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禹傳】倒計時開始
既定的事實與無法挽回的時光與立場,都在限製這句話的每一個字公布於世。也注定,他們之間永遠隻能是個沉默的誤會。嶽朗捏緊手中的紙張,紙張在屋中發出一寸寸被折疊的響聲,在這一瞬間,成了一種強烈對比,與他心裏不知何處響起的碎裂聲響形成了一種相疊的響徹,等嶽朗意識到自己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用著一種幾乎要將紙張捏碎的力氣,才發現自己一雙朗目之中已是……滿框淚水。“你與我之間……難道,真的隻能剩下這一片空白了嗎?嗯?顧意?”他的語調溫柔無比,就像摟著今生最深愛之人的肩臂,一如往常般的睡前呢喃,卻未曾抬頭再看眼前端坐的人一眼。無字、無解,無言可對。這就是他們注定的結局。他何嚐不知道他們之間已走到了這空白一紙的地步,又何必……再多此一舉……挑明呢?顧意。嶽朗無聲地叫著那個人的名字,叫著眼前那個不存在的人。突然,一陣猛烈的秋風吹開帳營門簾,將桌上的紅燭吹的險些覆滅,也驟然吹散眼前的一切美好,嶽朗眼睜睜瞧著那深藏在心中的人影一點點隨風飄散,在忽明忽暗的環境下最終完全沉寂,所有的心念仿佛都跟著在一瞬間燒成了灰。“這就是你的回答嗎……你真的……從來都未順從我意,也從來……”他默默如今空蕩蕩的房間,問著沉默的空氣,想當然,就算再真實,那也隻是個虛幻的人影,無法給予他任何想聽的、不想聽的回答。嶽朗仿似絕望一般閉上雙眼,說出了後半句話。“都不肯,正視你自己的心。”若非愛意,又為何為他至此?對我這般恨決,對你自己這般欺瞞,真的,心不疼嗎?“大……”帥一字還未說出口,撩簾而入的肖戰英愣在了原地,進來之時,嶽朗正彎腰坐在凳上手枕膝蓋,手中捏著一張白紙,低頭沉默不語,空氣之中滿是一種哀切之意,又像一種與情人相處時特有的旖旎,這兩種感覺矛盾地調和在一起,莫名給人一種悲傷的感受。肖戰英一時一愣。“大帥,曹奇一事,我們該如何呈書上報?”嶽朗沉默片刻,半晌才抬起頭,他一抬頭,直讓肖戰英倒吸一口氣。那眼角,猶帶紅暈,明顯是哭過。他何時見過自家剛硬威武的將軍這般悲傷,見多了嶽朗在千軍萬馬之間咆哮馳騁,血染征衣亦眉頭不皺的模樣,如今這悲切,反倒讓他一時驚愣地長大口不知該如何應對。“曹真有說什麽嗎?”嶽朗並未解釋他的異狀,隻是輕描淡寫地用一個恢複平常的眼神帶過。肖戰英握拳如實稟告。“曹真在帳中閉門不出,似乎受驚非常,未有言辭要呈。”“嗬。”嶽朗哼笑一聲,“膽子這般小,如何能稱副將?曹奇還指望他能手握我的兵權?怕是我就算拱手相送讓給了他,其他大臣們也會暗自嘲笑他無大丈夫之肩能接此重。”“大帥說的是。”戰英十分同意,本來曹真就是因為曹奇的關係才當上的將官,實際毫無將領之能,甚至連真的沙場也未曾上過,軍中士兵本就不服,現下看到他這般畏縮,更是冷眼鄙視不已,而他這窩囊的舉動一出來,也恰好讓他們抓住了把柄,可以向皇帝諫言換掉曹真。嶽朗道,“一切秉實相報,代我修文吧,明日我會親自上報皇上。”“是。”肖戰英握拳一應,快步跑出帳外。 好在現在才剛剛整兵完畢,沒走出皇都大門,要他們帶著曹奇曹真去戰場上走上一遭,還不知道會出什麽難看的簍子。 也不知道,到時候大帥還有沒有命能再穿上這一身絨甲保家衛國,不被扣上一些子虛烏有的高帽,肖戰英想想今日曹奇死的莫名其妙就止不住高興,連腳步都跟著輕快不少。 而隻有嶽朗心裏清楚,今日能夠再事發之前毫發不傷全身而退,都拜顧意所賜。 他的顧意啊…… 嶽朗想著輕輕垂下眼睫,他忽然想起他們在不周山時,有一日鳥雀忽然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嶽朗因為午眠被擾,本是十分不悅,氣得一翻身下床準備揮杆。可一卷窗簾,卻看到顧意坐在文苑中那棵參天鬆柏樹下撫琴,琴音似水,那些鳥雀正是被他的琴音所引,紛紛停泊其上歪頭駐足而看。那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定格成了墨香勾勒而出的圖畫。畫中漫天飛雪點綴了鬆柏,而他,點綴了飛雪。那身描畫著墨蘭衣衫的人就這麽坐在那裏,輕盈淺笑,不爭不顯,歲月是那般寧靜無波。於是嶽朗所有被吵醒的怒意都化為了心中一絲說不清的繞指柔,躁動的情緒,也安靜了下來。他撫的是一首《長憶別時》。“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裏。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嶽朗念完最後一個字的雙唇輕輕閉合,記憶中顧意清雅的聲音漸漸與自己的聲音重合在了一起,一瞬間,就好似回到了當年在山中隱沒度日的時候,不管是訓練還是吃飯還是做什麽都好,顧意對著他從沒好臉色,有事沒事就會擠兌上兩句,與他說話時,眉間就從沒舒展過,好像他做了什麽天理不容的事一般。就是這樣的顧意,卻在自己每次背對他轉過頭時,總能用餘光瞥見他的眼光默默轉變成了柔和。那雙從清冽變化成溫柔的眼睛,像無數的星辰落進海裏,而海麵,正印在他的眼裏,於是無數的秘密都開始發了光,引人入勝地無聲暗示著它們的存在。他一直知道,顧意總會這樣看著自己,在滿嘴的嫌棄中,眼尾的在意總會不經意地出賣他的心。曾經並不融洽敵對的歲月裏,就是那麽一點點的甜,那麽一點點的在意,才讓他對顧意總是懷抱著那麽一絲期待,期待他能軟下態度,將他放在國家責任之上,這樣一切或許都會圓滿。可那不可能,顧意是什麽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糾纏在一起的歲月就像是慢慢將根長在了一起的兩棵樹,他們比誰都更清楚對方的一切,因此……嶽朗想至此,抬起手中一直捏著的白紙,放到燭火前,再無猶豫,將其燃燒成灰。“罷了。”火光燃燒之中,嶽朗的目光再度成了往常的堅毅。若問嶽朗一生有何期願的話,他確實有。他希望他不是顧意。 而他,也不是嶽朗。可他們是,也改變不了。 所以,這終究,隻是個祈願。 因為無法達到,所以美好。也所以,他們都該回到自我的立場與角色之中,忘卻今日的這“一片空白”。繼續生活,繼續向前前行。這是雙方自始至終達成的共識,不是麽?注:《長憶別時》那首詞的下半句是: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暗記。 這首詞的大意是:我時常回憶,我們分別的時候,坐在景疏樓上,那月光像水一般。喝著美酒,唱著清歌,可惜友人難留,隻有月光跟隨著你一同到千裏之外。你走之後正好三個月了,月亮圓滿了三次,今天,又是一個月圓之日,我一個人喝著酒,冷冷清清,與誰同醉?我卷上珠簾,淒然地看一眼月影,同著月光,一宿無眠。今天有個客人,來自濉水旁,他告訴我你也很想我。你的眼淚融入清清的淮水,流進大海。而今你在哪呢?你在中書省,你在宮中,在漫漫長夜裏,露水沾濕了被子。這時的你,在回廊裏看著月亮,也應該暗暗思念我吧。 另一頭,不遠處的林間,顧意摘下方才撿起重新戴起的麵巾,對著高丘上的清風朗月深吸了口氣。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碾壓草地的聲響,顧意警覺回頭,“誰?” 另一個白衣之人在月光下漸漸現出全身,“非探親時節,擅自下山,你說我要罰你什麽好?”他的語氣之中滿是嚴肅與威迫,瞬間使人心中猶如壓下一塊秤砣般壓抑無言,隻覺心慌非常,就覺得接下來等著自己的定然是天大懲戒。 顧意聞言,卻勾唇輕笑。“你想罰我什麽?” 來人的身姿在暗處隨著他向前的走動的動作完全脫影而出,意想之中該來的人——隊座,並未如期而至,本該威武嚴峻的麵容轉變成了一張俊美無暇的麵孔,那雙幽深如夜幕的黑色眼睛在月色下泛著一層柔和的光,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兄弟——楊寧。楊寧聽完他的反問,好像真的在凝重思考一般雙手叉腰望著漫天繁星,“我正愁家中堆了兩件衣衫無人洗,那就有勞師兄了。” “這可真是個重罰。”顧意聽他故意放水的話語,笑的眼尾清淺笑紋更甚。 楊寧一副隨性之姿迎著月光單手叉腰走到他的身邊道,“也正巧隊座不在山中一兩天,將山中事物完全托我掌管,不然師兄現下指不定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被隊座罰得拽著手絹委屈地嚎啕大哭呢。” 顧意搖頭,“那恐怕我必須得將你這同黨供給明公減刑才行了。”“誒?”楊寧一挑眉頭,“關我什麽事?我隻是下山來散散步的,你可別誣賴我!” “跑了幾百裏路來散步?八師弟真是好雅興。”楊寧抬頭看了看月朗星稀的天空,“嗨~這兒的月亮比較圓,我就愛跑這兒看,你管得著嗎?”顧意轉頭看著他仰望天上的側臉,楊寧的唇角,藏也藏不住的勾出了一個圓弧形。於是自己也忍不住笑意更深。“好,確實。”顧意突然道。楊寧瞄他一眼問,“確實什麽?” 顧意也跟著抬頭仰望道,“這兒的月亮確實比較圓,好圓。” 於是楊寧唇角的弧度更高了。 高丘中,夜幕下,一弧如彎鉤般的下弦月對著他們無言地懸掛著,默默見證他們二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滿天繁星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瞧著他們默許了這個“事實”。 如果今日他不動手,楊寧也會為他動這個手的吧。 且不說他與嶽朗是師徒,與自己是師兄弟,光說他是魏帝的總帥這一點,足以證明他——是不會犯錯的。 第二日。嶽朗回城上朝將事稟告皇帝後,立即引起了朝堂之上非同凡響的轟動,朝廷命官還未出戰先被刺殺,怎麽也疑點重重,再加上一個曹真好死不死剛被壓進大理寺,還未審問什麽,先做賊心虛地招了供,說他們此番是為了奪得嶽將軍的軍權雲雲,大理寺卿一時驚愣,隨後越審越不對,竟牽連出了幾個與曹奇修好,而貪汙作案的官員。 於是,嶽朗身陷這官局之中,戰事,便如黎忡所期望、顧意所料算那般,被耽擱了下來。 而蕭駁,亦在黎忡的開口下以他國世子議和之姿書信於蜀都錦城,兩方訊息傳到廣漢郡時,起義軍軍心大振,本來惶惶不安的氣氛一瞬間消散無蹤。 在這萬心歸一準備起兵向下一個城郡移動的時刻,黎忡,卻耐不住連日病痛折磨,而病倒床側。 好消息和壞消息一同傳到正在坐馬車的黎暮耳中,隻覺心中五味雜陳,半晌未能說出半個字。 “黎暮,到了。”為他駕車的是白落,因為黎暮不會武,黎忡擔心他在路上遭遇不測,便遣了白落同去,白落自來穩重識得大體,二話未言便答應下來。 黎暮下車,抬頭瞧著城牆上朱木紅漆寫著“德陽”二字的牌匾,隻覺時間比想象中的還要緊迫,昨日他與父親商議完畢便啟程趕馬,不過過了一夜時間,天下再翻大局,不止如此,父親發生了誰也沒想到的變故,而黎暮卻遠在他城無法侍奉床前盡孝,多少讓他良心難昧。 想著,他握緊拳頭,琥珀色的眼瞳之中滿是一種壯誌必成的堅定。“走吧。” 白落點頭,亦翻身下馬,牽著馬車走向城門。“來者何人?”守城的士兵見到二人紛紛放下長矛詢問。“起義軍,黎忡之子黎暮。”“起義軍,白起之子白落。”二人報上來路,一時守城的士兵麵色更為凝重,其中一人道,“我家大人說了,但凡起義軍,一個不準入城,你們二位請回。”黎暮問道,“敢問你家大人說的可是德陽刺史張賈張大人?”“正是。”守城兵回道。白落揪起眉頭,看向黎暮,用眼神詢問著下一步。黎暮恭敬作揖,“我請求與張大人見麵一談。”“不成,我家大人早就知道你們定然會來,特意在城內布兵戒嚴就是為了防你們這些亂臣賊子作亂,又怎會再見你?”黎暮依舊未將作揖的手放下,恭敬道,“我們既然被稱作起義軍,起的便是義而非亂,而今天下瘡痍滿目,就算沒有我們,也會有其他有義之士站出來。並非我們要反,而是時局逼我們不得不反,是官逼民反,所以軍爺此言差矣。”“去去去。”那士兵聽的不耐煩起來,眯起眼睛吐出幾字,“你在這和我說大道理沒用,我字都認不全,聽不懂你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趕緊回去!也省得我們在這和你動粗,讓別人笑話我們欺負讀書人。”黎暮好不容易舟車勞頓走到這裏,怎麽可能行退堂鼓,他依舊保持著做禮之姿,恭敬而道,“張大人今日揮退我,明日我還會再來,明日揮退我,後日我也還會繼續。”“誒你這人怎麽耍無賴啊!”那士兵聽的揪高一邊眉頭,“大人說了不見你就是不見,你等一天兩天三天都是一樣!”黎暮依舊將頭埋的很低,語氣之中卻未有一份低三下四,與他的動作完全不同的是一份不卑不亢的氣度,“兩天三天不成,那黎暮就在這等個春夏秋冬,春暖花開!”那守城兵“嘶”了一聲,“你一個讀書人怎這般不識好歹?!走走走!趕緊走!”他說完,將長矛的槍杆向前推了些許,直直將黎暮抵地後退兩步。黎暮總算抬起頭了,他一把抓住木杆,“就是識得大體,所以才在此再三苦求!若軍爺對這天下百姓還有半分同情之心,就勞煩為我通報一聲!一麵!我隻需與張大人當麵一敘,張大人一定會明白我等所做的並非亂世之舉!”一步,隻需要往後退一步,他或許會很輕鬆,但足以讓站在萬丈懸崖邊緣的百姓統統被擠入粉身碎骨的地界,這步伐,怎能退得?那士兵瞧他半步不肯退讓,又被他拉扯的火氣蹭蹭往上冒,手中長矛一轉就要打在他身上,白落連忙上前抽出腰間配劍,霎時間,劍鋒離鞘,錚嚀作響,寒光從揮出的劍身折射而出,下一刻,那柄細劍已架在那守城兵的脖頸。“白落!”黎暮連忙叫住他,隨後搖了搖頭,“萬萬不可。” 白落性子到底比其他兄弟沉穩,聞言並未多做疑問,隻是相信黎暮定然有後數,隨即揮刀入鞘,走向黎暮身後一寸抱劍而立,示意他們並非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不可隨意欺辱。 那士兵被他剛才一下示威給嚇得不覺腿也有些軟,失神地轉過身瞧著他們。 黎暮再道,“軍爺也看到了,我們並非沒有硬闖的能力,可是不想事事以蠻力強取之,因為暮相信,隻要我們做的是對的,不管前方有多嶙峋難攀,哪怕卷起三千巨浪,也無法吞噬我身,萬事以誠相待必得其開。也所以,軍爺今日攔得了我身一時,卻定然攔不住我意,何必再苦苦相阻?”那士兵聽得一愣一愣的,隻道從未見過能言善辯之人,不過是守個城門,弄得他好像在逆天而行一樣,隨即回過神來甩了甩頭,“不行就是不行,量你巧舌如簧能把白的說成紅的也不成!”說完他便站回其位,不管黎暮怎麽說,都不肯再聽他一言。黎
暮站在城門口心急如焚,即便心中再三壓抑急躁,眼角眉梢之間依舊還是能夠看出他的心神煩悶,白落見這兩個守衛是鐵了心的奉公職守,隻好悄聲問身前黎暮,“怎麽辦?”黎暮亦輕聲回道,“這關城門的不是張賈,另有其人。”“你是說萃峁?” 黎暮點頭,“我敢打賭,他一定就在這扇門後的某處,閉門不見是在考驗我們。”“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難道沒有半分動搖?”黎暮思忖片刻道,“不夠。”“什麽不夠?”黎暮雙手緊握,不斷用指腹來回摸索著手掌,這動作與黎忡在思索時可說是一模一樣,“一定是我忽略了什麽很重要的點,所以他還不肯見我。”“還能有什麽沒想到的?我們畢恭畢敬在這都站了兩個時辰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到底要聽什麽?”白落百思不得其解,黎暮的言論在他眼裏看來毫無半點問題,慷慨飛揚的言辭之中滿是一腔熱血與殷切,他們所做至今的所有,不過是為了還天下百姓一個盛世,既然萃峁是個聰明之人,又有心站在他們這一邊,這故意刁難的舉動又是為何?黎暮隻是低頭垂思,“再讓我想想。”白落看著遲暮的天色,“那我先去周邊幫你買點什麽果腹,咱們已經一夜沒吃東西了,你身子骨不如我,再這樣耗下去不好。”他說完,看向黎暮幹澀的唇,其上已有些翹皮,一夜行車勞頓,聽聞黎忡病倒的消息後更是滴水未進,這麽下去可不成,這裏還得靠他撐著,若他也緊跟軍師的步伐倒下,別提眼前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難關攻克不了,以後能帶領他們繼續往下走的謀士也就沒了。黎暮搖了搖頭,“國之憂亡於此,白禹的命於此,我哪還有心吃得下飯。”這扇門的後麵,是百姓期冀的雙眼,是發小的身家性命,他現在就站在門前,卻找不到打開它的鑰匙,要他怎能不急?要他怎能高興?白落再三規勸,可黎暮依舊還是搖頭,白落沒有辦法,隻好陪著他一同站著傻等。火燒雲,漸漸從東方漂移過來,將晚霞染上一種不一樣的瑰麗之色,飛鳥在他們頭頂翱翔成圈,一圈圈盤旋之中也帶走了繞圈行走的時間,耳邊是孩童紛紛從私塾放學的喧鬧之音,三兩個小販的吆喝聲透過厚重的城牆穿透過來,聽起來悶悶的,就如此刻二人心境無異。白落瞧著黎暮從城門口的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回左邊,眉頭是越皺越緊,越憂越思,越思越不可解。“還是無解?”黎暮隻是低沉地道,“讓我再想想。”白落問,“寫信呢?既然他不肯麵見咱們,那咱們就寫信給他,這總能收到吧?”“不成,若是寫信咱們根本就不必來此,在這件事上,一切化為文字輾轉就失去了本該有的意義。”黎暮沒猜錯的話,萃峁就是要親眼看見他們與那些義正言辭空口說白話的人有何區別,不管承諾的多麽好,沒有行動一樣是空談。白落反問,“那咱們現在這樣空耗時間吃閉門羹就有意義了?”黎暮道,“劉備當年三顧茅廬也曾這般碰壁過,不能以一時之喪氣影響心境,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的話,再次穩住了白落的心,兩人在城門前又如鬆竹一般迎風而立,看得兩個守城兵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倒是有些佩服,畢竟沒幾個人能熱臉貼冷屁股這麽久還不跑的,人嘛,都是有自尊心和耐心極限的。再轉眼,戌時,鬥轉星移,夜色漫天。熱鬧滾滾的夜市吆喝聲逐漸寧靜,大街上車水馬龍的聲響成了一種空寂,但凡有車駛過,輪子轉動碾壓地麵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清晰,天上再也看不見一隻飛鳥,它們紛紛歸入巢穴進入睡眠,城門口守城的士兵越看他們越困,接二連三開始打起哈欠。白落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黎暮,見他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想起他剛才說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隻有按捺下心思繼續陪著他等。天色越來越黑,城門前燈籠的紅光在黑夜的襯托下越來越亮,秋季蕭瑟的風一吹,大街上滿是卷起的枯葉,白落感覺自己的關節似乎有些凍住,雙手也逐漸失溫,於是抬手哈了口熱氣,黎暮卻依舊像塊什麽都感覺不到的石頭一般站在城門前沉思。白落忍不住開了口,“黎暮,你不放棄是好,可現在情況不一樣,孔明是有心輔佐皇叔故意試探之,而萃峁呢?他若隻是試你是否真有此能力拿得起這個重任,擔得起這個仁字,那我們話也說了,等也等了,誠心、決心,都顯示的一幹二淨,掏心挖肺也不過如此,可他明知如此,也知時間緊迫,卻依舊隔門不應,這豈非真正義士所謂?莫不是,你與軍師對他的評價過高了?”白落為人處事一向公平,很少語氣重,但這次他是真有一些生氣。本來如今事態發展就很緊急,他的弟弟還在宮中生死不明,黎暮的父親也在昨夜倒下,起義軍剛剛穩定又逢變故,讓他還能如何安心地站在這裏看著一扇緊閉的城門空耗時間?“莫急。”黎暮看他有些燥了,遂開口穩道。“我怎能不急!”白落總算是耐不住脾氣開口了,“黎暮,你為人子,我為人兄,都知道親人陷入險境而隻能坐以待斃的滋味,若此路不通,就該盡早想他法!難道真要等到下一個春夏秋冬,他才會看到咱們的誠意出城搭手救火?可到那時你我的親人、天下的百姓還會是什麽樣子?!”黎暮一把拉住他手腕,“白落,白落!”白落這些年在軍中已不如當小孩時的耐心好,在軍隊之中,浪費每一份時間都被視為懶惰與犯罪,能陪著黎暮到現在早已是他極限。他伸手反握住黎暮的手腕一捏,“黎暮,你知道現在已經是什麽時候了嗎?”黎暮一愣。白落的語氣不由更急,“四更了……已經四更了!你知不知道還有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我們已經站了一天,你還要站到什麽時候去!?”黎暮聞言沉寂片刻,下一刻忽然一展一雙斜飛入鬢的飛劍眉,“我已有對策。”白落的心情本是壓抑到了極點,聽到這麽一說心跳不由加快起來,仿似看到雨露的沙漠,按耐不住欣喜的心情忙問道,“什麽辦法?”黎暮低頭看向白落腰間的玉佩,“白落兄長可否借我這塊玉佩一用?”黎暮素日來不愛打扮,玉石配飾於他來說都太過張揚,所以從不像其他自認風雅的書生腰間動不動就掛上一大串寶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風雅有錢似地。玉佩這種東西,在他眼裏隻有兩塊最有價值。一塊,在不周山。還有一塊,就如白落腰間,在每個軍人的手裏。蜀中軍隊但凡有軍職,多少都有玉佩刻明隨身,白落雖然還隻是個最低將領手下的門下督,不過也有配備軍佩。“當然可以。”白落對黎暮是全心信任,二話不說解下玉佩交到他手中。黎暮在將它握在手中的一瞬間向下砸去。“黎暮?!”白落大驚失色,不明白他的舉動為何,忙蹲下身要撿那碎裂成七八塊的玉石。黎暮什麽安撫也沒有,隻是沉默地跟著蹲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塊巾帕,將這些碎石包於其中道,“白落兄長不必心疼,這是你為蜀帝賣命時的軍佩,現在,蜀帝矢職,它便也失去了該有的價值。而以後,兄長絕不隻會擁有這小小一塊的玉佩。”蜀軍的軍佩,一向是越大,官職便越大的,對於現在的蜀國來說,就算再大的官,也毫無半點值得驕傲的,碎了,便代表他不再是蜀帝的走狗。而以後,等十六皇子登位,白落手中軍佩,便遠遠不是這等微小的軍職了,那時候的玉,才有了真正佩戴其身的價值,而不是現在。白落聽他話中之意,明白他定然是有什麽
深意在其中,隨抿了抿唇不再多做疑問。黎暮將這塊包著碎玉的巾帕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走到城門口,對那兩位守城兵恭敬道,“勞煩二位軍爺,將這包信物交於張大人。”守城兵將剛才一幕盡收眼底,還在震驚中沒完全回過神,聞言後一臉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以為我家大人會稀罕你一塊碎掉的玉佩?買不起還是怎麽地?”黎暮隻勾唇輕笑,態度依舊不卑不亢,“軍爺隻需為我送去便是。”白天與他們對峙的那位士兵到底是個人,見黎暮在門口苦苦等了一夜,不知不覺生了惻隱之心,再三打量他片刻,見他一雙玉手凍的泛紫,靠近他時也是一股子冷氣飄來,傻站著凍成這樣,剛才也沒有對他阿諛獻媚刻意討好,倒真是個君子做派。他想著不由心軟一分,鬆了口吻道,“呐,我就幫你跑這一次腿,要是我家大人還是不肯見你,你就乖乖回去,這樣可好?”“好。”這一次黎暮一反之前堅定態度,反而讓那個士兵一挑眉毛,心中更吃不準他這乖順是真是假了,於是又開口問了一遍。“你保證?”黎暮依舊回答的沉穩,“我保證。”士兵這才放下心,招呼了一聲邊上幾個一起守城的同伴後推開大門離去。其實,萃峁真的就在這扇門後。城門口的酒樓中,坐著一個滿頭白雪,風霜滿麵的瘦弱老人,從黎暮來時,一直端坐至今,黎暮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在耳裏,每一聲腳步,他都記在心裏,看了這麽久的戲,聽了這麽久的“曲兒”,卻還是未曾放下手中的聖賢書看向他們的方向一眼。而當士兵找到他,在他麵前打開這一包碎玉之時,他這才抬起眼睛,瞄了其一眼,隨即撫了撫花白的胡須,精明的飛鸞目中似有亮光一閃而過,如浩瀚星辰中的一顆熒惑,快速而又迅疾得隱滅蹤影。不知是什麽讓老人家改了主意,隻聽他道,“隨我去一趟城門罷。”就見老人家拿起一邊的木質拐杖,微微顫顫站了起來。士兵連忙來扶,雖然滿心疑惑這堆碎玉到底傳遞了什麽訊息能讓一向以頑固著稱的萃老改變主意,可到底不敢隨意開口問出口,萃峁的聲望在德陽,可說無人可及,州刺史見了也要給這個胡子花白的老人家行禮。現下連張大人都撐不住長夜漫漫枯坐於此,早早回家就寢了,唯獨萃老還等著,必然是有什麽常人所不能理解之遠意,遠意,又怎會與他這小小的守城兵深談。等萃峁從酒樓走來,黎暮早早就看見了這個風燭老人的身影,見他深更半夜依舊未曾離去,恐怕自己在外頭站了有多久,他就在裏麵等了有多久,再看他走路搖搖晃晃的身子,顯然身子骨並不硬朗,還堅持至此,不由心中有一絲感動與敬意騰然而生。萃峁確實不負德陽百姓對他的誇讚,也卻如父親所說,是個賢能聰慧之人。拐杖聲伴隨著他並不輕快的腳步走到自己麵前,紅燈籠下,萃峁撐著木杖的手不自覺在發著細微的抖動,對他道,“你就是天下盛傳的黎家才子黎暮?”黎暮雙手做禮對著他深深一拜,“學生愧對此名。”白落亦行了個軍禮。萃峁對著二人頷首示意,指了指侍衛手中的東西,“這碎玉,可是你給吾人的?”黎暮的頭更低了一寸,“學生失禮,望萃老海涵。”萃峁撫了撫花白胡須似在思索,一派德高望重之姿不喻而明,“這就是你想告訴吾人的話?告訴老夫,若再躲在城內閉門不見,便如此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學生非是此意!”黎暮立即加重語氣否定了他的說辭。萃峁再問,“那你說說,你是何意?”“孔子當年與魯君政事不合時曾以一塊玉玦贈與魯君,意味別離,而後魯君年邁時十分後悔,便送玉環於孔子,示意:子可歸還。而世人都稱玉為國之瑰寶也,就連國之一字,四壁之中也是一個玉字,皇座也由玉石製成稱為玉座。可如今,國不成國,家不成家,多少百姓在那座玉石製成的座塌下流離失所,被困於四壁之中,成了一個囚字。我等身為大丈夫,不站出來為世道出一份力,又有何顏麵佩戴這國之瑰寶?再者而今江山動蕩破碎,‘國’字不再,玉便失了意義,沒了它的驕傲與立足之地,我等又如何袖手旁觀!玉碎之意,實為:寧與百姓同死,不為玉座折服,隻願成“國”,不願成“囚”!若為百姓,哪怕這次化為粉末,也在所不惜!”他的言語一出,四座皆驚,所有在場的人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包括萃峁。黎暮靜靜將這思考了一天的話說出口,見萃峁視他眼中已有動搖,已是小一步的成功,於是再道,“這一整日,學生都在思考,為何萃老不肯見我,後來我才明白,萃老不是不見,而是在等時候見。”萃峁問他,“你知我在等什麽時候?”“我知道。”黎暮微微抬起頭,“等萬眾一心之時。”黎暮的話音剛落,城門背後,走出了幾個並不陌生的人。 新都郡守、青白江郡守、彭州郡守和……德陽刺史張賈——這座城的主人,下令對他們避而不見的人。這些人,都是朝中當政的大臣,黎暮在每年為帝君慶賀時都有見過,也都有不算深的了解,但足以知道,他們,是那些在朝中尚有良知,卻自保能力不足不可光明正大倒戈之人,是留在蜀朝中的最後一批中流砥柱力量,黎忡沒有足夠的能力保住他們,要知道,清官,往往在朝堂之中的後盾都是十分薄弱的,對黎忡,對他們都如此。此時最主要的,是他們所瞎管的區域,連起來便是一條暢通無礙的大道,是一條通向錦城最快的陽關道!他們,紛紛向黎暮恭敬一禮。這代表著,他們也將步入起義軍的麾下。有了他們,便可保一路行軍無礙,直搗黃龍啊……黎暮忽然,忍不住鼻頭有些酸澀。這便是黎忡一直命大軍待在廣漢的原因,因為他們……無法繼續行軍,若入錦城,必將途徑四處,就算繞道而行,普天之下也莫非王土,哪裏都有士兵與軍隊,有軍隊就避免不了戰爭。如今四郡閉門相拒,黎忡要過此處,必定開戰,可他們不想,他們不願意與無辜的州郡百姓開戰,他們掛的是仁義之旗,若真的這樣做了,還該如何自處?所以,黎忡隻有將希望寄托與這位曾經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老人家身上。黎忡相信,他會為他們解決這個問題,將他沒有能力保住的清官攬入麾下,為他們打通一條直搗黃龍的陽關大道——隻要他們做的足夠正確,萃峁就一定會幫他們。黎暮相信著,始終相信著,所以再微小的希望他也不曾放棄過。黎暮想著想著忍不住兩眼婆娑,總算,他的努力得到了見證。得到了這位老臣的信任與援手。一切難題都將迎刃而解。這一切,黎忡都係在了黎暮的身上。其實,這些重擔一路上真真壓得黎暮喘不過氣。即使他不是個愚蠢的人,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聰明,但說此次出麵解題能遊刃有餘那是不可能的,黎暮自知自己還並未完全成熟,總怕有遺漏或是想不周全的地方,在來的路上翻來覆去的思考著該如何去麵對萃峁,在見麵的時候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才算得上合適,又該如何讓萃峁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們至今為止所做的努力意欲為何,必須一字不漏的將意思轉達給他才行……黎暮其實內心很焦躁,並不比白落要好多少,可他不能夠表現出來,因為他還得用這鎮靜的麵貌去安撫白落,去贏得萃峁的信任,所以他都抑製著。如今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讓他怎能不高興,怎能不激動?萃峁見黎暮眼眶紅著時勾起的笑意,不由也跟著勾唇一笑,“賢侄與令父之名吾已有
耳聞,可隻有吾知曉並不足夠,若無今日賢侄的堅持之舉,天下人便看不到你的鴻鵠之姿,聽不見你的豪情壯誌,也無法讓大夥足夠安心將身家性命全權托付於你。”聞言,黎暮撩袍下跪,“萃老大恩大德,暮沒齒難忘!”萃峁隻是用並不穩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向他,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爾像極吾等年輕之時,總有種飛蛾撲火也要往前衝的臭脾氣,吾人喜歡!起來吧。”黎暮在他略顯親昵地攙挽下起身,隻紅著眼眶道,“身為飛蛾,若不敢撲火,生命談何壯麗?”這一句話,更是逗得萃峁哈哈大笑,紅燈籠下,那張滿是皺褶的麵孔上仿似也跟著染上這一絲紅的喜慶之色,見狀身後四位大臣也跟著輕笑。“我這老頭子沒什麽用啦,隻有在背後看著你們這些小年輕瞎往前衝的勁兒,跟不上咯!來吧,來我房中商量行軍之策。”萃峁攙著木杖轉身欲走,說完卻見黎暮依舊站在原地未動分毫。他抬了抬花白的胡須,“天這麽涼,你不想坐下來暖和暖和、歇息歇息?”“暮自然是想。”萃峁為長輩,黎暮對著他說話時,從來都是做禮低頭,即便他生來隨性,但在這種時候,卻隻是個羽翼未豐的小輩。他說著,將頭繼續壓低道,“可我如今身份特殊,乃起義軍代表人物,若進了此城,受到四位朝臣款待,蜀帝得知恐怕會為四位惹下殺身之禍。”四位大臣聞言紛紛一愣,一直以來都是萃峁在他們身後行事策劃,他們並未想到如此深遠的地步,可黎暮這麽一說,確實,現下雖然夜黑,除了守城士兵再無他人,可天下到底是沒有不漏風的牆,隻要有心,什麽秘密都是掩藏不住的。這麽一想,對於黎暮,他們又有些芥蒂了。萃峁聞言,眯眼思索片刻,尋摸出他話中有話的暗示,遂開門見山道,“賢侄還有話未替人轉達吧?”黎暮有些尷尬地點頭,隨即快步跑向一側栓停的馬車,從中取來一物,交於萃峁手中,萃峁一看,卻是一條抽馬臀用的馬鞭。萃峁一振花白的眉毛,“賢侄這是何意?”“這是家父之意,若想走好下麵的步數,今夜萃老必須得當好這假戲真做的周瑜,而兒,則是那願打願挨的黃蓋。”四臣聞言,麵色皆是一愣,黎暮這是要萃峁故意傷他……傷他給皇帝看。黎暮再次對著他跪下,“學生慚愧,此次來找萃老,不止想求萃老為起義軍掃平障礙,納四臣於囊中,更是想求萃老為學生救一人!”“你是想要我故意裝作與你們不合,隨即假意受皇帝招賢進宮複位,暗地裏救你那義兄白禹?”萃峁是何等人,黎暮隻是這樣一提,他便已帷幄其中,全盤道出。這盤局,有個缺口,缺個棋,缺的就是他做內應。 黎暮將臉壓向地麵,再度恭敬俯身一禮,“起義軍能有今朝,起初全虧白禹一人苦撐,才可使得我們如今計計相扣,走無懸步!可如今我們坐享其成,他卻被困宮中生死不明,若我袖手旁觀,我成什麽人了?!起義軍的義旗還怎麽豎立?所以我求萃老救救他!”萃峁一反之前讚賞之顏,突然嚴峻起來,毫無商量餘地一口回絕。“不成。”“萃老!”黎暮低聲哀求,“白禹與我自小一同長大,情如親兄弟,如今落得這般淒慘地界,我該如何坐視?”萃峁沉住聲音道,“我問你,白禹可真是那神將龍氏後人?”“是。”黎暮回答的很肯定,“白禹自幼一雙紫眸,行為能力與史記中一切相符,學生年幼之時曾親眼見過他號令野獸,也曾查過大量記載,不會有假。”“那便更不可為之犯險。”萃峁搖了搖頭,語重心長繼續道,“當年我與皇帝反目就是因為龍家一案,他執意強取豪奪為之所用,不惜屠光龍氏滿門,失了仁心,如今白禹既然落入宮中,那麽皇上必定不會再給他反抗之力,若招賢不得,肯定處死,不會有放回來給你們如虎添翼的機會,就算如今他還未死,但他所處的位置定然是皇城中的重中之重,我一個年邁老人,要如何與全城最精的萬千禁軍相鬥,將他救出?”黎暮聞言如遭雷劈,所有史記國記都沒有龍家一案詳細的記載,黎暮隻和市井草民一樣,以為皇帝去時龍家滿門已遭賊人之手,沒想到卻是……他咽了口唾沫,將這震驚壓下心懷,這個時候不是該呆愣在此的時候,他必須說服萃峁!“白禹看似溫和,實則性烈,確實,皇帝若逼迫於他他定然難從,如今全境消息封鎖,我軍用盡辦法也不得他半分消息,可他肯定還活著!因為他若死,皇帝定然不會放著這打擊我軍的事實不用,而故意封鎖消息,沒有消息傳來就證明他還活著!萃老是如今唯一一個可以不受任何限製與疑心接近皇帝的人,我們實乃不得已才求萃老伸出援手,萃老的疑慮我父也已考慮到,請不必擔心!此次計劃不止萃老一人,我父親已經說服蕭國世子在外協助。”他話還沒說完,萃峁再道,“蕭世子?”黎暮重重點了點頭,“蕭世子不出差錯的話,十日後便會準備齊全奔至錦城,將皇上約到城外設宴和談,屆時,城中守衛皆會隨皇帝出城護衛,皇城內守備薄弱。萃老隻需在這十日之中找到白禹所在,那時再設法留在宮中不隨皇上去,隨即便可乘隙設法將白禹救出!到時,我會率領一支奇襲部隊在城外等候,以供你們二人全身而退。”“乘隙設法救出……賢侄啊,你怎就說的這般輕鬆。”萃峁語重心長長歎了口氣,計劃的策定永遠比真的實施起來簡單,這誰都說不準的情況,怎能說的這般無後顧之憂?黎暮抬起頭道,“因為若非萃老,我軍至今困頓難行,就憑這一點,足以斷定,萃老之能可達此重任!沒有不成功的可能!所以,便沒有後顧之憂!”從他們入廣漢開始,萃峁便一直在邊上觀測他們,更是故意讓他們看到自己放出的耳目,故意讓他們知道,有他還在一邊等候,從側麵告訴他們,隻要你們走到我心中期許的地步,他定然會傾囊相助,而打通攻城路線,代表著四個州郡的軍事力量一同歸起義軍所有,多少人?數千萬將士!這麽多人他都有辦法說服,何況是在城中救出一個人?黎暮相信他可以。萃峁凝重麵色思索良久,“你的義兄,就如此重要?不可舍棄之?你可知,為他一人,若有差池,之前種種努力皆有今日玉碎之險?!”黎暮隻是緩緩抬起頭,月色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盈亮透徹,無比認真,“白禹曾經對學生說過一句話: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學生也答應過他要一起經曆世態炎涼一起老去,放眼望去,古往今來,還有多少世間情感能比這更珍貴?”一直聽著不敢插口的白落也跟著跪下叩首,“求萃老救我弟弟一命!”萃峁聽完長長歎了口氣,“年輕人啊……就是這般天真。”黎暮白落心中皆是一驚,這意思是……還是不肯幫?他……他還能怎麽說?還能怎麽辦才能讓萃峁再度為他踏出一步?他……黎暮正在思索著,萃峁說完蹲下身,拾起黎暮身前的馬鞭,打斷他的思緒對他道,“黎賢侄,抬起頭來。”黎暮不明所以抬起頭。突然……一鞭,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猝不及防疼得眼簾緊閉。再睜眼時,眼眶一片通紅。非是疼痛所至,而是感動不已。執起此鞭,等同開始了全盤計策。意味著……他答應了。他答應了!白落止不住跟著勾唇一笑,下一刻,身上也落下一道馬鞭,白落被打得同樣緊閉眼睛,黎暮扭頭瞧他一眼,目光之中浮起笑意。這鞭子落下,疼在身,卻甜在心。所以,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