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白禹6
這是他一直沒找到機會教給黎暮的東西,國家大於個人情感千倍萬倍——這是一個將必須要承擔的不公平。黎暮凝視著楊寧俊挺的側臉,直挺的鼻梁將他的眉眼襯的深邃非常,密長的眼睫在眼窩處投下陰影,雨水逐漸變的細密,聲勢浩大地往他們頭上砸下來,浸濕了他們潔白的衣衫,與不周山終年飄雪的寒冷天氣一應和,肌膚不自覺地浮起寒顫。一時間,梅樹被風吹的左右搖擺,沙沙聲更響了,看天色這雨還會更大,而楊寧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視線一直落在白禹的墳墓上,仿佛失散多年的老友重歸故裏,有說不盡的話要敘,可放在如今一人一墳的境界隻讓人覺得沉重不已,黎暮忽然問他,“你是認真的嗎?”“什麽?”“你真覺得,你能做到將情感放在第二順位?”他的話在雨水的唰唰聲中顯得尤其突出,語氣中的肯定直入楊寧心間。這句話與其說是問句,不如說是肯定,他在說,你肯定做不到。楊寧遲疑了一下,反問道,“你……想說什麽?”黎暮知道楊寧重情重義,像君易走的時候楊寧也沒少傷心,那畢竟,是日日夜夜相處下來的弟兄,心裏定不會如同表麵般平靜,明明是比他還重情重義的人卻反過來勸他放下情感。如果楊寧能夠將感情放在第二位,那他也不會隻執著於一位君主,如果他的仗是為了保家衛國打的,那天下的子民還是同樣子民,可他卻隻肯為魏帝來守護他們,或許是因為其他君主無像他一樣的君王之能,但黎暮知道,這隻是一部分的原因。最主要是因為——他愛魏帝,深愛,所以他不侍二主。更因為魏帝是皇帝,他是將軍,各國紛爭總有交集,若是仁慈的坐以待斃國家便會被吞噬貽盡,所以楊寧能為了他九百多次出生入死,收複天下給予和平,不過是為了護他一世無虞。既然他可以用感情支撐著走過一百九十多年,為感情為魏帝打下天下,那麽為什麽他不可以?他願意,他願意孤注一擲,他們,自來就是很像的。黎暮或許永遠跨不過橫在他們之間的墓碑,可他也願意。他……想到這裏黎暮皺起眉頭,“我不在乎!”他握緊拳頭,說完才發現他不小心將心裏話說了出來,聽到自己仿佛嫉妒到極致的激烈語氣,讓他自己一時怔楞,第一次,第一次在楊寧麵前藏不住情緒而失態,想到他們之間不止君臣這麽簡單,想到他們之間或許早有親密接觸,想到楊寧或許被魏帝碰過,他就無法再忍下這一口氣,這句不在乎,說的這樣醋意橫生,酸的連他自己也不信,又有誰會信?楊寧見他一改之前從容,心下疑惑地看向他,黎暮立刻低下頭錯開目光,更加握緊拳頭,用力得指尖泛白陷入肉裏沁出血滴,這樣才能克製住所有不甘心,他不該表露出這醜惡的一麵的,可他的心很痛,他沒有辦法平息這熟悉的疼痛,早就知道他的心裏隻有魏帝了不是嗎?是你依舊選擇守著他的,如果不能習慣這種痛苦,該怎麽待在他身邊?黎暮?黎暮捫心自問著。楊寧看出了他的不高興,挑眉問他,“你在生什麽氣?”他伸手觸碰黎暮的手背,黎暮心下一跳,做賊心虛地向後收了收手,楊寧更加疑惑抬頭看他一眼,“你流血了。”黎暮沒說話,隻是沉默地解下最外層的紗衣以及之下的白袍外套,捏住肩膀處兩側一振,撐著為楊寧遮擋風雨,二人身高本就相差一厘,潔白的衣衫仿佛將兩人籠絡在一片單獨的天地,黎暮調整好情緒才敢稍稍低頭凝視著他,那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間落進楊寧的眼底,像清晨的陽光,明亮而不刺眼,溫柔和煦底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脈脈,一如往常的目光卻讓楊寧覺得有些不自在了,他……總是這樣看著自己的嗎?就像……嗬護情人一般溫柔的視線,這目光……楊寧疑惑地轉動眼瞳仔細端詳著他,忽然一陣風吹來,一夜未閉的眼睛本就酸脹,這下更是有些澀痛,他眨了眨眼睛再睜眼時卻見黎暮的目光變了,變的十分恭敬有加,楊寧覺得或許是站了一夜的疲憊使他眼花,他轉動眼珠再度偷偷打量了幾次,確定黎暮眼中透露出的情感是普通的師徒或朋友,這才放下心。黎暮何等聰明之人,看到楊寧眼中的考究就知道他要測的是什麽,他又怎麽會讓他看出來的機會呢?他壓下眼中所有眷戀之後,抿了抿唇思量再三道,“若你倒下了,我會扛著你的帥旗繼續往前走,如果這是你想要的結果,我會去做,可我不願意將感情放在信念之下,尤其是對你的。”黎暮再扭頭看向白禹的墳墓,他不管白禹與洵帝是什麽樣的感情,他們一個因對方死的悲壯一個因對方活的瀟灑,就算是超越君臣的友誼也是錯付給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可楊寧,他值得,他的溫柔與深沉是黎暮日日夜夜陪在身邊明白的,他知道楊寧想要他活,不想他與白禹得到一個後果,可他錯了,他們不會走到這一步的!“我不是白禹,你也不是洵帝。我永遠不會懷疑你,就算你懷疑我,我永遠不會背叛你,就算你背叛我!如果上蒼能夠給我一種能力,讓我可以看透天下所有的人的心,我也不願意看透你,因為我不需要去猜測你的想法,是你讓我抬頭看到紙張外的世界,如果連你都無法讓我信賴,我還能相信什麽?我該相信我看到的一切美好都是虛無?還是該相信這虛無足夠美好?”是,過度信任足以致命,可若這對象是楊寧,叫他怎麽逆轉?“你……”他的話一時間哽的楊寧無話可說。黎暮踏了踏腳下的黃土,“這個世間是真實的。”他又沉下眼睫看向近在咫尺的楊寧,“你也是真實的,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