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往事片段
黎暮的酒量很好,在他有記憶以來的日子裏從未喝醉過,他喜歡喝酒,其實隻是因為很小的一個機緣巧合,小時候聽著說書的人說楊將軍行軍時,愛喝烈酒,千杯不醉,出於對英雄的崇敬,他便開始有樣學樣喝起酒來,一個從來沒碰過酒的少年,剛開始喝的時候辣的鼻涕眼淚橫流,可他總想著,楊將軍行軍的時候就是靠這烈意獨守魏國旗幟下千千萬萬子民,於是他喜歡喝酒,更喜歡喝烈酒,好像這樣就能體會楊寧在沙場上的感受一般。可他今日見了包子星,才明白,原來愛喝酒的人,都是因為有著沉痛的思緒,不可解,所以用酒衝刷罷了。他們坐在院子外的亭子裏,黎暮看著包子星已經醉意迷蒙的趴在桌上,隨即黎暮望著天上的清風朗月。楊寧,當年你也有這樣沉痛無法開口的時候嗎?是因為什麽呢?因為駐守邊疆,家中妻兒子女的守望讓你惆悵?亦或是戰友們的離去讓你心傷?我們雖然錯過了一百八十年,所有的風景都不同了,可唯獨有一樣相同,那就是月亮。一百八十年前的晚上你,和一百八十年後的我,我們望著同一個月亮。黎暮這樣想著,所有的遺憾化為繞指柔,他想起了他的師父,他有種錯覺,他總會把這兩個不同時空的人重疊在一起,不知道為何,明明史書上的楊寧是那樣的威風凜凜,不苟言笑如同武曲天神,他師父卻總揚著玩世不恭的笑臉,沒有一點相似,可他卻總是會把他們搞混。他們是很相似的,相似到重疊也看不出重影。黎暮說不清哪裏,可就是覺得沒人能比他的師父更契合楊寧的形象。“黎暮。”說人人到,黎暮回頭看著楊寧的身影越走越近,不知為何,看到他自己總會覺得開心,覺得安心,好像在外漂泊多年的浪子看到了家的房簷就在不遠方。“師父。”“去把魏煙雲送下山。”楊寧從不會正麵和魏煙雲接觸,去年也是黎暮送下的山,他對魏煙雲的態度總是很堅決,連一絲希望都沒給她留。黎暮理解他,可他也欽佩魏煙雲的一心一意,現在都已經三更過半了,一個姑娘家,瘦弱單薄,可風再大雪再冷依舊動搖不了她分毫,總是固執的等著,等著心裏的人能抬起腳跟到她麵前,她隻奢求一麵,多麽微不足道的要求。可楊寧比她更堅決。黎暮有時候覺得,楊寧對魏煙雲不是沒有感情,反倒是因為有感情,所以才會對她這麽冷酷,因為那感情並不是魏煙雲想要的,或許是友情或許是憐憫,總之,那絕對不是愛情。楊寧知道,接受她會給她帶來多少傷害,他不願意看到,所以他隻好像當時甄選他們的時候那樣,去做一個惡人,去刻意醜化他在別人心中的形象。黎暮點點頭,他的師父要求他的事他都會去做,哪怕是派他去傷一個姑娘家的心,他也相信他的師父絕對是善心的。因為楊寧的道德觀念極強,他知道。於是他又一次來到了魏煙雲的麵前,看著她在風雪中凍的麵色發白歎了口氣,蹲下身扶起她,“魏姑娘,何苦呢……”“他還是不見我?”魏煙雲看到黎暮就知道楊寧的意思,一瞬間紅了眼眶。 黎暮不想騙她,於心不忍的點了點頭,“師父要我送你下山。”“黎暮,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什麽?”“幫我把這個轉交給他。”黎暮一看是個小巧的香囊,拿到手的一瞬間,藥香彌漫。 “這香能緩解疼痛,楊將軍少時征戰受過刀傷,一到陰雨天總會泛疼,我……我幫不上什麽忙,隻有盡此微薄之力,幫我帶給他,好嗎?”“師父他……”黎暮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不一定會收,可我還是想送。”魏煙雲打斷他的話,輕輕柔柔的語調中透著堅韌的意念。哎,黎暮又怎麽會不知道,她和包子星是一樣的,求之不得心最苦。恐怕她的心早已經遍體鱗傷,他又怎麽能再出口傷她的心?想著他一口答應下來,“好,我盡力。”“謝謝。”魏煙雲見他鬆口這才肯隨黎暮下山。夜色如墨,黎暮一路攙著她,小心翼翼不讓她踏空。忽然想起她剛才說他身上有傷,可他卻從未見楊寧哪裏不適,隨即問,“師父他的傷在何處?”魏煙雲沒有多想,隻當他是關心師父,回答道,“左後腰。”一時間,黎暮心中炸了鍋,師父不止和楊寧同名同姓,身份及刀傷的位置都完全一致,天底下哪有這麽湊巧的事?楊寧怎麽看都隻有二十左右的模樣,要真是那個楊寧,歲月怎麽會在他的臉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而為什麽這麽隱秘的傷處,魏煙雲卻知道,那她或許清楚來龍去脈?黎暮小心的試探問,“師父的傷是在哪一場戰役落下的?”“……”魏煙雲忽然緘默,瞧著黎暮,“我不能說。”“為什麽不能說?因為他是魏王的楊將軍嗎?”黎暮很直白的挑明,果然見魏煙雲的麵色一變,印證了他的想法。他們,或許,真的是同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活一百七八十年,這個想法很大膽,很脫離實際,可也是至今最為符合邏輯的結果。“黎暮,我可以告訴你所有的事,唯獨楊寧,我沒法對你開口說一字,請原諒。”魏煙雲見他神色肅穆,隻好先發製人的打消他的念頭。“為什麽?”黎暮出口逼問,她若是懷疑他對楊寧有二心,想要加害,那決不可能!“我對師父一番忠誠,絕無二心!我求你告訴我!”說著黎暮撩袍下跪,向天起誓。這對他很重要,比他的命還重要!如果他真的是楊寧,那他等於在自己自小崇敬的人身邊,何等的榮幸!魏煙雲嚇了一跳連忙扶住他,見他都要給自己跪下了,可見絕非弄虛作假,“不是我不告訴你,隻是我也不清楚,楊將軍他……”黎暮靜待著下文,魏煙雲再三打量著他,像在掂量著他的真意有幾分。“我若告訴了你,你要發誓,絕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如果讓我知曉秘密泄露,那麽我……會殺了你!”魏煙雲握緊雙手,“我會動用晏國的所有力量,去殺了你。”黎暮抿唇,“我發誓,若讓人知曉,天打五雷轟,死不得全屍!”他發的誓比魏煙雲要他發的還毒,還狠,總算讓她放下戒心相信了。“我是魏王的血脈。”“我知道。”黎暮很淡然的回應,倒是魏煙雲心下一驚,隨後知道他其實早對他們起了疑心。“在魏王朝未倒之前,我從未見過他
,就這麽一直到了四歲。那一日,諸侯動亂殺進皇城,血洗大地,所有的皇族的人無一幸免,父皇將我藏在神桌底下,我親眼看著所有的親人一個一個在我眼前倒下,他們的血匯集成小河流到我的腳邊,我很害怕,可不敢出聲,直到我娘也在我麵前被殺害,我再也受不住哭了出來,敵兵聽到我的哭聲,開始四下尋找,我以為我就要死了,可就在這個時候,楊將軍出現了,他一身紅袍銀甲,血染征衣,手握長槍將那些敵兵一個個擊潰,敵兵從金鑾殿到午門,少說也有千人,可他絲毫不懼,橫槍禦敵,一人一槍衝鋒陷陣,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兵荒馬亂的叫喊聲,好像身處地獄深處,所有的敵兵再也顧不得我,全部一擁而上將他圍的水泄不通,刀光劍影中我隻看見他的銀甲閃著金色的陽光,但凡接近阻擋他的人全部倒在腳下,避開他的人群如同驚弓之鳥,忐忑不安不敢一人上前,等到他走到我的跟前,從神桌底下一把抱起我,到高處我一看才發現,除了我和他,腳下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他的盔甲上早已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臉上全是血汙,那一刻我看見他就像是看到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修羅,害怕的不知所措,他見我發抖,便把我抱在懷中,壓著我的腦袋,一直輕聲的和我說:不要怕,不要看。”黎暮聽到這裏,心下微顫,這是楊寧會做的事,他永遠是強大的,不管情形再險惡,他都能以一臂之力護住身後的所有人,壓著她的腦袋是不想讓她過早的接觸到死亡帶來的陰影,楊寧不想,救出來的小女孩,是一個夜夜都會做噩夢做到哭泣的人,他不止救的是人,更是心。他始終,是個溫柔的戰將,鐵血柔情,天生就是用來形容他的。“就這樣的,他跨上馬背靠著一杆長槍在千軍萬馬之中將我救出敵陣,身後的敵兵足足追了我們三日三夜,他遍體鱗傷,流的血把我的衣服染透,可硬是將我護的毫發無傷。然後我想起來,我其實是見過他的,皇宮有個禁地,是個地窖,裏麵除了冰沒有任何東西,曆代皇族除了皇帝沒人可以進入,小時候我曾誤闖進去,看到那裏有一塊巨大的寒冰,裏麵躺著一個紅袍銀甲的俊美將軍,那個人,就是楊寧。”他真的是楊寧!和黎暮猜想的一樣!可……人,在冰裏?!這怎麽能活? “他是祖皇帝最愛的功臣,一個我從小就聽在耳邊的傳說,一個天神,一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常勝將軍,一個永遠無法被世人忘卻的人,他曾經對祖皇帝發過誓,世代守護他的血脈,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楊將軍的最後一戰也是勝仗,明明是勝仗,可他在一夜之間卻像消失了一樣,沒有人能再找到他的蹤跡,幾乎與祖皇帝駕崩的日期是同一日,再也沒有史記記載到他的後續。有人說楊寧早就死了,有人說他跟皇帝葬在一起,不過我的推測,也許是祖皇帝不知用了什麽奇術將他藏了起來。”史書上曾有記載,楊家世代為將,守護魏家江山,楊寧曾經在封將的那一日於萬千朝臣之前向魏王宣誓:世代守護魏家,一心
一意,忠誠不二,不離禦前,直至死亡。這是黎暮從小就聽到大的一句話,無數次在茶館小樓都能聽到說書的先生將這精彩的一幕翻來覆去的說,有人戲稱這是麒麟拜王。麒麟,萬獸之王,是太平、吉祥的象征。正如他,隻要有楊寧在的地方,就不會再有戰亂。他就像是代表太平的麒麟的化身,無人可以攻破的防衛,而魏王,則是世人都承認的真龍天子。他們是相輔相成的。可……“魏王為何要這麽做?”既然是魏王的愛將,為何魏王又要將他獨獨存留於世?“我不知道。”魏煙雲搖了搖頭,她對楊寧的了解其實不比黎暮多多少,隻是幸運的,楊寧必須要效忠於她,她才有幸得以與他接觸。她隻不過,是沾了魏這一字的光罷了。“從四歲開始,他便帶著我四下奔波,躲避追殺,護我周全,一個人將我帶到十歲,然後將我托付給了晏王,自此上了不周山。”魏煙雲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眼角含淚,她是愛楊寧的,這個貌若天神的大將軍無數次將她從生死邊緣拉回,一路為她遮風避雨,她早就暗自心許於他,無論他們之間差了多少歲,無論他對她是否隻是因為對魏王的忠誠,她都已經認定了他,這幾年的長跪不起,也還不起他一次次的救命之恩。見過楊寧的鐵血錚錚與柔情似水,她怎麽可能再把目光移向別的男人。可楊寧隻是把她當成是魏王的血脈,甚至隻把她當成一個孩子,她不要這樣,她希望楊寧能把她看成一個女人,一個可以與他相伴風雨的女人。可她隻能奢望,盡一切努力去奢望,不然她絕對會遺憾終身。兩人邊走邊說已經到了山腳下,黎暮瞧著她在夜風下被擴的清晰的纖弱身姿,想著那些話裏的點滴,不經想起所有與楊寧相處的一切,怪不得他隻要一待在他的身邊,就能感到他的與眾不同,好像珍貴的寶石被刻意的掩埋,他卻能隱約的看見泥土裏透出的亮光。楊寧是很強大的,他正色的時候壓迫力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大,如果他不笑,不刻意的做那些惡人的模樣,可不就是那些代代相傳的楊將軍的畫像上的模樣嗎?黎暮忽然心下千思萬緒,不知該如何開口再說一字。“我要走了,明年我還會再來,我已經決定了,這一生,非君不嫁,我知道楊將軍讓你送我下山是讓我死了這條心,我也希望你能告訴他,讓他死了滅我心的這條心,因為隻要他活著,我活著,我就會一直愛著他,就算他死了,我也對他的情誼絲毫不減。”魏煙雲在月光下微微欠身,對著黎暮行了個禮,轉過身去招呼路邊的馬車。月光將她的身影拉的長長的,黎暮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像魏煙雲這般柔弱又堅韌的女子。不愧是魏王的血脈。他對著魏煙雲的背影作了個揖,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會保守這個秘密,直到老死。他也決定,會跟隨楊寧,直到老死。這是他千百個日夜追尋的人,千百個日夜的理想,黎暮想,好在當時選擇了他,楊寧從一開始就不斷的在吸引著他,讓他的目光移不開。一定是上天注定。用前半生二十年的追尋,換來的機會,彌補蹉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