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這是一年裡唯一的輕鬆活潑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門族尊卑不論,都可以聚到碾場上來縱情談笑,都可以到鞦韆架上去表演一番,顯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門風家法族規的約束,把長長的辮子甩到空中,也把暢快的笑聲撒向天空。白靈頭回上石碾場的鞦韆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個,盪的高度雖不能與大人們相比,卻也令人驚異。當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時,感到的是一種酣暢淋漓,而當鞦韆從高空倒退回來的時候,卻感覺到一種恐懼,風在耳邊呼呼呼嘯叫,身體像一片落葉悠悠飄浮著,心兒緊緊地縮成一團,微微顫慄……
白靈睡不著,奇怪自己怎麼會想起鞦韆的往事來,忍不住說:「兆鵬哥,還記得你那回打鞦韆的危險嗎?」鹿兆鵬也沒有睡著,笑著說:「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鞦韆!」
第二天早晨白靈醒來時,鹿兆鵬已穿戴齊整,把被子和枕頭疊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捲起來塞到床下。白靈慌忙穿衣蹬褲跳下床來。鹿兆鵬說:「按照一般家庭的習慣,妻子應該比丈夫早起一步,打好洗臉水再清掃房間,然後做早飯。今天頭一回可以原諒。」白靈伸伸舌頭做個鬼臉就忙活起來。吃罷早飯,鹿兆鵬把一綹紙條交給她說:「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牆根下。」白靈接過紙條,整個身體里的神經都緊張亢奮起來。鹿兆鵬說:「你現在是一個虔誠的道教徒。到門口甭忘了買香蠟紙表。」
白靈從此開始了這種隱秘的工作。有一天,白靈對鹿兆鵬說:「那張網織起來了吧?」鹿兆鵬說:「還沒有。咱們是兩隻不錯的蜘蛛。」白靈問:「過了一向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太有沒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賊的。」鹿兆鵬沉吟一下說:「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漏洞。你看有什麼漏洞沒有?」白靈說:「有。」鹿兆鵬忙問:「什麼事?」白靈卻不說。
那是她剛剛搬來五六天,鹿兆鵬出去了,白靈坐在台階上補綴鹿兆鵬的一雙線襪。房東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來一隻襪子楦頭。白靈把楦頭塞進襪子試一下,有楦頭果然好縫,連連說著感激的話。魏老太太問:「你們晚上怎麼總跑茅房?」白靈一時摸不清話意,只顧低著頭納扎襪子。魏老太太以長者的關懷口氣指導她說:「置個夜壺尿盆該多方便。往後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還不凍死!」白靈頓時意識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斷清楚老太太並無歹意,隨即應變說:「我家先生聞不慣尿騷氣兒,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魏老太太咂著捲煙,撇著嘴角,世故地說:「男人家毛病多,差不多個個男人都有一個怪毛病,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靈一直未對鹿兆鵬提說過這件事,說了會使倆人更加難堪,於是就說:「假的總是假的。漏洞你甭問了,我已經掩蓋過去了。不過……作假還真難。」白靈說完瞧著鹿兆鵬,發覺他有點不太注意自己的話題,似乎心不在焉,就問:「啥事不順利嗎?」鹿兆鵬也不抬頭,低沉地說:「郝縣長出事了!」白靈像是給人攔腰抽擊了一棍:「啊……」鹿兆鵬說:「還是那個叛徒告的密。」
白靈承受不起這個沉重的打擊,變得鬱鬱寡歡,沉默不語。鹿兆鵬幾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綻來」,也不能使她完全改變過來。她的腦子裡日夜都浮現著郝縣長那張機智敦厚的圓臉盤兒,一次又一次重現她到滋水縣見到郝縣長的情景。又莫名其妙地幻化出郝縣長被塞進麻袋撂進枯井的慘景。鹿兆鵬勸解不下時,竟然硬著心說:「白靈同志,在中國干共產的人,得修鍊成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只憑一般的頑強是不行的。」白靈愣了一下,瞅了兆鵬一眼,依然緘默。鹿兆鵬說:「不然,我還敢跟你說重要事情嗎?」白靈終於溢出兩滴淚花:「瞧著吧兆鵬哥……我能練出這個硬功夫的!」說著撲到鹿兆鵬懷裡,渾身顫抖著幾乎站立不住,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個單個字來「,我已經……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鵬抱扶著白靈猛烈顫抖著的身體,抬起右手摩挲著她的頭髮,隨之雙手挾著白靈的肩頭把她撐離開自己的身體,冷峻地盯著白靈近在咫尺的眼睛說:「郝縣長今日被害了!」白靈瞪著眼問:「又給填了枯井?」鹿兆鵬說:「不,這回是槍殺。岳維山專意從城裡把人要回去,殺場就在白鹿原上。」白靈說:「殺一儆百哦!」鹿兆鵬按著白靈的肩膀坐下來說:「我們還得學會容納仇恨。」
白靈終於從痛苦的深淵爬上岸來,變得沉靜了。她繼續把鹿兆鵬交給她的字紙綹兒送到某個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爐下,或兩塊石縫裡,或一塊磚頭底下,或某棵柏樹的空心中。一次在埋著萬餘具屍骨的革命公園裡,她取回一條紙綹,正裝作遊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肩被誰重重地拍擊了一下,嚇得她幾乎叫出聲來。她轉過頭,卻見鹿兆海微喘著氣站在面前,一隻手還死死地抓著她的左臂:「你讓我找得快要急瘋了!」白靈吁出一口氣說不出話,鹿兆海拉著她的胳膊離開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訴她,他去過皮匠鋪店,也去過豆腐巷小學,問誰誰都說不出白靈的蹤跡。他疑心皮匠對他保密,又買了古城名點水晶餅和臘汁羊肉孝敬給皮匠,皮匠收了禮物竟然對他賭起咒來,甚至罵起白靈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說:「你真心硬!」白靈瞅著鹿兆海的軍裝,卻問:「你這衣裳是連長,還是營長的?」鹿兆海說:「問那幹啥?好不容易撞見你,難道跟我連一句知心話也沒有啦?」白靈嗔怒地說:「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說:「那是特務乾的事,而我是一名軍人。」白靈說:「特務難道不是貴黨豢養下的?」鹿兆海懇切地說:「難道我們一見面就非得吵這種事不行嗎?你和我之間就只有『國』和『共』的爭鬥嗎?我們那時候兩小無猜,想能想到一起,說能說到一道兒,我們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們屁股底下就埋著我們抬出來的屍骨,我們在這兒挖坑掩埋死者又修起公園。我們訂了終身,而今卻弄到這個局面……」鹿兆海說到這兒已經傷心了。白靈卻冷淡地說:「你該不是從月亮上剛下來吧?城裡的枯井幾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進去,你卻在這兒抒情。」鹿兆海說:「你能告訴我你的住處嗎?」白靈說:「不能。」鹿兆海說:「你不相信我?我還不至於卑劣到向特務去密告我的……」白靈站起來說:「我要回家了。」鹿兆海說:「我們一月能不能見一面?我看看你就行了。我再說一遍,我等你,決定終生不娶。」白靈說:「我已經成家了,還能再和你約會嗎?」鹿兆海說:「我不信。你不過是推託。我等你到老。」白靈發覺自己的心開始顫慄,故意冷著臉說:「你到枯井裡認我的屍首時,我謝你。」
白靈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鵬仰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白靈把那張取回來的紙條兒塞到他的手裡。鹿兆鵬看了一眼,猛乍魚躍似地跳到腳地上,一把抓住白靈的手臂,臉頰上的肌肉痙攣著:「靈靈,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來一個什麼情報哇?」白靈沉靜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鵬撇一下嘴角說:「這回是把刀子插到他們嘴裡了!」白靈頓然激動起來,雙手抓住鹿兆鵬的胳膊急切地期待著。鹿兆鵬解氣地說:「我們把那個大禍根除了——只用了一小包藥麵兒。」
根除叛徒的鬥爭刻不容緩,緩一天就意味著有更多的人被塞進枯井。處死姜的第一方案是設法炸掉汽車,姜有坐小汽車的癮。這個方案不大切合實際未能實施,隨之就有給姜家打進一個傭人的方案,也沒能得以實施,是因為姜的警惕性比這個方案的設計者更高一著。最後實施的第三方案,是從姜的飲食上打開的缺口。姜是關中人,早餐喜歡吃一碗羊肉泡饃;過去是自己到泡饃館親自掰碎饃塊耐心等待,而今叛賣同志得了賞金,發了橫財,擺起闊佬架子,在古城久負盛譽的老孫家泡饃館吃訂飯,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飯上門。老孫家雇傭著十數個專事送飯上門的堂倌,用一個竹編提盒裝著兩層保溫棉套的飯碗,在街道上一路喊著「借光」小跑過去;不說行人,即使街痞警察看見聽見這些小廝也是趕忙躲讓,唯恐不及,因為這些小猴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們送飯的主戶肯定是大亨要員,以及耍槍杆子的軍警長官。按照鹿兆鵬設計的方案,通過熟人給老孫家打進一個堂倌,又以不經意的理由和給姜送飯的堂倌調換了路數。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飯碗從提盒裡取出時,才把一撮砒霜溜進碗里。熱氣蒸騰香味撲鼻的羊肉泡饃遞到姜的手裡時,堂倌像往常一樣哈著腰恭維一句:「口味不合您老早說哎!」姜習慣性地用筷子攪一攪,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擱嘴角捋一捋,咂咂味兒點點頭,不屑於和堂倌開口說話就大吃起來。堂倌依然哈著腰倒退到門口才直起身來轉身出門,走過四合院過庭出了街門,便鑽進一條早已窺測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孫家泡饃館去了。姜吃完泡饃以後習慣喝茶,不斷地揩著額頭上冒出的熱汗,這是羊肉泡饃吃罷后最愜意的感受,然後就坐等在屋裡接待來人議事。姜被當局委以高職卻無實權,四合院門口有專司門衛的特務,說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實是提防著他。姜品罷一壺香片茶,突然聽到胃裡咯噔一聲響,體內如同發生了地震,一陣劇疼幾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坐穩時,又來了一聲咯噔,像是一聲悶雷在腹腔爆炸;他這時頓然悟覺到死亡的危機,一把抓過剛才吃罷泡饃的細瓷大碗瞅著,碗里殘留著腥湯殘渣,他滿腹狐疑翻轉過碗來,在碗底上發現一行鉛筆寫的小字:執行人鵬。姜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立即用手指死勁摳抓舌頭,想把毒藥吐出來。然而為時已晚,他剛吐出一口膻腥的穢物就從椅子上跌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