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鹿兆鵬在白鹿原上度過了一段恬靜的日子。他在白鹿書院從白孝文的槍口下逃脫以後沒有上原,而是斜插過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選擇這條路徑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溝梁縱橫便於藏匿,因為他充分估計到岳維山會立即用兵封鎖滋水河川西部出口,同時搜索整個白鹿原。他的判斷完全準確。保安大隊派出一個中隊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戶搜尋鹿兆鵬,另一個中隊的士兵進入滋水河川執行同樣任務。鹿兆鵬於曙色初露時趕到距離城市不過十里的另一條河流邊上,在沙灘上的草叢裡躺下來睡著了。一個放牛割草的老漢用腳把他踢醒來,他說耍錢輸光了家產,連婆娘也輸給贏家了,想跳河自殺,不料竟睡著了。放牛老漢撇著嘴角,說他有一個治療賭症的良方。鹿兆鵬裝作很迫切的樣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漢用手裡的鐮刀彎柄指著河流不遠處的渡口說:「去背河。」鹿兆鵬裝作喪氣的模樣說:「憑背河掙那倆麻錢到死也贖不回婆娘。」放牛老漢說:「能。能贖回來。」鹿兆鵬還是裝作猶疑不定。放牛老漢說:「娃子,你把旁人馱到脊背上那陣兒,才能明白自個該怎樣活人。」
鹿兆鵬倒真的怦然心動,想去親自試驗一下放牛老漢的人生藥方,也許這是他眼下隱蔽的最好手段。他挽了褲子站在水邊沙地上,做出背河謀生者的架式……這條河名曰潤河,自秦嶺流出山來,繞著白鹿原西部的坡根向北流去,流入滋水再投進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個沒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種背人渡河的職業。不用究問,凡背河人都是些既無產業,亦無技藝的又窮又拙的笨佬兒。鹿兆鵬背起第一個人走到水中,忽然想起與朱先生辯論的事。那是離開白鹿書院進入古城培德中學念書的第一個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時就向先生宣講共產主義。朱先生笑著問:「你要消滅人壓迫人人剝削人的制度,這話聽來很是中聽,可有的人甘願叫人壓迫、叫人剝削咋辦?」鹿兆鵬說:「世上哪有這號人呢?」朱先生舉出例證說:「在潤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心不讓他受壓迫、可他掙不來麻錢買不來燒餅。」鹿兆鵬說:「人民政權會給背河的人安排一個比背河更好的職業。」朱先生說:「要是有人背河背出癮了,就專意想背河,不想干你安排給他的好工作,你咋辦?」鹿兆鵬急了:「人民政權就給河上搭一座橋,車碾人踏都不收錢,背河的人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人民政權的辦法還真不少……」鹿兆鵬現在想起這件事覺得自己那陣子很可笑,不過現在背河卻已成為他隱蔽的最佳選擇。河邊上偶爾走過一位看去是政府下級官員的人物,也花幾個麻錢讓人背過河去;偶爾晃蕩過來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內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來背他們過河,自然是誰也不敢伸出手掌企圖什麼的。所有經過河邊的過河者和背河者,誰也不會想到政府正在追捕的紅三十六軍政治委員鹿兆鵬正在背著一個小腳女人過河……鹿兆鵬趁天黑時進了東城門,找了兩處地下交通都失敗了:一個搬遷了,另一個已被逮捕。他感到一種危機,不敢貿然再去瞎撞。他無奈間混入東城牆根下的貧民窟,在一個名是家庭客棧實是兼營賣淫的小棧通鋪里擠了一夜。第二天晌午進入東關,那兒有聞名東半城的一家羊肉泡饃館子。鹿兆鵬走進門,裝作尋覓坐位掃視各色就餐的人時,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盤,不禁喜悅起來,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同志幾乎同時也認出他來,激動地站起來叫了一聲「鹿哥」,揚起的手裡還攥著半個尚未掰碎的飥飥饃。鹿兆鵬頓時毛髮倒豎,急忙轉過身去,幾乎同時從他左邊一張餐桌旁躍起兩個人來;兆鵬和他們不過五六步距離,要逃脫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奪過正在翻攪著煮饃的爐頭手裡的鐵瓢,一揚手迎面把滿滿一瓢羊肉湯煮泡著的滾燙的饃饃潑撒到兩個大漢的臉上。鹿兆鵬只聽見倆人慘厲的叫聲而無暇一顧他們跌倒翻滾的慘景,拐進一條小巷才撒腿跑起來,最後還是跑到潤河邊繼續干起背河的營生……第二天黎明時分,鹿兆鵬走進白鹿原南端秦嶺腳下的大王鎮高級小學……
鹿兆鵬對白靈說:「我聽見他叫『鹿哥』時,看見他眼裡射出一道綠光,跟我夜裡在原上碰見的狼的眼睛一樣。」白靈索性放下筷子,不吃長面了,說:「我們日後成功了,決不能輕饒叛徒。」鹿兆鵬說:「一個叛徒比一千個白孝文岳維山還厲害。」
鹿兆鵬住在校長鬍達林的屋子裡,裝作是城裡來的親戚到山腳下的溫泉洗治皮膚病,每天裝模作樣去溫泉洗一次礦泉水,夜晚宿住在胡達林校長的套間房裡。學校靠近溫泉,先生們無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來洗病的親朋友好,鹿兆鵬的到來不會引起任何猜疑。胡達林是鹿兆鵬在白鹿鎮初級學校發展的頭批黨員,在他逃離以後隱蔽下來,又遵照他的安排進入秦嶺腳下的大王鎮學校。胡達林豁達而又謹慎,豪壯大氣而又機敏狡黠,在大王鎮鎮面上已經成為一個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學校里發展了五個黨員,建立起一個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賴的人一個個擠走,把學校經營成了一個安全的據點。胡達林對鹿兆鵬說:「你現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吧!要弄啥讓我給咱去弄。」鹿兆鵬說:「必須儘快找到組織。」胡達林說:「你還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養起來。找組織你說路數,我著人去找。」鹿兆鵬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情里滲透著一縷悲涼,這是他投身革命以來不曾有過的一種情緒。國民黨反手對共產黨實行大屠殺的那一次,激起的是無以訴說的憤怒而沒有悲涼;這回因黨的重要首腦叛變造成的損失更為慘重,剛剛建立起來的紅三十六軍徹底覆滅了,苦心經營的地下組織像蛛網一樣被輕而易舉地搗爛了。他不過是一隻僥倖逃亡的蜘蛛,在重新結網之前就有了一股悲涼。他給胡達林說了一個聯絡路數,胡達林派了一個黨員進城去了,結果沒有聯繫得上,接著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絲線索。鹿兆鵬在大王鎮高級小學已經住下整整十天了,難得的安靜生活和美好的礦泉水的滋潤,使他褪去了疲憊煥發起精神,當這個遊絲似的線索被他抓住以後就斷然決定:「讓那個同志再跑一趟約他見面,我還在潤河邊上背河,腰裡勒一條藍布腰帶。」……
鹿兆鵬對白靈沉靜地說:「姜政委進山去三十六軍以前,已經和當局策劃了這場陰謀。」白靈又重複一遍她的話:「我們成功了首先要找叛徒算賬,他們太卑劣了。」鹿兆鵬說:「對他姓姜的賬絕對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嚴峻的氣氛濃厚地籠罩著這兩間廈屋,因為假夫妻這種特殊的關係而瀰漫在兩人心頭的尷尬紛亂的雲翳消散了廓清了。鹿兆鵬受命調進城來,替補被填了枯井的同志的位置;更為險惡的環境需要採取更為隱蔽的方式,與白靈結成假夫妻就是一種隱蔽方式。鹿兆鵬對白靈說:「我們個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這種特殊關係,心頭已經排除了悲涼而漲起壯豪:「我們現在重新來織一張新網。」白靈說:「黨在危機中讓我來協助你,我感到驕傲。即就被填了枯井,我還是驕傲。」鹿兆鵬哼了一聲:「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織我們的網吧!把那些蒼蠅蚊子網住吃掉,讓我們也痛快一下。」白靈笑了說:「我可不吃蒼蠅不吃蚊子,我嫌噁心!」鹿兆鵬也笑了:「你不吃全讓給我,蒼蠅蚊子毒蟲猛獸我都敢吃它們。」
夜深以後應該睡覺的時候,白靈想提醒鹿兆鵬時卻說不出「睡覺」那倆字,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個女人;女人在這種特殊環境里的劣勢和障礙,自己連一絲一毫也擺脫不掉。她終於沒有說出「睡覺」那倆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隻棕毛笤帚掃起床面,心兒卻嘣嘣跳起來。她鋪開一條被筒,接著再鋪下一條被筒,心兒的跳蕩已加劇到兩個鬢角頻頻彈動;在擺下一隻枕頭要擺第二隻枕頭時,變得更加遲疑了,那枕頭像炙熱的物體烤烘得她臉頰燙燒。鹿兆鵬轉過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彎下腰從床底下取出一塊桐油油布鋪到磚地上,從床上抱起一條被卷扔到油布上,接著從她手裡奪過枕頭放到地鋪上,悄聲說:「我早都準備好了。」白靈驟然掀起的窘迫又驟然回落,心裡反倒產生了一種冷寂。她說:「讓我睡地鋪。」鹿兆鵬用手指指門前,壓低嗓門提示說:「我睡地上給你擋狼。」說罷噗哧一聲吹滅了煤油玻璃罩子燈,屋子裡驟然黑暗下來。他躺倒到地鋪上,還在回味著剛才隨意說下的「擋狼」的話,並為自己這句雙關語中所含的機智不無得意。
其實鹿兆鵬心裡比白靈更窘迫,他看見白靈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單純,而他已經結過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實際內容。他比她年長,再說她與弟弟兆海又是那種關係,說來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領導者的尊嚴,又要不損哥哥的臉面。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卻極力掩飾著。他掩飾內心緊張歡樂痛苦的本領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現在依然為自己說下「擋狼」的話而得意,這既解除了自己的窘迫,也解除了白靈的窘迫,只要度過最為難的第一夜,窘迫就會從倆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鋪上,屋裡靜寂無聲,憑感覺可以斷定白靈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誠的語氣說:「睡吧。」卻聽不到她的反應。久久的沉默之後,鹿兆鵬終於聽見白靈脫剝衣服的窸窣聲兒;屋子裡瀰漫著一縷異樣的溫馨的氣息,那是白靈的肌體輻射到空間里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自己結婚頭一夜的情景,於是又騰起了一層悲哀的濃雲濁霧。
白靈則顯得單純得多。她起初為並排或是兩頭擺置枕頭而為難,而當鹿兆鵬躺到地鋪上以後,便頓然化釋了。她根本說不清自己剛才驟然而起的心跳臉燒是為了什麼,似乎只是一種朦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種本能。在她脫衣裳時,又產生了這種本能的障礙,即使吹了燈在黑暗中脫,也仍然感到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紐扣時,又抑止不住地心跳;雙手解開褲帶兒的時候,甚至有一種無端的顫慄。她倉皇地脫掉衣褲溜進被筒,心裡才漸漸舒活起來。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畢竟不是娃子啊!白靈悄無聲息地躺著,聞到一股異樣的誘人的氣息,那是睡在地鋪上的人輻射到空間里的男人的氣息,心裡卻產生了盪鞦韆的那種奇妙的感覺……
白靈對原上家鄉最顯明最美好的記憶是清明節。家家戶戶提前吃了晌午飯便去上墳燒紙,然後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輩子祖宗,隨後就不拘一格地簇擁到碾子場上。
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盤上碾除穀子的外殼,或碾碎包穀顆粒,然後得到黃燦燦的小米和細碎的包穀糝子。碾盤南邊有兩棵通直高聳的香椿樹,褐色的樹皮年年開裂剝落,露出紫紅色的新皮;新發的葉子散發著濃郁的清香,成為理想不過的一副鞦韆架子。黑娃把一條擀杖粗的皮繩拴到后腰裡的褲帶上,猴子一樣靈巧輕捷地攀爬上去,把皮繩在權股上拴綰結實,兩條皮繩在離地三尺的地方綰系著一塊木板。為了讓眾人心地踏實而不擔憂皮繩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個盪起來。黑娃第一個就把鞦韆盪高到極限,人在空中呈現出腳朝上頭在下的倒立姿勢;腳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條樹枝成為盪得最高的標誌,隨後陸續跨上鞦韆的人就企圖打破那個紀錄。黑娃的姿勢也是最洒脫最優美的,鞦韆盪到半空時,兩臂撐開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收縮雙臂時那皮繩在空中就發出啪啪啪的顫響,令膽小的人發出一陣陣歡呼又一陣陣驚嘆。能夠把鞦韆盪到黑娃那樣高度的人還有幾個,有年輕人也有壯年漢子。父親白嘉軒總是在眾人都試過一回之後才上架子,啟動的動作有力卻笨拙,他只能盪到兩條皮繩在空中拉直擺平的高度,那形體像平展雙翅沉穩盤旋在蒼穹的一隻老鷹。而鹿子霖一上鞦韆就引起滿場喧嘩。他不是以高度取勝,而是以花樣見長。他一會兒坐在踩板上,一會兒又睡在上面;他敢於雙足離開踩板只憑雙手攥住皮繩,並將身體縮成一團;他可以騰出一隻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連串的響屁,惹得樹下一片親昵的叫罵。
鹿兆鵬在外上學,難得遇著清明節在家鄉過,白靈只見過一次。那時候鹿兆鵬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圖超過黑娃創下的紀錄。他的動作不大協調,技術不熟練,但他很努力。當踩到接近黑娃的標高時,樹下響起一片歡呼,白鹿村又出了一個盪鞦韆的好手了。這當兒,發生了一件嚇人的事,當踩板高過肩膀時,他竟雙腳脫開了踩板,樹下頓時又響起一片驚慌失聲的尖叫。白靈也嚇得「媽呀」尖叫了一聲。鹿兆鵬憑著雙臂在空中盪了兩個來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鵬從鞦韆上跳到地面時,人們正掐著鹿子霖的鼻根兒救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