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斧聲燭影(一)
開封郊外,暮色深沉,不過,相較於帳外幽森的夜象,大宋王朝建立者趙匡胤此刻的內心,卻還要更加陰沉。種種憂鬱、憤懣、無奈的情緒,紛至沓來,難以排解,讓他極感胸悶,唯有依賴手上的些許杯中之物,聊以解憂罷。侍立一旁的老太監輕聲地勸諫道:「夜深天寒,官家還是早些歇息吧,切莫再飲了,過飲傷身啊」。
趙匡胤看看又已經空了的金樽,只是搖頭,沉聲道:「滿上」。比起已然滴血的內心,傷身,又算得了什麼呵?
「官家……」,老太監忍不住再次發聲,卻終於將勸諫的話頭咽住,默默地給趙匡胤再次斟滿酒樽。
突然,好像下了某種決心一般,趙匡胤緩緩地抬起了頭,沉聲道:「傳晉王」。
「諾」,老太監應諾道,在他正要退出大帳時,又聽趙匡胤補充道:
「罷了,還是先讓曹彬將帳外侍衛撤去,五十步內不許留人」。
「官家……」
「難不成,他還真敢在朕面前出手嗎?那他至少也該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盤算一下自己到底有沒有那個本事,他不是最喜歡盤算嗎?」趙匡胤輕蔑、而又厭惡地說道。
「諾……」,老太監再次嘆息,退下,吩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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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一飲而盡后,趙匡胤盯著手中的空杯,耳邊迴響起了宰相趙普(門下侍中)昨天深夜秘密進宮時的奏對——
「陛下,臣有要事啟奏。如臣所料,晉王早有不臣之心,現在他已決定放手一搏,欲刺殺陛下。」
「則平,慎言」,趙匡胤皺眉道,「朕知你和光義向來不和,光義平素里,或許是有些逾矩、跋扈,但你說他有弒君自立之心,卻未免有些危言聳聽,甚至是居心叵測了,你是要離間我們兄弟嗎?」
「陛下的話,誅心了,微臣惶恐。但回稟聖上,臣雖和晉王不和,但絕不敢因私害公。臣先前反覆勸諫您提防晉王,也許還只是基於種種蛛絲馬跡的猜測,尚不敢斷言,唯以防萬一而已。但此次臣確已掌握確鑿證據,陛下萬不可再顧念兄弟親情,而掉以輕心。陛下須謹記:天家無親情,父子尚可反目,何況兄弟乎!」
「這……」
趙普隨即從袖中抽出一份早已整理好的詳細奏報,將其呈給趙匡胤,並接著說道:「臣派府中首席劍客趙信監視晉王府已有數月,晉王做事確實滴水不漏,趙信一直都未有任何發現,臣原本也已萌生退意,結果不曾想,十數日前,一批黑汗國武士的入境,終於暴露了晉王的安排,臣順藤摸瓜,終於查出了晉王的大體計劃。他們定下的行刺時間、地點是——三日後、潘樓南街,執行者就是從黑汗國疏勒部落重金聘請的毗伽闕,據說他是西域第一刺客,精通刺殺之道,且均是一擊即中,三十年來從未失手。而且,晉王兼任中書令、開封府尹多年,外加陛下這些年來的過分尊寵,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親王,要說能耐,臣相信,至少在開封府範圍內,他絕對有能力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說到「中書令」時,趙普臉色陰沉了片刻,要知道,中書令才是政事堂的右相,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首相」,他這個門下侍中不過是左相而已,長期屈為「次相」的地位,這豈是趙普所能忍受的。
「……」趙匡胤本有意責問趙普怎麼敢膽大妄為地私自監視親王府,可聽到「三日後、潘樓南街」后,卻又有種無力感湧上心頭,終於失去了責問趙普的氣力。趙匡胤素有微服私訪的喜好,而三日後,到潘樓南街閑逛西域貨商販賣的獵鷹,正是自己的出行計劃,此事知者甚少,若非極盡心思,怎能獲悉。
隨著一頁頁的翻閱趙普呈遞的密奏,這種無力感越來越明顯,而手中的那一疊密奏,似乎也越來越沉重,終於沉重到趙匡胤不得不將手攤放在御座的扶手上。
真相,就是真相。現實,而又殘酷。能將最強健有力的人,也壓得喘不過氣來。
「為之奈何?」趙匡胤終於無奈地說出了漢高祖劉邦平生最喜歡說的那句話。
趙普知道趙匡胤已被密奏中附列的證據說服,乃應聲答道:「晉王,早已呈尾大不掉之勢,陛下為自己計,為子孫計,皆應先下手為強。晉王的勢力盤根錯節,我們在京師的任何布置,都不可能讓他毫無所覺,陛下若想以雷霆手段消弭這一危機,而不捲起過分強烈的政治風暴,則唯有離開開封,將風暴引離」。
「離開開封?去哪?」
「京郊。以狩獵為名,命晉王隨駕左右,並伺機誅殺之,此可謂快刀斬亂麻」,趙普沉聲道。
「快刀斬亂麻?那是朕的同胞兄弟,你讓朕如何下得了手?!」
「臣以為,此等狼子野心之人,無父無君,何異於禽獸,陛下切莫再猶豫,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陛下待其如手足,其待陛下,卻哪裡還有半點血脈親情?陛下不可再猶疑不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沉默良久后,趙匡胤閉目無奈道:「你安排吧」。
「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趙普急於敲定此事,不得不逼迫道。
「明早出發總行了吧」,趙匡胤低喝道。
「諾」,趙普道,「另,陛下請務必讓樞密使、領忠武節度使曹彬隨行,他是我大宋第一高手,可護陛下萬全,有他在您左右,微臣才敢放心」。
「好,等朕郊獵時,你留在京師吧,務必確保開封一切無虞,將這場風暴造成的損害,控制在最低限度」,趙匡胤語氣稍稍溫和下來。
「遵旨,微臣告退」。
看著趙普匆匆離去的背影,趙匡胤心中的無力感愈來愈強烈,手中的密奏也終於滑落在地上。
晉王趙光義,是自己的親弟弟,而且這麼多年來,恩寵有加,甚至就在前不久,趙匡胤還專門頒詔,宣布早朝列班時,晉王序在宰相之前,以示榮寵。更何況,十多年來的南征北戰,兄弟二人,從來都是並肩作戰,生死相依,早已非普通人家的兄弟之情可以比擬。卻也正因為如此,這種背叛才分外不能被接受。
作為一位從五代十國混亂時期走過來的君主,趙匡胤原本以為,兵不血刃的「黃袍加身」並善待遜位的周皇柴氏,以及君臨天下后的「杯酒釋兵權」,都已經通過柔和的方式,消弭掉了五代以來的腥風血雨。沒想到,在開寶九年的冬季,一種消散已久的戾氣,卻又再次聚合而成一股政治旋風,不可避免地來臨了。
定定神,走出昨夜與趙普對話的回憶以及相伴而來的思緒,趙匡胤隨手取下帳內兵架上的金斧,立在腳邊,以支撐自己心力交瘁的身軀,喃喃道:「朕絕不許五代的暴戾重演,這次,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朕可以將其消弭於無形,一定可以的」。趙匡胤緊握斧柄,眼神中充滿堅定,卻又分外凄涼。帳外,北風依舊呼呼而過,風聲里還隱約夾雜著樞密使、領忠武節度使曹彬指揮班直侍衛撤往外圍的傳令聲,以及侍衛們齊整的踏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