞不已,低頭害臊地問他,“公子這是何意?”這莫不是……送給她的禮物?黎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姑娘可曾聽過‘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一句話?”“聽過。”姑娘一雙眼睛閃著期待的光芒,高興地回答。難道他是要告訴她,她便是他的顏如玉?如果要形容一下她現在的心情的話,那無非是走到一半時突然見到地上有一箱無人認領的黃金那般,讓人高興地手足無措恨不得跳著腳尖叫了。黎暮瞧她一臉含羞帶怯的模


  樣,心中更加愧疚,他清了清嗓拉回她的思緒後又問道,“那姑娘知道把花朵放進書中會發生什麽嗎?”姑娘以為這是在考她的才智,忙回答道,“書會吸取花朵的水分,於是花朵便會成為標本。”“對,它永遠都不會凋謝。”黎暮接著她的話道。人人都說花如女子,無百日紅,而黎公子卻給了她一朵不會敗謝的花朵,這意思,已然十分明顯了對不對?!姑娘隻覺高興地恨不得尖叫兩聲,讓全天下都知道!黎暮在她高興到極點的時候開口,“我的意中人,像極了茉莉,他……便是此刻你手中的書本,是書本之中的顏如玉,是永遠都活在我書中盛開的、永不凋謝的花朵。” 這一席話浪漫無比,任誰聽了都要羨慕幾分,卻在頃刻間將一顆少女的愛慕之心從天端打到泥壤。 到底,這隻是空夢一場。 姑娘泫然欲泣的表情就在眼前,黎暮瞧著她抱著書本半晌坑不出半句話的樣子,不免心中愧疚之意更甚,他這謊話雖然說得有點扯,他和白禹從來都不是那種令人遐想聯翩的關係,他們是總角之交,是青梅竹馬,可若說感情,其實黎暮覺得確實有些像男女之間的那種強烈羈絆,雖然稍有不同,可那層不離不棄不曾改變的堅定從未變過。 白禹既然是他的好友,想來也不會在意在這小小的謊言中客串一下,幫他化解僵局吧? 半晌,姑娘才從打擊中走出來,抬頭看著黎暮的眼中滿是失望與落寞,卻還是堅強一笑,“黎公子這般才俊,讓人羨慕極了你的心上之人,等她收到這晚秋的茉莉,一定會很高興的。”茉莉是盛夏開的花朵,能堅持到晚秋不謝,需要足夠的耐心與細心去嗬護,這個時節還能收到茉莉,想來沒有一個女子不會為之驚喜與感動的。 除了白禹。黎暮想起小時候在花圃裏偷偷摘了一堆花給白禹,白禹眉頭都沒皺一下,一猜一個準,害的自己隻能一路一丟,而且那時候給白禹戴花,他一臉“你是不是腦子有病?”的揪著眉毛瞧著他,恨不得再賞他兩巴掌解氣,隨後還毫不留情麵地吐在了他身上,一想到這,黎暮苦笑了一下,“不一定,他看起來好像不太喜歡我送他花。”“那公子為何還要送?”黎暮仿佛被識破一般抬眉一笑,“因為我還是很想……再作弄他一下。”因為,他想不到更好的方式告訴白禹,他一直就在原地等他,從未走過。從過去,一直到將來。用同樣賠罪的禮物,同樣的舉動來證明。 證明——時間、距離、險阻,一切都阻擋不了他們之間友情。 姑娘到底忍不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不止因為傷心,更是遺憾錯過了這樣好的一個男人,她羨慕地道,“你們感情真好。” 和黎暮接觸過就知道,他真的絲毫不像普通男人,每一個字都會讓人意想不到,好像處處充滿驚喜,絕不會像其他男人一樣直白說什麽“鮮花配美人”這種淺顯粗俗的話語來討好對方,他的一切都是這麽的巧思細致,而又無處不充斥著他的小小幽默。 溫柔之中的幽默。 真的,真的很羨慕那位被他記掛在心上的人,她想象不到那該有多麽的幸福。黎暮偷偷瞄了她一眼,隨後他彎下腰,近距離地與這小姑娘對視著,倒是讓姑娘家不知所措一下停止哭泣,轉為麵紅耳赤,黎暮見她眼中眼淚慢慢收了回去,這才開口道,“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麽花嗎?姑娘?”“我?”小姑娘老實搖頭。“你閉上眼睛,我寫給你看。”聞言,姑娘緊張地閉上眼睛,心中砰砰直跳,本來失落的心情又耐不住他的溫柔死灰複燃起來。手指,劃在掌心中的觸感溫熱而又微癢,如果說青春是一朵盛開的花朵,那青春時期的悸動一定就像是蜜蜂來采擷時的輕輕觸碰,如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黎暮在她手上寫了兩個字:“商陸。” 商陸,是一味可作為草藥的植物,它全株光滑,側根很多。莖是綠色或是紫紅色,分枝也多。花朵則生長於枝端或側生於莖上,初期綻開時是白色,後漸變為淡紅色。商陸雖然和其他嬌貴花朵比起來並不顯眼,可說樸素無華,但能化痰開竅,是一味非常有用的藥材。黎暮小時候為黎忡摘藥的時候好幾次都把它和路邊不知名到處可見的淡粉色小花搞混,就如這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再平凡不過。但黎暮相信,這樣的姑娘定然也有那些富家子女所不能及的美麗。黎暮寫完這兩個字,輕輕一笑。隨後姑娘感到眼前突然有風吹過,麵前的本該擋風的阻礙物不見了,於是立馬睜開眼睛,追尋著方才給她留下不可磨滅印象的人,可那個人,早已走遠,隻留下了一個背影給她,而她也沒有任何理由去追。“夏商陸,我來幫你除草啦!”正四下張望著,突然有人在不遠處叫道。姑娘一回頭,見一個年輕小夥子扛著鋤頭興高采烈地向她走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發小。而夏商陸,則是她的名字。黎公子……是怎麽知道的?姑娘握著方才被黎暮寫字的那隻手,好像攥著什麽珍貴的寶貝一般,心中滿是溫馨與感動。其實黎暮並沒有這麽的神,隻因為姑娘家多有佩戴香囊的習慣,而夏商陸香囊的角上恰好繡了她的名字罷了。突然,一直往前走的人回過了頭,黎暮瞧著那小夥走到她的身邊勾唇一笑,隔著不近的距離對他們大聲道,“書中還有一句話,叫做各花入各眼,念念在心口,瞧瞧身邊叫你名字的人吧,不喜歡怎會叫的這般開心!而姑娘這般漂亮,我才是羨慕的那一個啊!”小夥子被戳破心事,害羞得臉色驀然緋紅,隨後他對著黎暮恭敬作了個揖,示意感激他為他說出心裏的藏了多年不敢說的話。遠遠走在花田間的黎暮亦姿態優雅回了一禮。傷女子的心,非大丈夫所為。總得想個什麽辦法道歉吧?直白道歉又如同火上澆油,傻到冒泡。而這小夥,自從黎暮和她說話開始,便一直愁眉不展地站在遠方看著他們,還能有什麽理由呢?俗話說:贈人鮮花,手留餘香。何況是一段美好的姻緣。黎暮輕笑著轉過身繼續走他的路,了卻了一件美事,心中明亮愉悅。更何況,今天他的茉莉,開的依舊如春風迷人。心下怎能不喜?還有五日,就能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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