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禹傳】嶽朗
嶽朗眼看自己的追捕即將成功,自己隻離他不足兩寸,一伸手便能抓到,他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吼道,“你到底是誰!來我軍營行刺是何居……”他的話在白衣人扭頭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月色下,那覆著不透明白巾的人的眼睛,閃著一種睿智且幽深的光芒,好像在最黑暗的泥土裏突然折射出的一種寶石的光輝,盈柔而典雅,本是一雙極其清冽的眼,卻在眼尾微微上挑的部分微微透出了一絲書生的清澈,如蘭草冷傲。 “顧……”嶽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上下唇未完全做好這一記憶猶新的字的發音準備的時候,那人先一步揮開了他的手。 卻意外落下了臉上的白巾。 手上被他揮開之際的拍擊還在隱隱作痛,嶽朗卻沒有時間顧及半分,他的視線全在那人的離去的潔白背影上,嶽朗看著他就像一抹柔霧一般隱進這深山的月色之中,一瞬間,讓之前頓感陰森的景色完全失去了威迫力,成了一種無法明喻的朦朧柔光調和之色,猝不及防襲向他的心口。 那是一種合著心跳的節律如鼓擊一般鈍痛的感覺。 每當憶起那人之時,心跳便不再受自己掌控。嶽朗捂著心口處不斷敲擊的鈍痛,這是他自不周山下來的幾年時光裏第一次見到顧意,本來告誡了自己很多很多遍,若再見到他時,一定要顯得紋絲不亂,萬萬不能流露出半分不該有的情感,要以江山社稷為重。可他發現,當這個人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別說心如止水,他卻連移動一下腳步都做不到。離別時,故意扭斷他的胳膊,踢傷他的腿骨,他最後一眼看到的顧意,是一身白衣血跡斑駁,卻有著一雙依舊負隅頑抗的堅毅眼神之人。記憶中那身雅致到了極點的墨蘭圖案在血色的映襯下從未如此鮮豔晃眼過,鮮明到嶽朗此此做夢時,都忘不掉那滴著血的泣訴。甚至在顧意倒下時,他都未再回頭看過一眼。不能看,不能……看。嶽朗無數次在內心中告誡著自己,一眼……一眼就會萬劫不複,他不能夠再走回這個沒有開口的圓圈之中,他們已經耗費了十六年的光陰在彼此手中掙紮,尋求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在放不開三字之中拚盡全力浮沉,而今……既然決定了用強製手段護他一生安寧,又怎能再因私情而將他卷入血雨腥風之中。你不該來的,顧意。嶽朗想著微微皺眉,卻瞧見了幾個零散小兵正往還欲追擊,他連忙伸手阻攔,“罷了。”“將……將軍?”為首的小兵氣喘如牛停下腳步問道。“將軍!”沒等嶽朗回答,身後追上來的士兵逐漸增多,紛紛對著嶽朗喚道。嶽朗副將肖戰英也跟著氣喘籲籲在他身邊站定,問道,“將……將軍,到底……是什麽人?”嶽朗隻是一搖頭,撒了個隻有天知道的謊,“不知道,沒追到。”肖戰英挑了挑眉,“大帥,為何不派兵繼續追?”嶽朗瞧著他,稍稍瞪了瞪眼,“戰英,你話太多了。”肖戰英本是奉公執法,追擊賊人,卻沒想到被大帥這般嗬斥,一時心中委屈不已,卻不敢再違背他心意作聲,隻好歎了口氣,令全軍撤軍回營。嶽朗走的一路魂不守舍誰都看出來了,肖戰英瞄了眼邊上架馬騎行的自家大帥,輕輕清了清嗓子,“大帥,到了。”這都到騎了一刻鍾,走到大營門口了,嶽朗還是沒回過神來,肖戰英開始懷疑方才大帥在林子裏是否遇到了什麽狐狸精,將他的魂魄都給勾了去?嶽朗嗯了一聲翻身下馬,走回自個兒大帳內,戰英剛想跟進去,卻突然看到營內還有不少受傷的士兵在哀嚎。更有幾個新兵蛋子,一路捂著屁股,一腦袋的刺,血不拉忽地往軍營裏跑。看起來方才在荊棘林中受傷的也不在少數,自己作為副將,怎麽也得去安撫一番。隨即又往燈火通明的帥帳中瞄了一眼。得,這廝也是鬼迷心竅,坐那兒發愣。他還是先去處理傷兵吧!戰英認命地小步跑向傷兵之中。軍帳內,嶽朗拿起桌上的紙張,那是之前還未來得及看的書信。信上,空白一片。寫信之人,卻無疑就是月光下的那人。“顧意啊顧意,你讓我……還能拿你如何是好……”嶽朗撫摸著平滑的紙張上的空白處,溫柔地仿佛在摩挲情人的臉龐,一時間,那雙向來威嚴的虎目之中滿是憐惜。明明隻要安靜看著這一場時局動蕩不做任何舉動,瓊的時代何愁不能唾手可來?等了這麽多年的空隙總算到了眼前,卻為何親手又將它補上?而……既然怎麽也無法撼動他對瓊朝的忠心耿耿,又何苦再來攪動他的一池清水?嶽朗望著稍稍開了一腳的大帳窗幕,潔白月光斜射而下。這個時候非清明時分,天官若下不周山等同犯了管的最嚴的規矩,等隊座責罰下來,怕又是一頓不輕的風波。可他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為什麽?就因為他知道曹奇反他,就因為他知道自己與曹奇同朝為官,曹奇又得皇上指令,使他左右為難困頓其中,陷入僵局,若出征必不得好果……也就是因為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料到,所以更不該幫他下手除掉曹奇,幫他至此。嶽朗拿起那張紙端詳片刻,火燭的搖曳下,仿佛透著紙張看到那清風傲骨之人正坐在自己對麵,火光照在他習慣於半披的烏黑長發上,勾勒出生動的陰影與明亮,火燭的對麵,那雙典雅清澈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正直視著自己,雖未啟唇,可那雙眼睛卻能在一瞬間道盡千言萬語。嶽朗知道這是幻覺,一個因心而生的幻覺、一個因私欲而生的幻覺,可他還是止不住紅了眼眶。“顧意,顧意……對不起……顧意……我非想丟下你一人而去……”嶽朗看著眼前的人,低低呢喃著,也隻有在最真實又最不真實的此刻、此人麵前,嶽朗才能不顧別人的目光,不顧國家立場、不顧所有一切約束對他道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而這,是最懦弱的求饒。 是全天下最不被允許的字句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