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

  他實在克製不住想要將這個男人擁入懷中的衝動了。就當，是做徒弟的一次小小撒嬌吧！黎暮輕輕的在他耳邊道，“師父，你知道我讀過這麽多書，最喜歡哪一首詞嗎？” 楊寧被他抱的一愣，本來僵住的身體準備推開他，可在聽到黎暮低沉帶著疲憊的嗓音後心軟的放鬆下來，“不知道，哪一首？”“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黎暮輕柔的一句一句在他耳邊說著。 “聽起來很平常。”這是南宋禪宗黃龍慧開禪師著的詩偈《春歌》，江南一代改編成了民謠，十分動聽。楊寧安靜的聽完，本來以為依著黎暮極端的性子定然是什麽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之類的轟轟烈烈的詞，沒想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常，春夏秋冬，人一出生就身在其中，直到老死，都在經曆。黎暮聞到他身上清新的香草氣息，感到十分安心，“人生勝景平常心，人生無處不勝景，師父你就像是我的平常心。”隻要看著他，就能感歎世間諸多美好，春夏秋冬，晴時有風，陰時下雨，隻要這個人都在他身邊，所有的一切的景色都變的讓人難忘，恨不得時時刻拿出畫筆紀念，所以他才會如此喜歡這首詩偈。  若是沒有他，這些景色不過就是普通的再普通不過的時光殘影罷了。 “你的馬屁拍的很響，可我不吃這一套。”楊寧推開他，從桌上抓起一條毛巾甩給他，“把臉和手洗幹淨再去吃飯。” 黎暮乖乖的將手浸在盆裏，連水都是暖的，凍僵的手指一點點回複起知覺，黎暮很快明白過來，是楊寧在他回來之前一遍遍的在熱。 他很溫柔，溫柔到黎暮臉上止不住笑意，心中反而在落淚。 這是楊寧所能對他最大限度的溫柔。  這是頂端了，不會再往下，也不會往上，即使他再期望，也隻會停在這裏。  楊寧剛才推開他的手，足以說明一切。  這個人，注定無法在他的懷中久留。 楊寧坐回位置上繼續不動聲色的看著他的書，對他的甜言蜜語早就有了耐藥性，這小子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嘴甜，“少廢話，趕緊吃。” 可楊寧不知道，這些聽起來像甜言蜜語的玩笑話，每一句都是黎暮的真心。 我愛你三個字很短，隻需要一瞬間就能說完，既短暫而又無法讓人知曉深淺，而楊寧或許永遠無法接受這赤裸裸的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不過不要緊，黎暮會用不同於這三個字的句子說完這三個字——用他剩下的半輩子。 黎暮揚著淡淡的笑容吃著飯，所有入口的飯菜既甜蜜而又苦澀，這是一個很平淡的日子，可他希望以後永遠都能如此。 平淡是一條很穩的平行線，不會有波瀾起伏，如果以後，他們不得不踏上戰場，所有的日子都會變的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每一刻都不知生死，他們會變成尖銳的波浪線，平淡，這兩個字則土崩瓦解，永不複存。所以，平淡是對楊寧最好的保護，他希望這樣的平淡能夠久一些，再久一些。能不能就讓世人遺忘他們一段時間，偷偷的，安穩的，讓他們享盡這樣的平淡。然後，楊寧去哪，他一定如影隨形。 楊寧瞧著他吃的莫名傷感起來，也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麽悲春傷秋的事，想著他叫住那多愁善感的書生，“黎暮，你知道今天幾月幾號嗎？” 黎暮正在出神，聽到叫喚回神，“十二月七日，怎麽了？” 楊寧放下一直看著的書，本來危襟正坐的突然站起來走到他麵前，從他坐的位置方桌下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木盒遞給他，“二十歲生日快樂。” 他記得？ 黎暮震驚的手上筷子一頓，他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當日甄選的時候他們都填過詳細資料，那時候他隻是一萬個人當中普通的一個，沒想到楊寧竟然還記得！ 他記得，他記得！ “二十歲生日快樂”這七個字，在這樣一個深夜裏像是初春黎明的太陽，掃去一切寒冷帶來溫暖人心的力量。“不拆開看看？”楊寧今天和往常很不一樣，他太溫柔了，溫柔的讓黎暮眼睛發酸，控製不住就要落淚，他這麽執拗的性子，怎麽總能讓楊寧一兩個字給擊的一敗塗地？他是生來專門克他的嗎？ 黎暮忍著眼淚就要落出眼眶的衝動打開木盒，裏麵是一隻玉質的麒麟腰牌，當中刻著九，背麵刻著兩個小小的黎暮二字。 不周山合格天官的證明，他們的最後一關。“我合格了？！”黎暮很驚訝。“嗯。”楊寧挑唇一笑，“所有的綜合素質裏你是最高的，九十九，高興吧？” 黎暮心下一跳，這是楊寧給的分數……楊寧承認他了，隊座承認他了！所有的日子，那些艱苦辛酸的日子，從不周山腳下開始的，流下的無數汗水，跌倒又爬起的道路，那些生死與共，那些刻意的試探，克服的困難，所有咬牙撐過來的苦難，身上的淤青，幾度不知生死的殘酷訓練，咬牙拚搏的意誌力，再三糾結的情緒，與所有人的歡笑悲傷，過往的畫麵一一在他的腦海裏回放。 所有的努力，他都看著，他都…… “你也不問問還有一分差在哪兒嗎？”楊寧好笑的揪起一邊眉毛看他。“不問。”黎暮撐著額頭，用手掌擋住他的眼眶，現在一定紅的很難看，“十全十美的從來都不是人。”十全:誌、智、勇、度、道、理、禮、義、賢、情、全；十美:心、靈、魂、表、語、思、神、行、形、德、美。這是不周山甄選的所有內容，黎暮早就已經慢慢想透了。他就算占全了上麵的所有，變成了十全十美，他也依舊是個人，成不了神。楊寧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大笑，“這有個聞一知十的小子啊！


  ”黎暮不管他的調笑繼續道，“人之所以稱為人，因為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他們不像神完美無缺，他們會老，會死，會犯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各自的脾氣性格，所以人世間才會萬般色彩，上天之所以沒有把所有人都捏成一樣的形狀，一樣的脾氣性格，就是為了讓他們保持著各自的鮮明，然後，互取互補，所以這一分空缺，是師父要我時刻記得自己的弊端，以此告誡自己，留一分反省與清醒，切勿驕傲自滿。”楊寧很滿意他的回答，喚了他一句，“黎暮。”黎暮抬頭看著他，靜待他的話。“你很聰明，不過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楊寧忽然正色道，黎暮看他麵色凝重也不由的跟著他緊張起來。“什麽？……”“你那一分，不是我扣的。”楊寧見他跟著不解的揪起眉頭，總算繃不住這笑意了，哈哈笑了出來，“你那一分是有一次考試你沒寫姓名老五給扣的。”黎暮心下咯噔一下，和踏空了一步似的，隨即跟著楊寧笑了起來。人生啊，難得糊塗。楊寧忽然好似漫不經心的對他說，“即便如此，你在我心中，是一百分。”他的聲音溫柔的讓人心酸，本來唇角還保留笑意的，瞬間再怎麽樣也揚不起了，濕潤的眼睛聽到這話不由的更加熱辣。“你是我門下第一個弟子，其實……這塊玉前年就打好了，可那時候你走了。我想著，如果你有朝一日回來，你一定能通過所有試煉，到時候我一定會親手為你係上，所以今早上沒讓隊座給你。可沒想到再見的時候你竟然成為了比我想象中還要出息的人，以一種令人驚訝的方式為所有人報了大仇揚眉吐氣，我想，所有人都欠你一句謝謝，所以你拿著吧，這是你應得的。”他頓了頓，想起老五之前交給他的時候囑咐的話，淺淺笑了笑，“玉是老四給你打的，字是老五給你刻的。” “我……”黎暮紅了眼眶，沒法完整的將肚子裏纏綿悱惻的大段話完整的吐出，連四五師父都一直在邊上看護他，他太感動了！ 楊寧看著他，握拳敲了敲他的肩膀，“你會是一個將，我手下最好的將。” 黎暮再也控製不住眼淚，無聲的潸然落下。 楊寧總算承認他了。他用了兩年的時間，終於得到了那個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好”字。他出師了。 他現在，有資格站在楊寧的身邊，並肩而戰。 作為弟子，作為天官，作為他的兄弟，有資格去保護他了！ 這一夜黎暮很開心，明明很開心卻止不住眼淚湛然，哭的像個孩子，而楊寧一直沒有離開過他，隻是溫和的坐在他的身旁，直到油盡燈枯。 “以後，咱們就是同袍了，請多指教。” 精疲力竭鍛煉後的身體經他這樣一哭，氣力全無，黎暮哭著哭著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而在進入夢鄉之前，他聽到楊寧這麽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