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樹,心意

  黎暮又成了傷患,九宮陣後他看著包子星他們坐著木輪,萬萬沒想到自己也迎來了這麽一日。可比當日好的是,楊寧一直在照顧著他。 到了晚上,黎暮正坐在樓下看著兵書,這些天很悶,他覺得自己就要悶的發黴了,上下樓都需要人幫忙的悲哀。 正巧夏米也推開門,剛伸了個懶腰就見黎暮正笑盈盈的看著他。“……”當黎暮這麽笑的時候,一定是在打什麽鬼主意,夏米僵住伸展胳膊的姿勢看著他。“夏米,好心帶帶我這個傷員下山走走唄?”黎暮對著他招了招手。下山的路太陡峭,他現在手腳都有傷,木輪椅會翻。“好。”夏米很爽快的答應了他。兩個人走走停停,黎暮幾乎要把不周山天路的上上下下給兜遍了。“那裏。”夏米指了指眾多書院其中一間小飛苑外一顆最古老的桃花樹。黎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盤根錯節的老桃樹下坐著一個人,他一腳屈起,正抱著一隻酒壇靠在粗壯的樹幹上昏昏入睡,俊美的臉頰少了往日的張揚,此刻顯得溫和恬靜,彎彎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淡淡的剪影,月光投過漫天的枝葉灑在他的身上,斑駁的印出一絲寧靜,總是英氣的劍眉好像也被溫柔的月光收斂住了,溫和的平展開,黎暮知道,那雙眼睛隻要睜開,就好像能將天上星燦的光亮掩蓋,幽深的,睿智的,美麗的,從容的透出無盡的生命力,它們是活的。這個人是楊寧。“你一直在找他吧。”夏米淡淡的問。黎暮確實一直在等他,按照往日的時間,楊寧早就回房了,可今日卻一直未曾歸來,他已經推著輪椅把上半段都找遍了,依舊還是找不到他,手上的兵書看來看去還是那一頁,心神不寧怎麽也看不下去,沒想到夏米早就看穿了,黎暮笑笑以作回應。桃花開了。黎暮看著漫天的桃花在月光的渲染下金燦燦的,好像無數個瑩亮的小星星掛在樹上,忽然,風動,鼻尖飄來桃花的清香,花瓣紛紛的從樹上落下,落在那個人的身上,擦過他白皙如玉的麵頰,擦過他漂亮如同海鷗的薄唇,落在他的身邊,落在不周山終年飄雪的土地上,為潔白染出不同於落英繽紛的色彩。黎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當日……隻差那麽一分,就會碰到他。可,卻止住了。因為黎暮踩到了理智的線,那一刻,他的弦斷了。他記得當時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份感覺……心如戰鼓,仿佛要跳出胸膛,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移之不去,好像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太陽落在他的麵前,連血流都被映照的溫暖,明明是一個月夜,卻光亮的好似白晝,那一刻,他好想,把他擁入懷中。黎暮想起第一次與楊寧正麵接觸的時候,是在另一間書院的梅樹下,風吹,梅花落,楊寧對他說:楊寧。他叫楊寧。黎暮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時不時的總會想起這一幕,久久不能忘懷。直到今天,仿佛再臨其景,他才明白,那是因為他,看到了這輩子的宿命,找到了這輩子想要的一切,二十年來從未停止過想要跟隨的人——那是他的夢,一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又清晰又朦朧的,深刻的夢。所謂宿命,掙不脫,逃不開,宿命由命數構成,命數則由偶然因素造成,不可預測,不可預知而又是注定的、不可改變。 那你想清楚了為何要習武了嗎? 想清楚了。 為什麽? 我想成為一個將。然後呢?然後,我想成為你。我想成為你手中的利刃,成為你手上的盾牌,成為你最堅實的背後。這是黎暮當時沒理清的下一句,如果楊寧愛的是太平盛世,那他便會盡一切能力去助他一臂之力。原來,他對楊寧,從來就不止是師徒之情。從開始的針鋒相對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楊寧就進到他的心裏去了,那時候的他總想打敗他,人在見到比自己強的人的時候總會盡其一切去挑釁,去挑戰,他以為是雄性的攀比心理在作祟,而後他發現不是,當時不周山這麽多人甄選,楊寧對待大家的方式都一樣,隻有自己最受不了他挑釁,拚了命的想讓他認可,為什麽?從那個綺麗朦朧的夢開始,他對他的感情就變質了,他想碰他,想抱他,他想征服他。像一個男人征服女人那樣,想把他圈在懷中疼愛,那種感情,叫男女之情。所以他不斷的想變的比楊寧強!如果黎暮能早點發現自己的心意,那他會知道,這種感情也叫做一見鍾情,所以總是會不自覺的想起他,想見他,用盡一切理由去接近他,所以看到他那日不周山下受辱,恨不得殺光在場所有人!等黎暮想清楚這一點後他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楊寧是一個男人,身上陽剛強健絲毫沒有一點女氣,怎麽看都是個英姿颯爽的武將,他不好龍陽,從未對一個男人動過心思,他糾結過疑惑過,懷疑這是不是一時迷惑,是對他的欣賞的一種誤解,是對一直崇敬的楊將軍的身影的投射,可他越是克製自己不往歪道上走,卻怎麽也無法忽視自己內心強烈的聲音。他喜歡楊寧,喜歡他。一開始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時候就喜歡,知道了之後更喜歡,隻要自己待在他的身邊,本能就能感到高興。他隻是,來不及承認自己。夏米皺了皺眉,“八師父喝醉了……”他很少看見八師父喝酒,喝的這麽爛醉是第二次。他想著抬腳要去扶,被黎暮一把攔了下來。黎暮問,“今天是幾月幾號?”“三月十五。”黎暮捂住眼睛。“黎暮?”夏米看他樣子不對,彎下腰去問他,卻發現……他在哭。一個人,每一年,每一日,為同一個人宿醉。隻會有一種可能,那個人已經去世。他有沒有向那個人說完的話。重要的話。可活著的人無法再見死去的人,隻有用這種方式跨越陰陽兩界障礙,求一絲開口的機會。“今日,是魏王的忌日。”黎暮道,他壓住眼睛,滾燙的眼淚不斷從兩邊流出,抑製不住的順著臉頰落入土裏。黎暮在明白自己心意的同一刻,失戀了。黎暮,你有深愛的人嗎?他愛魏王。楊寧愛他。不止因為忠心,就像黎暮自己開始沒有理清思緒一樣,楊寧或許也不知道,可一個人,決不會隻因為忠心而追隨另一個人一百八十多年,忠誠如一。這是他永遠無法勝過的人。再深重的感情也勝不過一座墳墓。一座插在心髒上的孤墳,一個活在心口的死人。那師父難道打算終身不娶?我確有此打算。那我就跟著師父一輩子,免得師父孤獨。你小子是魚嗎?油嘴滑舌,還跟著我?怎麽,大將軍不做想做和尚?我就是魚,就跟著你了,我是魚師父你就是水,我這叫如魚得水!“我就是魚……就跟著你了……我是魚,師父你就是水,我這叫……如魚得水……”黎暮凝噎著斷斷續續的說著,他的眼睛已被淚水暈花,他想起那一日在房裏這麽回答他。他想起了小時候曾經聽過的故事。魚說:你是我的全部。 水說:你卻


  不是我的唯一。 魚說:你到底在追尋什麽? 水說:隻有海溫暖的胸懷才是我的唯一。 魚說:你難道不能為我而停留嗎? 水說:不,一旦駐足,我就成了死水了,就永遠無法看到海的樣子了。 魚說:那我們能否並架齊驅? 水說:你永遠無法追上我的腳步。 魚說:你能否為我稍微等待? 水說:我隻喜歡奔騰不息。 小時候他曾經笑這條魚真的很傻,因為它,是一條淡水魚,注定與海不能相兼。 他就是那條淡水魚。水有水的歸處,魚有魚的宿命。水注定回歸大海,而魚隻能逐水而活。黎暮本來以為他與楊寧注定陰差陽錯,這輩子也無緣相逢,可如今,楊寧就在身邊,卻依舊求而不得。原來,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老天爺早就一語道破天璣,隻是他還執迷不悟。為什麽人的一生都在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那是因為,你預感到注定會為了它付出一切。所以不甘心、不情願,卻又無法後悔。因為那是你最想得到的東西,高於性命,始於理想,深入骨髓。“你……”夏米見他情況越來越糟糕,欲言又止。“黎暮,你怎麽了?你能和我說嗎?”“我喜歡他,我喜歡他!”黎暮緊緊壓著手掌,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抖。就算不可能,就算不能兼容就算會死,他也會跟著他的腳步走。他承認,他承認這樣的命運,承認自己的真心。子星……你該知道,感情的事……我知道,我知道感情的事沒有道理可言,我就是不甘心,我怎麽都無法甘心,梨子你懂那種求而不得的感受嗎?佛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心動,是一切苦楚中最開始的起點也是沉淪的終點,一個人動心隻要一瞬間,可死心卻往往很長很長的時間,甚至是一輩子。原來,心動是如此的疼痛。黎暮揪著自己的胸口,與楊寧相處的點點滴滴在眼前回放,曾經那些針鋒相對的細節,他跑不動的時候,楊寧總會揚著刻意的玩世不恭的笑臉出言激勵著他,在他肚子餓的時候偷偷藏著的鴨腿,在他說男兒應當馬革裹屍還葬爾的時候,他眉間緊皺的眉頭,伸手卻隻是輕輕彈了彈他的額頭,在他率金兵回來的那日,在他懷中強忍淚水的泛紅的眼眶,溫柔的低頭為他擦拭傷藥的模樣,總是在他不遠的地方守著他的目光,他做惡夢的時候那一雙摟著他的手臂……楊寧總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話語如同兒戲的笑著,自己曾經試圖一而再再而三讀懂他,可真正讀懂了他之後,卻發現,他的心裏早已沒有位置。連擠進去的空間都沒有。從來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擊倒他,男子漢流血流汗不流淚,什麽痛他都可以用骨氣用勇氣撐過去,可隻要一想到楊寧的一顰一笑,心就疼的仿佛要裂開,原來,唯獨心痛不能用毅力熬過去,原來,承認比抵抗更需要勇氣。夏米總算明白黎暮與楊寧之間不同尋常的空氣是怎麽回事了,他歎了口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一個人,何況是一段不尋常的感情。“麻煩你……帶我回去。”黎暮抹了把臉,他沒法擦幹淨他的臉,因為眼淚不斷的在往兩邊冒,隻有低沉的說道。“好。” 他現在,想一個人,待一會。 平緩心態,才可以再度以平常麵貌對他揚起笑臉。 他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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