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白禹5

  黎暮看他又打岔，知道他是不想與自己提及往事，隻怕那往事絕不是史書上寫的那樣富麗堂皇，他們的一生在紙上被流轉，每一場戰役都隻是寫了個開頭與結果，過程總被一筆帶過，就像白禹與洵王的故事，洵王獲得了成功，可這成功是建立在戰將支離破碎的軀體之上的，誰又知道他次次在槍林彈雨之中求存求勝的無奈，在沙土中摸爬滾打守衛家國的艱辛。黎暮想了解他，了解楊寧，那些沙場戰事之中，是什麽支撐著他一次次的活下來，除了家國的信念是魏臻與他的感情嗎？他想知道楊寧與魏臻之間的愛恨糾纏，是怎樣的人能讓楊寧對他宣誓世代忠誠，死後還一個人苦苦在人群中踏遍二十載，又到不周山守著一顆桃樹十四栽風雨無阻，當中到底有些什麽故事？他想知道，那是楊寧心靈最深處的地方，他想徹底了解他，他會等到楊寧親口對他說的……可看起來，還不是現在，他還沒有獲得知根知底的資格，黎暮想著歎了口氣，順著他剛才的調侃道，“可我至今都沒摸透我調查對象的心。”楊寧沉下眼睫，看著白禹的墳墓，“人心，要真那麽容易琢磨，就不會有這麽多人死了。”這一句話，讓黎暮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確實，心隨意動，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就算前一刻對你說著堅定不移，可不代表下一刻依舊忠貞，這就是人性的可怕之處，明明長著同樣的身體構造，卻永遠猜不透最親近的人是否在下一刻已經叛變，人心要真的能看穿，這個世界就不會這麽錯綜複雜了，它隻會變的無比純淨，也就不需要紛爭甚至不再需要戰爭。黎暮突然，覺得很悲哀，為生而為人所悲哀。可他不會改變，楊寧也不會，恰巧，他們兩個人都很倔，也因為這個倔，讓他們一個人守著另一個堅定不移，像兩尊石像，兩顆紮根的大樹。於是，他們便沒有了相交的機會，成了一盤死局。站在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距離遙遙相望。楊寧看著透明的雨水從天空落下，落在白禹的墳墓蜿蜒至地上，劃出一道清亮水漬：“所以，記住了黎暮，永遠不要將心完全地交給另外一個人，當你交出去的時候，你已經死了。對方捏著你的心髒，你的命便不再是你自己的。就像白禹將真心交給了洵王，便是一番赤忱死生不計，甚至死後也毫無怨尤，他本不該這樣盲從的，若不是交心太深，何會為他走到如此？這是我必須要教給你的東西。”如果沒有白禹的死，在這不周山幹淨的風氣下，純淨的人際裏，他想黎暮不會明白。過分信任，足以致命。“師父也不行嗎？”“不行。”楊寧的目光移向他，那雙黑亮的眼睛裏透著堅定的光芒，陰雨天也掩蓋不了它們的光亮，“你可以跟著我，而我要的將軍，是一個能守住自己心的人，守住了心才能守住命，我要的是一個在我死了之後也能踏著我的屍體扛著槍往前衝的充滿堅定信念的將軍，你可以對我師徒感情深厚，可，不能以感情來決定一切，若我戰死，一瞬間的猶豫都是多餘的，那是送給對方瞄準弱點的機會。我想要你活，所以我不接受你將弱點標在我的身上，明白了嗎？”他需要他能時刻保持清醒，因此無論什麽深重的感情，親情友情愛情，都必須擺在第二位甚至最後一位。黎暮是個太重感情的人，從一開始甄選到如今，一步步撐著他走過來的，是他與墨淵包子星朱隼夏米狗蛋他們的感情，他不想讓他們失望，他不想讓自己失望，不想讓所有蜀國的子民失望，所以再艱苦他都熬了下來。無可厚非的，感情是一個非常好的動力，可對於戰場來說，那是最可怕的弱點，若將領過於嚴苛，會失了軍心，過於仁慈，則會兵散，太重情感，則會……寸步難行。楊寧至今猶記得第一個戰友死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有一瞬間的愣怔，死的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兵，沒事就愛跟著他屁股後麵楊將軍楊將軍的叫，從一個什麽都不會剛剛成年的新兵蛋子到誌氣滿滿，雄赳赳氣昂昂跟著他上戰場的老兵油子，二人一路策馬衝進戰局，在他死的那一瞬間，楊寧清楚的看見他眼裏震驚又悲傷的眼淚，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在眼前靜止，楊寧一步都沒能跨出去，腳步好像被凜冽的寒風凍僵，楊寧甚至來不及走到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一句告別，下一息一轟炮彈砸向地麵，將他炸的粉身碎骨，屍骨橫飛，一個熟悉的生命在他眼前灰飛煙滅，什麽都不剩。那一瞬間的痛心及錯愕使他一瞬間僵住腳步，靜止不動的姿勢給了敵軍很好的狙擊機會——電光石火之間，下一顆炮彈，就炸在他的眼前，他被人衝過來用盡全力向後推開，等楊寧摔倒地上的時候才發現，他的身上有一具隻剩下上半身的身體，那是他最信任的護衛，正死死地抱住了他。是他，在那千鈞一發之際衝向了他，代替他被炸的支離破碎。這一瞬間本該導致楊寧的死亡，可因為他的身份是將，總有護住他的士兵冒死營救，因此足以導致擋在他身前的另外一個戰友的死亡，就算不是他，也會是其他人。是楊寧的感情導致他的死亡。是他的錯，身為一個將領不該犯的錯。那一刻，楊寧明白了戰場上，一瞬間的猶豫以及痛心都會給生命喪失熱度的幾率，明白了戰場無情這四個字的深刻含義。而他，他總會死的，他不是神不會次次這麽幸運死裏逃生，總有他看不見的暗箭對著他，如果有朝一日真與黎暮策馬並行，他需要黎暮清楚，在戰場上能支撐一個將領活下來的，帶著全軍一起活下來的，不是感情，是信念。是保家衛國的意誌，是國家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