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斧聲燭影(二)
趙匡胤正在思索時,突然五十步開外傳來侍衛的通報聲:「晉王殿下覲見」。
趙匡胤手持金斧,重新坐定,便聽到帳外傳來晉王趙光義的聲音:「臣弟奉詔覲見陛下」。
「進來吧」。
「遵旨」,趙光義拂帳而入,再次施禮道:「恭請聖安」。
「放心,暫時還死不了」,趙匡胤冷冷道。
「臣弟惶恐」,趙光義趕緊再次下拜,腦海中風馳電掣而過入帳前的一幕幕情景:在傳旨時,老太監曾向自己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想來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有念及此,趙光義心中稍定。再回想到皇帳周圍的布置,似乎班直侍衛均被撤到五十步開外,皇帝分明還是要保全自己,不願讓外人聽到今晚的對話,以免失去迴旋的餘地。想到這裡,趙光義心中似乎又有一絲歉疚,但旋即消去,他告誡自己,絕不可以心軟,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謂的仁慈,只會將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的境地,就像他這位愚蠢的皇帝兄長一樣。
「起來吧,別裝模作樣了,也不嫌累,你要是真的知道惶恐,就做不出這樣的事」,趙匡胤不耐煩道。
「恕臣弟愚鈍,不知陛下說的是哪件事?」趙光義抬起頭,眼神中恢復了慣常的果決。
「怎麼,敢做不敢當啊?」趙匡胤顯然頗為憤怒,渾身真氣將衣袖都鼓盪得膨脹、擺動起來。
「望陛下賜示」,趙光義仍然是那副從容的神色。
「潘樓南街、毗伽闕,怎麼樣,有沒有想起什麼?哼,你倒是真的做了不少準備」,趙匡胤怒道。
趙光義終於感到一絲詫異,身軀微震。昨夜接到宮內傳信,說趙普深夜訪宮,他就知道那個老狐狸十有八九知道了什麼。只是,沒想到他竟然知道得這麼詳細、準確,看來在自己身上,倒真是沒少花功夫。幸好自己昨夜提前做好了萬全準備,如果等到今晨內侍傳詔自己伴駕郊獵時再為謀划,恐怕就一切休矣,因為自從被傳詔后,自己似乎就沒有脫離過樞密使、領忠武節度使曹彬的視線,說是奉詔與自己一起商量、布置這次臨時郊獵的一應事宜,但一路下來寸步不離,也未免有些過著痕迹了。
估摸著時間上也差不多了,趙光義這一次沒有否認,只是一味的保持沉默,等待著皇帝的發難。
果然,很快趙匡胤就失去了耐心,暴喝道:「怎麼不說話了,啞巴了?」
「臣弟無話可說」。
「你還無話可說,莫非你還覺得委屈,還以為自己有理了?!」
「回稟皇兄,臣弟只是在爭取自己應得的東西」。
「應得的?你倒說說看,是怎麼個應得法」,趙匡胤怒道。
「皇兄不會忘記自己的皇位是怎麼得來的了吧,若不是臣弟精心謀划,策動了陳橋兵變,皇兄能貴為這大宋天子?坐攬錦繡江山?」趙光義憤憤道。
「你……」
趙匡胤剛要出聲,卻立刻被趙光義打斷,只聽趙光義繼續說道:「臣弟原以為皇兄會念著臣弟的恩情,立我為皇太弟,可是左等右等,卻只封了個從三品的開封府尹。起先還以為皇兄遲遲不立國本,是有意傳位給我,讓我先在開封府尹這個天下首牧的位子上歷練歷練,我就仍然存著一絲絲幻想,心說且等等看。近兩年來,雖然臣弟陸續被加授為晉王、中書令,似乎恩寵非常,但我卻漸漸看清楚了,你壓根沒有傳位給我的意思。遲遲不立國本,只不過是因為你偏愛二皇子德芳,覺得大臣們肯定會反對,所以想拖到他年長點,在各方面表現,都超過皇長子德昭后,再立皇儲。看清楚這點后,臣弟就明白必須要為自己做打算了」。
「朕有意於德芳又如何?傳位於德昭又如何?你一個親王,不安守本分,以為有些許策立之功,皇帝就合該你來繼承嗎?」
「臣弟為何不該繼承?自唐朝中期以來,藩鎮強而朝廷弱,百年未改,何故?朝廷傳皇位於子,君主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受制於家奴。而藩鎮者,能者居之,兄死傳弟,乃為常態,故能屹立不倒。自朱溫篡唐,梁唐晉漢周五代,皆舍弟而立子,故無有傳嗣久遠者,亦無他故,國無長君耳。」趙光義從容說道。
「你就那麼想當這個皇帝?」
「臣弟還是那句話——能者居之。」趙光義淡淡道。
「好一個『能者居之』,朕倒要看一看你有何能耐」,趙匡胤用手猛拍案幾,案幾應聲而裂,帳內的燭火,也被震得忽明忽暗。
趙匡胤本意是教訓教訓趙光義,讓他迷途知返,再將其暫且發配到西京洛陽閑住,來消弭這場風波,可沒想到趙光義全無悔意,甚至連懼意都沒有,這讓他頗為憤怒,震怒下,這才出手發泄。可是,出手后,頓時五臟六腑皆翻騰起來,真氣亦紊亂、逆流,幸好手上還緊握著金斧,以之柱地,才勉強能夠繼續坐穩。趙匡胤明白自己顯然是中毒了,可是,今日因為憤懣,從早到晚,粒米未進,怎麼中的毒,又是何人能高明到給自己下了毒,自己卻全然不知?
突然間,同案幾一塊碎裂在地面的酒杯印入了眼帘,頃刻間,趙匡胤明白了過來:原來他竟然是晉王的人,那個服侍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太監、自己最為信賴的大內總管王繼恩,竟然也早已投靠了晉王。難怪晉王如此的有恃無恐,原來是勝券在握啊,自己真是可笑啊,別人一心取自己性命,自己卻還想著怎麼保全別人,前一刻竟然還將班直侍衛全都撤走,唯恐有人知道了晉王的秘密,讓自己護不了他的周全!
趙光義緩緩地站立了起來,右手伸入袖中,準備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
這時趙匡胤強行壓住毒藥的藥性,將真氣強行運於雙臂,執金斧狠狠敲擊地面,斧聲鏗鏘有力。趙匡胤吼道:「好為之!」然後,緊閉雙目。
看到趙匡胤如此有力的運斧,趙光義猶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老太監王繼恩的葯,藥性到底有多強,也不知道趙匡胤的意志力到底有多堅韌,他是否還有反制的能力。念及趙匡胤往日的神威,趙光義摸摸自己袖中的匕首,看看對方手中的金斧,竟然失神了,遲疑了那麼片刻。
但只是那麼一片刻,趙光義便打消了自己的猶疑,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必須出手了。然而,也只是那麼一片刻,樞密使、領忠武節度使曹彬已聞聲飛奔而來,不等皇帝宣召,曹彬徑直掀帳而入。老太監緊隨其後——他本想阻擋曹彬的,但曹彬聽到斧聲后,反應實在太快,自己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就已經沖往皇帳——但老太監仍然記得,在自己跟往皇帳前,先下令所有班直侍衛原地待命。他心裡暗忖,合自己和晉王二人之力,不知能不能在侍衛五十步時間中,將曹彬擊殺。如果不能,就只能啟動次一級方案了,不過這樣,必然就要費一番周折了。
聽到曹彬拂帳而入,趙光義趕緊假意對著雙目已然緊閉的趙匡胤大喊道:「陛下!」他知道刺殺趙匡胤的最佳時機已經錯過。當然,只要趙匡胤開口再說一句話,他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搏殺,然後再突出重圍,啟動另一個方案。曹彬衝到趙匡胤身前,發現趙匡胤已然深度昏厥,久呼不醒,心下一片冰涼。立在曹彬身後的趙光義、老太監卻都鬆了一口氣。若非萬不得已,他們也並不想和有大宋第一高手之譽的曹彬交手。雖然趙光義、老太監都是難得的高手,特別是老太監,作為大內總管,其實也是皇帝的影子保鏢,其功力更是高深莫測,但合他們二人之力,也仍然沒有搏殺曹彬的必然把握,而一旦失敗,曹彬脫身而去,那他們弒君謀反的嫌疑就再也洗脫不了了,一場悄無聲息的政變,或許將擴大為一場轟轟烈烈的皇位戰爭,這絕對不符合他們的預期。他們都希望能拉攏曹彬,而不是將其推到對立面,這不僅僅是因為曹彬是大宋第一高手,而更是因為作為大宋樞密使以及勛貴階層的總代表,他在數十萬宋軍中,擁有著極高的威望。
回過神來,趙光義對曹彬說道:「曹大人,聖上剛才突然煩悶,一掌拍裂案幾后,暈厥了過去,你看如何是好?都怪我啊,明知道陛下過飲了,不該這個時候,再跟皇帝講起對北漢戰事,讓陛下憤懣不已,誰知道一個小小的太原,我們卻總是久攻不克呢,也難怪聖上煩悶」。
「現在都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了,我們還是火速返駕,回宮讓太醫們為官家診斷吧」,老太監補充道。
曹彬知道,趙光義是在洗脫自己,自己是否選擇接受他的說辭,將決定自己的立場,他也知道老太監建議立刻返駕,是別有居心。看看昏迷不醒的皇帝,沉吟片刻,他在心中艱難地作出了一個抉擇,沉聲道:「王公公所言甚是,晉王殿下亦不必過於自責,現在還是陛下的診治最要緊,馬上起駕回宮吧」。
「嗯」,趙光義、老太監都徹底鬆了一口氣,曹彬的態度,表明他已認清了形勢,作出了「正確」的選擇。而皇帝,只要他被送回了開封皇宮,那就是落到了他們二人的絕對控制中,誰讓他們一個是開封府尹,一個是大內總管呢。開封,或許還是太大、太複雜了,但皇宮,卻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所在,那裡發生過什麼,以及,將會發生什麼,從來都是外人無從知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