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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黑娃看見坐在自己鋪炕上的人,愣怔許久才辨認出兆鵬來,隨之倆人就交臂呼嘆起來。黑娃久久地瞅視著兆鵬,頭上纏裹著一條髒兮兮的藍布帕子;穿著一件褪色的藍色對襟布衫,肩頭綴著一塊白布和一塊黑布補丁,衫子的下襟過長,苫住了前襠又蓋住了屁股;黑色布褲,又綴著藍布和紫紅色的補丁;腳上蹬著一雙烏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氈從腳趾一直纏扎到膝蓋;從頭頂的帕子到腳下的裹纏布,全都污染著草汁樹液漆斑和苔蘚的乾涸的黑色疤痕;臉上也布滿污垢,耳輪里和脖頸上積結著黑色的垢甲,鬢角露出來的頭髮粘成氈片,與白鹿鎮小學校里那個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瀟洒精幹的鹿兆鵬無法統一到一起,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嶺深山裡的山民了。如果尋找破綻,就是那一口白色的牙齒。山民們也許生來就不懂得刷牙,也許是飲水的關係,十個有十個的門牙都是黃色,像是蒙了一層黃色的瓷釉。鹿兆鵬仍然保存著在白鹿鎮小學當校長時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黑娃笑著說:「要不是你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認不出你咧!」鹿兆鵬笑得牙齒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強馬壯,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來咧!」


  黑娃從炕頭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兒,又叫醒了管伙做飯的兄弟,端來了剛才留給他的那些飯菜,在冒著一股粗壯黑煙的吊盞油燈昏黃的光亮里,倆人舉起盛著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聲慨嘆起來:「哎呀兆鵬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倆在這兒會面咧!我常想著咱倆怕是今生今世誰也見不著誰了!兄弟而今沒牽沒掛,沒媽沒爸,沒婆娘沒娃,落得個光獨獨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倆敞開喝……」借著酒興,黑娃把他揣著兆鵬的手條怎麼尋找習旅、怎麼從士兵受訓到成為習旅長的貼身警衛、怎麼參加暴動及至踩著麥捆子似的屍體死裡逃生、怎麼落草山寨一下子傾吐出來,說完大哭:「兆鵬哥,我只聽你說鬧農協鬧革命窮漢得翻身哩,沒想到把旁人沒撞動,倒把自個鬧光了鬧凈了,鬧得沒個落腳之地了……」兆鵬的臉膛也泛起紅色,撕去了頭上的帕子,大聲沉穩地說:「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著眼狠狠地問:「你都知道?你見過屍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里的情景?你看見習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湧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湧上一茬子的情景?你知道習旅長抱著機槍殺得兩眼著火的情景?我挨槍子的時光習旅長還活著,後來就不知道他死了呢還是活著……」兆鵬仍然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劃那場暴動時我也參與了。習旅長那陣子沒死,帶著余部出潼關到了河南,東逃西躲一月之久,還是沒有站住腳……他死的時候枕著機槍。我們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規軍就此完結了。」黑娃問:「事情過去了,我想問你一句,你們策劃暴動的時光,想沒想到過這個結局?」鹿兆鵬說:「想到了。」黑娃驚異地問:「想到了還硬要伸著脖項去挨刀?」鹿兆鵬仍然沉穩地說:「你忘了習旅長講的『七步詩』的故事?做出詩是死,做不出詩還是死!就是這樣。」黑娃嘆口氣:「完咧。到底還是給大哥煎了。」鹿兆鵬卻衝動起來:「完不了,怎麼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現在才開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鵬一眼,垂下頭默默地挾起一塊野豬肉咀嚼著,良久才找到一句恰當的話:「革命開始了,你咋么有空兒到我這兒逛來咧?」鹿兆鵬也找到一句恰當的話:「我嘛,瞅中你的好營生……入伙來了。」黑娃立即敏銳地作出反應:「兆鵬哥,你甭耍笑。」兆鵬說:「我沒耍笑。我來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當即說:「這話跟我再不能往下說。要說明日跟大拇指當面說。」鹿兆鵬說:「那當然。你還是很義氣。」黑娃說:「天快明了,咱們睡覺。明日個跟大拇指當面說。」


  黑娃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杆上吊著的燈盞已經點火,在夕陽的紅光里閃耀。那是一隻生鐵鑄成的盆子,裡面裝著麻油,燃著一根擀麵杖粗的油捻子,黑煙滾滾,空中飄浮著未燃盡的煙油絮子。這是重要宴慶的信號。伙房裡接連傳出煎油爆炒的脆響。弟兄們出出進進嘻嘻嚷嚷,顯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著。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興緻勃勃地說:「弟兄們好久沒有團圓了,今日個犒勞一頓吧;二來為你解解心煩;三來嘛,你有朋友到來,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應款待。」黑娃想告訴大拇指兆鵬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聲說:「先咥了飯再說。」


  大吃猛喝一畢,尚未醉倒的土匪們練開了功夫,有的練拳,有的舞刀,有的練槍法,有的練爬樹翻牆,有的練捆縛敵手,倒顯得生龍活虎。黑娃引著兆鵬進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暄,不講客套單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說你想入伙?」


  「是的。」兆鵬點點頭。


  「真的?」大拇指套問。


  「真的。」兆鵬平靜地肯定。


  「你把『真的』這話連說三遍。」大拇指盯著他說,「看你能不能說得出來?」


  「好咧好咧!」兆鵬釋然笑了「,說真的也算真的,說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說,充滿了自信,聲音的平靜愈顯出透里知底的絕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納進你的游擊隊。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還算得准。」兆鵬也很平靜,沒有一絲被戳穿的尷尬,坦然笑著反問「,真要這樣,你說行不行呢?」


  「天爺!空里的鷹地上的狼,飛的和跑的攏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輕俏地調侃起來「,你是堂堂共產黨頭兒,我是土匪,咋也攏不到一搭喀!」


  「咱倆差不多。擱秤上吊一弔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鵬也是一腔調侃的調兒「,滋水縣通緝我懸賞一千塊硬洋,懸賞通緝你也是大洋一千塊,咱倆值的一個價碼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裡凝結的緊張氣氛頓然鬆弛下來;他始終沒有說話,斟酌了三人之間的關係而決定自己不必開口;他只期望這兩個人之間不發生衝突,無論談判的結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圖擴延剛剛出現的輕鬆氣氛,就以打諢的口氣說:「滋水縣的『共匪』頭子和土匪頭子值的一個價碼!嫽哇嫽哇!」


  兆鵬適時地掌握著松活了的氣氛:「我了解你。你是個靈醒(聰明)的木匠。你是個不怎麼樣的和尚。你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紅軍指揮官,這一點我肯定無疑。你當山裡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才來找你的……」


  大拇指收斂了笑,冷冷地說:「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廟當和尚那陣子就知道你。你也是個靈醒人。但我這個寨子里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關係。黑娃是個可靠的義氣的人。黑娃願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還有哪些弟兄情願跟黑娃一搭投靠游擊隊也都放他們走,我還讓他們把傢伙一起帶走……」


  黑娃打斷大拇指的話說:「大哥你說哪裡話!我跟你絕無二心,可以指天為誓……」


  兆鵬坦率地表白說:「我剛才說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斷的話繼續說:「我說的是真話。我明白,無論誰家當朝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國民黨懸賞捉我,日後有一天共產黨把事弄成了,還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天,你兆鵬坐江山拾掇我的時光,能給我一個渾全的屍首就遂心了。」


  兆鵬不由地動了情:「這又何苦哩?你一進紅軍隊伍就會明白,你肯定比當土匪活得暢快。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擊隊,我們已經建立起來一個正兒八經的紅軍軍團,軍長是正兒八經的黃埔軍校訓練出來的……」


  大拇指並不動心:「我剛才把話說到盡頭了,黑娃願意走就跟你走,還有哪些弟兄願意走的話也跟你走,傢伙都隨手帶走。我算義氣了吧?旁的話你再甭說了,你日後能給我一個渾全屍首就算義氣之交咧!」


  黑娃再次申明:「我而今連屍首渾全不渾全都不顧慮。」


  兆鵬笑笑說:「我也沒想讓你當下跟我走。我給你打個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時候想開了,再給我打個招呼,我來接應。」


  大拇指說:「那好……日後再說吧!」


  兆鵬說:「我們肯定還會見面的。」


  半年以後,他們果然又見面了,鹿兆鵬作為俘虜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時光,探馬回來報告大拇指,有一杆子來路不明的紅軍人馬闖進山來,在離山口幾十里的章坪鎮安營下寨,遭到了政府軍的包圍,一個軍的人馬給連窩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幾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離他們山寨三十來里的雙岔溝歇下了,大約二十來個人。雙岔溝只有三五戶人家,住得散散落落,這一股紅軍就住在溝樑上的茹姓人家裡。大拇指當即叫來二拇指黑娃,讓探馬把這事再述說一遍,然後問:「兄弟,你看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說:「油水厚不厚?紅軍都是些秕谷瘦皮,諒也沒多厚油水。」探馬插話說:「他們都掮一桿快槍。」黑娃又問:「這一杆子紅軍打哪兒來的?是不是山裡那幾股游擊隊的一股兒?」探馬說:「山裡那幾股游擊隊全是本地猴兒,滑得黃鱔一樣。這杆子紅軍是從山外闖進來,人生地不熟,剛進山就給捂住了。弄不清哪達來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兒。」黑娃說:「大哥你定點兒。你看中那二十幾桿快槍的話,我帶弟兄們去拿回來就是了。」大拇指卻不像黑娃那樣輕鬆:「本來嘛,咱們跟紅軍游擊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車,各輾各的轍。黑娃你心裡本不願意挫紅軍,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紅軍有絲連才這麼說。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紅軍。這回不同,這杆子來路不明的紅軍蹬踏到黑窟窿里了,撞到舅家門板了,出山是絕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過上兩天,讓葛條溝那幫子掃風著了的話,非吃不結,紅軍手裡的快槍就落到他們手裡了。這樣子的話,不如咱們先動手把傢伙繳了……」黑娃聽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們。」黑娃站在往常發號施令的石階上,連連發出三聲尖銳的唿哨,匪徒弟兄們便從各個角落擁到平場上來,作為大殿的山洞裡燈盞齊發。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階上部署行動:「從雙岔溝兩邊摸上去包圍姓茹的那一家,記住:只繳傢伙,不準傷人,繳下槍來放人走;不許開槍,只准嚇詐,實在繳不下槍來,放走算毬了。」有弟兄問:「咱不開槍,他們要是朝咱開槍咋辦?」大拇指沉吟一下說:「萬不得已要開槍……只許打下三路!」在最後確定誰領頭去的時候發生了爭執,黑娃執意要去,大拇指毫不動搖地說:「輪我打食,輪你守窩了。」


  完全是萬無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拚殺。天空落著夏季里不大常見的濛濛霧雨,山道濕滑,伸手不見五指。土匪們靈如猿猴,一直摸到雙岔溝樑上站崗放哨的衛兵腳下,一個土匪躥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雙腿把他撂倒,另一個土匪同時把一塊爛布塞進他的嘴裡,前門和後門的兩個哨兵幾乎同樣被擒獲。當土匪們準備踏門而入的時候,低矮的屋脊上響了一槍,那兒還隱伏著一個暗哨。但是為時已晚,土匪們從前門後門和樹枝圍成的籬笆牆踏過去,把茹姓山民的兩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腳地上以及台階上的紅軍士兵疲憊不堪反應遲鈍,有三五個反應迅敏的人剛摸起槍,就被土匪們繳到手了。土匪們三個人對付一個紅軍士兵綽綽有餘,繳了槍就把他們統統逼進一間屋子。最後從山民火炕上拖出來的那個人是個傷員,腿上淌著血一步也挪不動,由一個紅軍士兵背著他從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虜轉過身去面向牆壁,然後才讓弟兄點著了一枝火把,拿到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傷號面前一照,他幾乎吃驚地叫起來,那是兆鵬。大拇指立即發布命令:「你們現在可以走咧!你們在這山裡扎不住腳趕快出山去,記住不要結幫搭夥,要零碎單個往出走,不要開口說話,一開口就露餡了。」那些紅軍士兵還背對著他沒有動。大拇指吩咐兩個弟兄架起受傷的鹿兆鵬出了門。回到山寨,大拇指對迎上前來的黑娃說:「真是撞到舅家門板了——你的共產黨大哥給我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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