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宿命2

  甚至沒有叫完最後一聲阿帕,他抬到一半的手驟然落了下去,重重地砸向地麵,帶起地上的塵土四散,一個金屬落地的聲音將魏臻凝重的心思分散開來,跟著目光吸引看去。有一枚金幣,從胡兵的手掌中落了下來,豎著滾落到他白色的長靴邊,打著旋,最後畫著馬匹的一麵穩穩朝上,叮的一聲落定塵埃,在空曠的風聲之中延綿不絕。靳麒道:“一枚馬頭金幣,是若羌給予參加征兵士兵的獎勵。”馬頭幣是官幣,若羌是沙漠地帶,盛產金子,靳麒看著那枚染著鮮血的金幣,很心酸。魏臻一瞬間明白了這個士兵一遍遍的呼喚之中的真正意義——請把我最後的財富,帶給我的家人。他做不到,他們敵對的身份無法讓他進入若羌為他完成這個微不足道的心願。於是他沒有辦法接受這枚金幣。魏臻的心情很沉重,他隻有無奈的歎息輕輕地放下這個士兵,雙手離開他身體的一刻,露出了滿手的殷紅,溫熱的,別人身體裏流出的血。第一條生命在他的手中終結,最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剛開始就已了結,死的那般淒慘與壯烈,好像剛開的花朵還沒來得及迎接蜜蜂的青睞就被人折斷花徑。很心痛。這是魏臻有生以來第一次踏足戰場,第一次感到這樣無奈且揪心的疼痛。魏臻可以聽到自己心髒砰砰撞擊的聲音,廝殺過後的戰場一切都顯得這麽寂靜,明明不止他與靳麒兩個人的,遍地都是人,可卻安靜的落針可聞,連風吹的都像悲鳴。楊寧,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次次穿梭在這個地獄之中,在生與死之間掙紮徘徊,手起刀落結束著別人的生命,他不會愧疚不會心痛嗎?他奪去的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是一個個本該活蹦亂跳的年輕人的全部生活!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別人的兒子,他仿佛可以聽到妻兒子女在他們耳邊哭泣的悲切,楊寧難道可以夜夜安穩而眠,不會被萬千冤魂索命而驚醒嗎?魏臻想起那個小時候寥寥見了兩麵的少將,那個溫柔的將桃枝帶給他的人,將矽沙帶給他的人,他想象不出楊寧也會有如此殘忍嗜血的一麵,想象不出他的盔甲上沾滿別人的血跡,握著長槍刺入別人胸膛奪去性命的樣子。那不該是他所認識的楊寧。“戰爭,真的是最正確的選擇嗎?”魏臻麵對著屍橫遍野的戰場問,問著萬千已死去的人們,問著滿天紅霞的天空,問著肆虐的狂風。 靳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除了老天無人可答。 可老天,是不會說話的。突然,有一聲空靈的金屬撞擊音傳來,發出“叮”的拖長聲響,在空曠的沙場之中拖曳著回聲,那聲音就好似混沌之中的明亮,好似一切的初始之音,聖潔而又通透,傳進耳鼓膜,與心髒引起共振,讓人的大腦感受到凝重與放鬆——凝重的情感與讓人瞬間放下一切煩擾的情緒。轉經輪的聲音。猶如萬葬崗的戰場之中,緩步走來一個披著紅衣的僧人,一邊走一邊轉動著手中的轉經輪,一麵念念有詞。轉經輪主體呈圓柱形,中間有軸可供轉動。轉經輪裏承載著佛家經典,轉動經輪既轉動功德,轉動一周者,即等同於念誦《大藏經》一遍;轉動兩周者,等同於念誦所有佛經;轉動三周者,可消除自所身、口、意所有罪障;轉動十周者,可消除如須彌山王般罪障;轉動一百周者,功德與閻羅王同;轉動一千周者,自他皆能證得法身;轉動一萬周者,可令自他一切眾生解脫。念誦超度,是佛門弟子的仁道。是他們拯救眾生的一種方式。魏臻與靳麒震驚於這個意料之外的人物的出現,血腥之地,按照道理不會有佛門清淨之人踏足,而這個喇嘛卻逆其道而行,就如同在地獄之中解救蒼生,發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薩。仁慈而神聖。很稀奇。紅衣的僧人在看到他們時對著他們微微頷首致意,魏臻與靳麒連忙頷首回禮,然後那個喇嘛寶相莊嚴得伸出手,指著遠方。魏臻與靳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他們看到了楊寧。戰局遙遠的另一頭,楊寧單獨一人跪在成堆的屍首之中,他的盔甲上滿是觸目驚心的血跡,大紅的衣袍被鮮血浸染的發黑,俊朗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除了那雙緊皺的眉頭能表露出他的凝重與不忍,那雙總是明朗猶如天上星燦的黑瞳光彩盡喪,好像熄滅了一切光亮,隻是垂睫凝視著血紅色的土地,沉默不發一語。就像是在低頭懺悔他的深重罪孽。楊寧是將,注定一生與殺戮為伍,即使他再不願意,可自出生在楊家的第一天起,他的性命上就擔著魏國千萬子民的性命,擔著無數個家庭相聚的責任,擔著和平這兩個字的含義。他是國家的第一道防線,如果有必要,在戰場上會化成國家最利的鋼槍,成為鋒利嗜血的武器。將所有不忍與人類的情感盡數壓抑在刀刃之下才能真正成為一把好鋼好刀,你一定要成為一把好刀——這是他從小就在接受的教育以及用盡全力去成為的目標。他贏了,次次出征凱旋而歸,他已然是最傑出的武器,可楊寧,卻終究是一個人,有血有肉的人,無法真正的做到將所有情感抽離,當手起刀落鮮血四濺在他的身上,他也會悲愴會難受,會惋惜一個生命的逝去,會痛恨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可他不能讓步,他若讓步代表的是國旗的破碎,萬千子民的性命不保,他必須贏,哪怕這個贏字是建立在敵國無數寡婦的眼淚,孤兒的哭聲以及白發人的悲愴之上,他也隻能贏,成為一把好刀,才能保護城牆後的人,他永遠要記得自己是國家的第一道防線,誰都可以放下武器立地成佛,唯獨他,不可以。即使手起刀落很殘忍。可那也是相對的,對敵兵、對敵兵的家眷、對自己。而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就不再是個將,隻是個普通的人,對於這些慘死在他手下的另一些人來說,他報以最高的崇敬與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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