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禹傳】如青油幕裏
也從沒想過,若是白禹忘記了他,他會有多傷心。 這都是白禹看不到的畫麵。當時的自己張了張口,想開口說什麽又吞了回去,過了片刻開口道,“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書生扭頭瞧著他。這是江南一帶百越地區的歌謠《越謠歌》裏的一句詞,意為不忘貧賤之交、友誼之深與矢誌不變的決心和願望,無論身份地位有多大差別,朋友就是朋友,不會因地位而產生距離,距離也不會使它變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他的一句話,粉碎了書生眉間憂慮的皺褶。 於是自己也笑了。 那是一種心有靈犀的感受,細微而又靜謐,像夏蟬的竊竊私語,是心上弦,水中月。一言一行隻有他們二人能夠懂得。 “你到底是誰?”白禹扶著頭疼欲裂的腦袋,咬牙握緊拳頭感受著心髒仿佛一次次被無形的東西重擊帶來的疼痛。 為什麽一次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為什麽他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自己所有的心神?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記憶裏那個說著永遠不會忘記的自己,又為何什麽都忘了? 白禹不由自主紅了眼眶,不是因為頭部的疼痛,而是,心疼。為什麽隻要一想到他,心髒便會這般疼痛? 他真的不能明白。 “龍禹。”身後傳來一身叫喚。白禹回頭,見太子正拎著一壺酒向他走來,忙跪下行禮。“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槐珀見到他一愣,隨即將手搭在他握拳行禮的手上將他扶起,關切問道,“龍禹,你可有不適?”白禹搖頭,“臣很好。”槐珀擔憂地瞧著他。“真的?”“真的。”槐珀皺緊眉毛。他伸手到白禹眼前,白禹猝不及防有些心驚,欲後退已是晚了一步,就見槐珀再他鼻邊稍稍抹了一下,隨後對著白禹抬起晃了晃,“這樣……也算好?”血,他的手指上染著殷紅的血液。白禹震驚,抬起手背一抹,才發現鼻間滿是殷紅,卻絲毫不自知。槐珀歎了口氣,“本來今日想找你喝酒敘敘舊,看你重傷至此,還是算了罷。”“臣失敬。”白禹忙抬袖來回擦拭著鼻間的血漬。槐珀一挑眉,“別擦了,越擦越多。”白禹隻有放下手,對著太子一抱拳,“恕臣先告退。”槐珀瞧著他逃命似的往太子殿偏殿走,生怕自己生吞活剝他似地,不由搖頭輕笑。“白禹啊白禹,你怎就這般可愛。” 本來隻是刻意裝作風流去折辱於他,卻在這相處的十六日間,越來越喜歡這朵強勁的野草,想起他一開始寧死不屈的模樣,再想想那十四日封閉的日子裏,白禹醒來什麽都不記得而驚慌失措楚楚可憐的模樣,紅著眼睛像一隻受傷的兔子看著他問:為何會如此?為何會如此!當時他的身邊隻有自己,他的每一個字,白禹都比任何人要認真地聽進心裏,就算那些胡編亂造的友情戲碼有時候說的他自己都不信,他卻深信不疑地將他當作最好的知交來看待,在他剛醒來時的幾日,隻要自己一出門,白禹一定會像隻被丟下的小狗一樣跟在他身後一步距離。槐珀問他:為何步步相隨?莫非心中依舊不安?白禹卻說:我忘記了很多,所以……我怕我一轉身,連你也不記得了。莫名給了他無法言語的成就感。 槐珀確實如傳聞中風流成性,可他隻好女色並非龍陽之人,但白禹實在太過吸引他,若不是他身子當時太虛,他早就先下手為強,嚐嚐這勁花的新鮮了,反正他是得寵皇子,有那麽一兩個小倌也無人敢作聲參上一本,就算參了,現在父皇心思全在反叛上,哪有半點管他後宮閑事的心思?所以,何樂而不為? 現下來找他,也是這般心思,可不巧,白禹舊傷剛剛養好,從萬獸殿出來又是一身新傷,再被他一碰,恐怕一身傷口又得崩裂。 那可不行,這麽有趣的玩具要是壞了他會很無趣的。 就等過一陣子再來尋他開心吧。 槐珀想著,轉身回殿。 白禹聽到身後漸遠的腳步聲回頭望了一眼,恭敬彎下腰為儲君送行,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九曲回廊上後才抬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一直密不可分的白禹黎暮二人,十六年來第一次迎來了分別兩地的情況。 誰也沒想到黎暮會這麽想他,可白禹又何嚐不是?即使白禹不記得他了,可卻如他所言,從未忘卻過他。白禹躺進被窩之中,出神地盯著紗帳頂端的紋路,漸漸涼爽的夜晚從窗口帶來一絲清風,他看著桌上被鎮紙壓著的紙張微微飄起一腳又落了下去,隨後跟著清風不斷反複著這個動作,帶來輕微的窸窣聲響,再聽著樹梢上漸漸平緩的蟬鳴,呼吸,好像也跟著融進了這令人沉默的夜晚。 睡不著。毫無倦意。那記憶,就像一個不知名的惡作劇,時不時地竄進他的腦海中,在他身後輕笑著,挑撥著他所有的心緒,在他轉身欲看時又踏著戲謔的步子像一陣風般悄然離去。為什麽隻是朦朧的一段記憶,記憶裏的人卻讓他這般心緒不寧輾轉反側地掛念起來。他開始懷疑這奇遇或許真的隻是個惡作劇。“你……”白禹出神地盯著大開的窗口,微微垂下眼睫,神色落寞。你,到底是誰?“既然難相忘,又為何……雲水邊際?”如青油幕裏,相忘魚鳥。就在這濃稠的思緒之中,一隻蟬,突然煽動翅膀從樹上落了下來,打破了夜的無聲靜寂,落在窗台邊栽種的向日葵叢中,白禹聽見它落在花芯中,花朵微微彎下腰肢的聲音,微微側過臉頰。才發現,不知何時,眼中已盛滿晶瑩,模糊了視線。同一時間,雲南邊境。一朵潔白的小花上同樣落下一隻夏蟬,不同於落在白禹窗口的那隻輕盈,它似乎,是失足掉落下來,發出不算響的一聲壓草聲,意外驚醒了輕眠的黎暮,他睜開眼睛側過臉看著這一奇妙的“事故”。“小家夥,你是從哪裏趕來的,這麽急?八百裏加急報哨兵嗎?”黎暮坐起身,打量著這個摔的四仰八叉的小蟲子,見他不斷振動透明翅膀想要逃脫困境卻無疾而終,於是很厚道地將它翻了過來,夏蟬立馬振翅而非。黎暮盯著他飛走的方向輕輕抿唇一笑,隨後再度仰躺在草地之上,望著漫天繁星又思索到了什麽,翻身用手枕著腦袋,對著方才那隻夏蟬落下的白色小花沉默不語。“白禹,是你嗎?”他的眼神,如水溫柔。即使明知那隻是一朵花,可映射到了白禹的事物,他便覺得一切是這麽美好,又怎麽能不溫柔以待呢?風,從山丘下斜拂其身。此時此刻,蟬聲,跨越距離,同時在二人身側傳遞沉默的訊息。在這夜深沉沉,轉眼間夏已過半之時,它們暗啞地低叫著。這時光,恰如彼此思念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