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基礎
時間繼續前進,這一年一月一日, 黎暮二十、 夏米十六、墨淵二十、包子星十九。 黎暮還在練同一個姿勢,紮馬步,他沒有挑明楊寧的身份,他知道就算是問,楊寧也不會和他說,何況答應了魏煙雲不會和第三個人開口,楊寧也算是第三個人啊!他要信守承諾。黎暮這些日子,隻要一想到他在楊將軍的身邊,就沒法不樂的偷笑。當然不是說以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待在他身邊不開心,以前待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已經樂開花了,隻是現在更加錦上添花!楊寧很納悶的瞧著他一邊紮馬步一邊看著他笑,兩個梨渦輕輕淺淺的跑出來,笑的春風拂麵,“你小子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中邪了吧? “沒有沒有。”黎暮依舊笑盈盈的搖著頭,視線追著楊寧的身體走來走去,他的師父身材就是這麽棒,寬肩窄腰腿又長,麵若冠玉,劍眉星目,嗯,和小時候看的武曲星君畫像一模一樣,怪不得每年開山都有一群一群的鶯鶯燕燕撲上來,他要是個女的絕對也得動心啊!俗話說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這段日子以來黎暮什麽沒學會,就學會挨打和挨揍了,什麽抗水桶紮馬步潛水跑步上下蹲俯臥撐對他來說都是小意思,比起以前那單薄的身子,現在渾身都沒有一塊肉是鬆的,緊實的鬼也鑽不進去,哪個鬼還敢來招惹他? 夏米這些年他待在老七的百鳥閣幾乎將所有醫書都讀完了,偶爾下山去拜訪幾個大夫,醫術大有精進,黎暮覺得吧,夏米越來越像老七,不是說樣子,是說氣質給人的感覺,乍看上去冷冰冰的,話從來不多,可實際上相處起來最為可靠,最為仁慈。可能是西域人天生的人種優勢,他已經到黎暮的脖子了,他還會長,可能會長到一米九多的樣子。以至於後來黎暮每次看到夏米跪在他的墳前,他都會想起這麽一句詞: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意思雖然有點出入,可黎暮還是覺得很貼切,他們兩個就像是不同時空存在的同樣一個人,無法放在一個時間軸上,在他們身上時間體現的最為殘酷。 當大家湊在一起的時候,明明是夏米坐在那,所有人都會以為是老七,黎暮想,可能在夏米心中,老七從來沒有死過吧,他活在他的心中,活在他的靈魂之中,他們隻是合二為一了。 “喲,還有心情貪圖美色。”楊寧看著黎暮呆呆的看著夏米,踹了踹他膝蓋後關節,黎暮差點向前撲倒,嘶了一聲埋怨似的瞧過去,楊寧笑道,“看起來是你的力氣還有富裕啊!” “沒有,真沒有!”黎暮連忙收回目光搖頭。 夏米學醫富裕的時間裏經常會來楊寧這一起學學拳腳,畢竟整個不周山最出名的就是老八的殘暴了,況且他是戰無不勝的戰將,沒有點過分突出的身手,怎麽能次次從沙場活著歸來? 楊寧又踢了踢夏米的後膝蓋,夏米早有預感,紋絲不動。楊寧:“你看看人家夏米紮的多結實。” 黎暮很厚臉皮的陪起笑,兩個梨渦討喜的跑出來,“那是,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最好的孩子!”楊寧笑罵一句小兔崽子。“師父啊,我說,咱們基本功都練了四年了,什麽時候教一點降龍十八掌、八卦掌之類的絕世武功?!”黎暮提著兩個裝滿的水桶身頭上頂著本書,身不動眼動鬼靈精怪向楊寧眨眨。楊寧瞧他一眼,“黎大學士,您相信世上有神嗎?”“不信。”“那你還相信有絕世武功?”楊寧很不屑的再瞧他一眼,“真有什麽降龍十八掌還要這麽多士兵打仗去?直接派丐幫長老他老人家上一線就可以稱霸天下了!”黎暮想是啊,小時候就愛花一文錢坐茶樓裏聽說書的先生講英雄事跡,那時候還深信不疑,這麽一想對啊,要真有絕世武功誰還打仗啊?傳說果然都是騙人的。“紮穩!”楊寧見他身形開始搖晃又踢了踢他,黎暮這下很老實。這是一個平常的午後,就聽那邊嘭的一聲,一扇門嗖的關上,包子星連同一本書一起被砸了出來,然後很自覺的跪在門口。 黎暮笑,“嘿,那誰,又犯什麽錯誤了?” 包子星可憐巴巴的看著他倆,“算錯變卦了。” 黎暮哈哈一笑,“包子誒,不是水仙種子硬要裝蒜。” 包子星很挑釁的指著他們,“你們這種粗人怎麽懂得文生的難處。” 他這麽一說得罪仨,楊寧危險的眯了眯眼,對他勾勾食指,“來,包子,咱們去樂樂?” 這是黎暮他們實打實挨過來的教訓,當小八爺這麽說的時候,絕、對、沒、好、事。包子星眼明手快很迅速的做了個討饒的動作,姑奶奶們,打不過躲得過。 連包子星都開始學起布陣變卦了,黎暮還隻是在練基本功,他忽然有點羨慕。“師父,那要什麽時候才能教我一招半式?” 楊寧刻意逗弄他挑了挑一邊眉,“你隻要能摸到我的袖子,我隨時可以教你。” 黎暮興致衝衝的睜大眼睛,馬步也不紮了,把手上的桶往地上一放,一低頭,頭上的書也應聲而落。“一言為定。” 楊寧漂亮的如同海鷗形狀的薄唇輕挑笑意,“你看起來是真不累。”這小子,真是無時無刻都充滿活力。 黎暮向他衝去,還沒出招,被楊寧伸腳一絆,跌的個滿臉塵土,摔的紮實,這地要是泥地,黎暮都覺得可以印出他的人形,太丟臉了!他好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下跳了起來,“師父,你陰我。” 楊寧好像看到有趣的小動物那樣看著他,“你和人家打架還不準人家伸腿了?” 包子星依舊跪著,可他已經進入了看戲狀態,就差沒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瓜子來吃。夏米也退開幾步,給他們騰出足夠的空地。 黎暮摩拳擦掌,提氣抬起右拳向他揮去,楊寧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向後一扭,道,“出拳速度太慢。”黎暮右手臂掙脫不能,好像被鋼鐵箍住,隻好揮動左拳轉身向他襲去,楊寧連手都沒放,就著抓他右手的姿勢連帶把他的手掌也抓在手中,一隻手捏住了他兩隻手的手腕,而黎暮就像被老鷹捉住的小雞一般,動也不能動。 太強了,連接近他都不能。 楊寧忽然鬆手,一把推開他,“手隨眼動,眼隨心動,心遲則緩,你的意識太慢。” 黎暮踉蹌向前走了兩步,轉過身又攻向他,楊寧抓住他的手腕向後一翻,黎暮又嘭的一聲狠摔下去,背部著地。 這他娘哪是對打,這純粹是在挨揍。“再來!”黎暮雙掌一撐地麵爬起來,他就不信了! 這次又是一招製敵,黎暮整個人被擒在他身前,楊寧忽然拉住他的手向他懷裏緊貼,黎暮背上感受到他身體的熱度,心下悸動,愣了一愣,楊寧向他耳邊吹了口氣,聲音透著磁性的魅惑道,“小羊仔,回家吃草去吧。” 黎暮想起甄選的時候,楊寧總是這麽叫他們,因為看起來毫無威脅,柔弱的像一隻羔羊,他們那時候私底下也管那些天官叫狼,狼和羊,注定天敵。 又被小瞧了,不爽,太不爽了。 黎暮臉上一紅,肘部用力向後擊去,楊寧笑笑,早有預料退後一步避開。 黎暮再抬拳擺好架勢,“再來!”楊寧挑眉,“你就這麽想贏?”“師父和我對練,那師父就是敵人,到了戰場上隻有你死我活,不抱著要將其致死的心態隻會導致自我的死亡。”黎暮的目光清亮,反倒讓楊寧聽了有些感歎,確實,戰場容不得一絲仁慈,可這也是他真正出征之時才學會的,他還記得殺了第一個人的時候,良心的譴責讓自己當時有多沒緩過勁來,黎暮這小子,腦子轉的快是快,可也太快了一些,簡直是理智將感情絲毫吞滅,這樣雖然很睿智,但也教人有些害怕。 沒等楊寧回神,黎暮又已經衝來,楊寧無意識的出手重了些,一拳擊在他的心口,黎暮根本攔不住,倒在地上疼的身子拱了起來,楊
寧心下暗道不妙,剛才等他回過神來,力道已經收不住了,多年的征戰讓他的身體習慣性的擊向人的致命處,弄不好一命嗚呼都有可能,連忙蹲下身子問他,“沒事吧?” 黎暮忽然不動了,楊寧一驚,莫不是真的傷到了?隨即伸手要去搭他的脈搏查看,黎暮卻在一瞬間翻轉手腕拉住他的衣袖,笑了起來,“抓到了。” 麵對一個打不贏的敵人,拳腳無用,那就要用智取勝,苦肉計,簡單又實用。 楊寧怔了一怔,隨後一把揮開他的手,沉聲喝道,“給我站起來!” 黎暮被他吼的也怔了一怔,從地上站了起來。“師父……” “我問你,戰場上,你也會這樣嗎?”如果真的敵不過,他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裝死雖然窩囊,但至少還能保存一線生機,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就有取勝的可能,如果全軍覆沒的前提下,黎暮會這樣做。 “我會。”黎暮老實的回答。 楊寧冷冷的看著他,“別叫我師父,我手下沒有裝死的兵。” “我隻是……”戰場是戰場,可現在隻是訓練……他剛才隻是想得到一個學功夫的機會,依照楊寧的身手,他就算苦練十年的基本功,依舊碰不到他一絲一毫,可再等十年,他已經老了,已經遲了。他現在需要這個機會,如果不耍詐,隻會錯失最好的光陰。 楊寧的聲音低低沉沉,“說的你很冤是嗎?” 黎暮咬緊嘴唇,“師父,我已經二十了,可我不會一輩子二十!我不像你,不像夏米,基礎功從小練起,我知道我基礎差,還沒法駕馭好一招一式,可我不貪心,我隻求能將一個最簡單的招式練到最好,可您卻連一招一式都不教,如果我不耍詐,我這輩子都摸不到你的衣角!” 楊寧危險的眯起雙眼,好像獵豹在盯著一隻羚羊,“這麽想學是嗎?”楊寧一把揪起他的領子,不等他回答就拖著他往後走,“你跟我來。”黎暮被拖的衣領纏住喉嚨口,呼吸不順,踉蹌的腳步微亂跟著他走。 一直不出聲的包子星和夏米見他們仿佛真要打起來的樣子,連忙紛紛衝上前阻止。“八師父!” 二人一同叫出聲來,楊寧連頭也沒回,像拎小雞一樣的拽著黎暮往前走,沉聲道,“都給我滾回去各練各的!” 黎暮雖然不知道楊寧在生氣什麽,但看的出他是真的生氣,隻好使個眼色,讓包子星他們回避。 包子星看著兩人水火不容的樣子皺起眉頭,不上去阻止的話,黎暮這可真得挨揍!連忙抬腳要去追,沒想到被夏米伸手攔下,隻聽夏米道,“我想八師父應該是有深意的。” 楊寧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這是他們一路經曆過來的領悟。 包子星看著他一眼,隻好抿唇點頭,黎暮是他的徒弟,優點是什麽,缺什麽,該怎麽訓,或許隻有八師父最清楚,他們這群當哥們的,也隻能在邊上看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算是信任。 楊寧一路拽著黎暮來到後山,一個正對著陽光的墳地之中,不大的地方,除了肅穆而立的墓碑,沒有任何東西,整齊的像是一個個牌九立在土中,陽光透過林間的枝葉射下幾道光束,印在墓碑上,讓人徒然而生一種崇敬之情。 悲哀,卻聖潔的感覺。 楊寧將黎暮甩到一座墳前,用力的讓黎暮差點跪了下去,他指著眼前的墳墓道,“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著這些人,看看這些本該活生生的人!你麵前的這一個,是我與老七的同袍,像你和墨淵夏米包子星一樣,我們是同一代弟子,與我同為戰將,你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就為了護住一個誤入戰場上的小孩!被千軍萬馬活活碾踏而死!” 黎暮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楊寧又指了指邊上的一座墳墓,“這一個,老五的弟兄,下山輔佐趙國四皇子登帝,待助他登基後,皇帝怕功高震主,卻將他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永遠流放他方,在一次洪災之中
,就為了救老百姓的一隻狗,跳下黃河一直舉著到它直到失去意識!死的時候隻有十八歲,比你還小!” 黎暮緩緩的抬起眼睛看去……眼前的這些牌位,都是不周山的天官,墨淵一開始說的對,不周山上的每一個人,都心懷天下,沒人更能比他們稱得上君子二字,所以老百姓才叫他們天官,以官之責,行天之道。 他們的品格與高度永遠都非常人可以企及。 “黎暮,你跟了我,注定會成為一個戰將,注定會踏上沙場,就算將來隻能做一個簡單的,普通的兵,也得握住長槍上陣保家衛國,你說的很對,戰場上容不得仁慈,如果不抱著殺人的決心就一定會死,所有的人都一樣,現在你對著我可以裝死,可以後上戰場,如果敵人強大到足以碾踏一切的地步,甚至折倒了你們的帥旗,一個個殺死了你的同袍,你會因為打不過就可以裝死嗎?”楊寧很生氣,剛才問他,是否在戰場上也會如此的回答激怒了他,黎暮不該這麽回答,他不該是個孬種。 “我……”“我楊寧手下從不收兩種兵,一是逃兵,二,就是投降的兵!你告訴我裝死與投降有什麽區別?打不過可以再戰,手斷了就用腿,腿斷了就給我用嘴!除非腦袋落地,我絕不允許你給我裝死,聽見沒有!” 黎暮眼圈有些泛紅,他總算明白了楊寧為何生氣。不逃避,不放棄,寧折勿彎。這是楊寧做人的準則。楊寧甩袖負手而立,“我不教你一招半式,有兩個原因,一,你確實基礎不紮實,二,你沒有身為一個兵的自覺,你還沒有資格成為一個兵,也沒有做好成為我徒弟的準備。”他說完抬腳便走。他是個戰將,徒弟也隻會是個戰將,就算不是,也隻會是個鐵血錚錚的士兵,而不是一個逃兵,一個投降的沒有骨氣的兵。不對,不該是這樣的!黎暮看著他的背影想著,忽然朗聲說,“我會!” 楊寧停住腳步,回頭看他,“什麽?” “我說我會。”黎暮繼續道,“如果師父再問我是否會去裝死,我會,我和師父不一樣,我沒有師父的身手,硬打也隻會死去,如果敵人強大到令我軍全軍覆沒,我會盡全力保存我的一分生機,我絕對會活下來,然後去將帥旗扶正!就算它已被折斷,我也會將它立在風中!就算我軍無人生還,就算我背盡罵名,我也會活下來,然後用一切能用的方法,去折斷他們的帥旗!我會用一切手段,哪怕再肮髒,用我的方式去保衛我的國家,哪怕被你不齒,哪怕被所有人嘲笑,我也會這樣去做!” 就像當年一樣,當年金國圍山,他一人手無寸鐵入了金國,所有人都不信他能有所作為,他確實不像夏米,從小習武,也不像楊寧,萬人難擋,他有的,唯獨是他的一雙手,一顆可以思索的腦袋,他不強勁,可卻從不柔弱,他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可以被人踐踏,可決不會阻止他的生機! 隻要活下來,一切都有可能,他不懼死,但如果必要,如果隻剩下他一人,那他一定會求生,然後繼續再戰。 這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黎暮從不會放棄一絲希望。楊寧誤會了他。“不逃避,不放棄!我沒有背棄你的信念,因為我是你楊寧的徒弟!”黎暮在他背後大聲叫道。 楊寧忽然,心下顫動,就像被一陣春風撫過,他沒有再回頭,抬腳走了回去,嘴角卻牽起一笑。 這是他要的答案。 他沒有猜錯黎暮的心思,沒有看錯他,這隻是個試探。 這個孩子是很聰明的,楊寧像一杆槍,黎暮則像一根竹,看上去脆弱,可一樣掰不彎擰不斷。他們倆,外在的表現方式雖然不一樣,但骨子裏卻極為相同,是個好苗子,可是,還不成熟。 楊寧挑唇一笑,身影逐漸消失在黎暮的視線裏。 黎暮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握緊了拳頭。楊寧,我一定會讓你認可我的。我不止是你的徒弟。還會是你的兵!最出色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