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倆人隨之所做的表情偽飾全部都變得毫無用處。咳嗽聲是二師兄故意警示他倆的。二師兄平素對車老闆一家鍾愛芒兒早已積氣成仇,他在這個大車鋪店整整幹了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鋸刨粗坯等粗笨活兒,鑿卯一類稍微細緻的活兒師傅也不放心他去做,更不要說旋制車軸了。他對繼續吃木工行這碗飯信心不足興趣衰敗,現在正好撞到了一個改換門庭投靠新主和報復怨敵的雙重機會。他早已無法容忍小翠呼叫芒兒時那種騷情的聲調騷情的眉眼和騷情的姿勢,而那樣騷情的聲調一次也沒有給予過他;他在車老闆手下吃不開的處境,不是手藝技能的原因而純粹歸咎於小翠;車老闆聽信老闆娘和女兒的好惡,想抬舉誰誰就紅火,想捏滅誰誰就甭想起火只能捂煙。他今天對芒兒與師傅全家同乘一掛牛車去逛廟會十分忌妒,卻說不出口,芒兒半晌回來小翠接著也回來的舉動,使他從妒火燒昏中清醒過來,似乎悟出某點意思。他本打算在鎮上館子飽餐一頓,然後到雜貨鋪的後院里度過一天時光,那兒是一年四季也不散場的擲骰子摸牌九的場合,其實他沒有賭資,僅僅是看看旁人的輸贏手氣。現在他站在賭桌跟前,看著賭徒們神態各異地拋擲出六顆骰子,刻印著圈圈點點的骨質骰子在敞口瓷缽里噹啷啷轉著,聽著賭徒們歡呼和唉嘆的聲音,已經刺激不起他的興趣,腦子裡總是閃現著車老闆的那個並不美好的鋪店,而且透著一種神秘的氣氛。他悄悄走進大門,立即判斷出神秘的場合在廚房裡,小翠騷情的笑聲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他踅到窗外就看見了小翠咬著芒兒臉蛋兒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兩腿酸軟,眼球憋疼。他躡手躡腳又踅回街門口,裝作剛剛走進院子,漫不經意地咳嗽了一聲……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親熱地招呼他吃飯。他心裡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娃這陣兒才用騷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隨後就走進了雜貨鋪,不是去看擲骰子摸牌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走進雜貨鋪接待佳賓貴客的禮房。
二師兄辭別牛車鋪店到雜貨鋪去當店員,同時給了芒兒和小翠以毀滅性威脅;提心弔膽惶惶不安地過去了五六天,雜貨鋪王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又把一絲僥倖給予他倆:二師兄根本沒有瞅見他倆相摟相咬的情景。時過一月,依然風平浪靜,小翠便大膽向父親母親提出和雜貨鋪退親,而且說出了根深蒂固的憂慮:「一糰子麵糊兒濺到我臉上,芒兒哥幫忙給我擦,就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見給王家胡說,那樣的話,我過門后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車店老闆和老伴經過方方面面的周密考慮,作出兩條措施,一是辭退芒兒,二是立即著媒人去探詢雜貨鋪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車木匠作出這兩條舉措是出於一種十分淺顯的判斷,二徒弟如果給王家說三道四,王家肯定會有強烈反應,因為王家在這鎮子上向來不是平卧的人。二徒弟早有棄藝從商的心思流露,車老闆把他的突然離去肯定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詢的結果完全證實了車木匠的判斷,王家正打算著手籌備婚事,而且初步設想的規模紅火而又隆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跡象。
車木匠對於小鎮生活人際關係的盤算遠遠不及他對牛車各個部件卯竅設計得那麼精當,直到小翠坐著花轎離開牛車鋪店進入鎮子南頭的雜貨鋪,正當他懸空已久的一塊石頭落到實地,驟然發生的事變就把他震昏了。合歡之夜過去的第二天早晨,車木匠兩口子早早起來酬辦酒席,準備迎接女婿和女兒雙雙結伴來回門。太陽冒紅時,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罵街聲,新姑爺從鎮子南頭一直罵過來,在鎮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住,不厭其煩地反覆吼叫著一句罵人的話:「咱娶回來個敞口子貨嘛!敞得能吆進去一掛牛車!」常在雜貨鋪後院聚賭的那伙街皮二流子們跟在尻子後頭起鬨,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們證實:「早咧早咧,早都麻纏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貨咧……」車老闆臉上撐持不住,從街巷昏頭暈腦跑回大車鋪店,剛進街門就吐出一股鮮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剛剛度過一夜的新房裡呆坐著,街上的罵聲傳進窗戶,她的被驚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點,別無選擇。小翠現在完全明白了這個不露絲絡的圈套已將自己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驚詫的舉動之後就翻了臉,說:「啊呀!你咋是個敞口子貨呢?你跟誰弄過?你說實話……」她無法辯解,揩凈女兒家那一縷血紅之後就閉上眼睛,斷定自己今生今世甭想在雜貨鋪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陣兒還沒有料到女婿會唱揚到街上去……她關了新房的木門,很從容地用那根結婚頭一天繫上的紅色線織腰帶綰成套環兒,掛到屋樑的一顆釘子上,毫不猶豫地把頭伸了進去,連一滴眼淚也不流。
新姑爺罵完以後就去車老闆家報喪,肩頭還挑著回門應帶的豐盛的禮品。他進入岳丈的牛車鋪店時禮儀備至,放下禮品鞠過躬行過禮開口就報喪:「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殮,明日安葬,二位大人過去……」又指著兩籠禮品說:「這是回門禮,丈人你收下,人雖不在了禮不能缺。」車老闆剛剛被人救醒,強撐著面子說:「嫁出的女子潑出的水,賣了的騾馬踢過的地,由新主家擺置;我一句話沒有,一個屁不放,你看著辦去。」新姑爺告辭以後,車老闆瘋了似的指著壘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門禮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殮和埋葬小翠的兩天里,車老闆讓大徒弟套上牛車,拉著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多里遠的一個親戚家去了。雜貨鋪王家用薄薄的楊木板釘成一個只能稱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裝了進去;為了預防凶死的年輕鬼魅報復作祟,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進死者的兩隻腳心和兩隻手心。鎮子上沒有人來搬抬棺材,那不是雜貨鋪王家的鄉情寡淡,而是誰也不願沾惹這個失去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末了只好用牛車拉到墳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過後,車老闆一家又坐著牛車回到鎮上,繼續打制他的絕活兒。不出一月,可恥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當作閑話,也不見凶死鬼鬧什麼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釘死了她。百日以後,雜貨鋪王家以大大超過前次婚娶的派勢又娶回一位賢淑的女子,連演三天三夜大戲,意在沖刷與車木匠家婚事的晦氣霉運。
雜貨鋪王家婚娶唱戲的消息傳布很遠。芒兒當夜趕到戲台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鎮子深情難抑。他用鍋墨把臉孔抹得臟污不堪,把一頂邊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頭頂。他在王家雜貨鋪出出進進三次,雖然沒有人辨認出他來,卻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耍媳婦鬧新房的年輕人寧可放棄看戲,興緻十足地擁擠在新房裡和新媳婦調情耍鬧,直到大戲散場、知更鳥在微熹的天空迭聲歡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兒故意拖遲來到戲台下,轉了兩圈終於在戲台右側的人窩裡瞅見了二師兄的模腦兒,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離開了,於夏夜深沉戲劇唱到高潮處時潛入雜貨鋪王家。頭天晚上被鬧房的人耽擱了的良宵美辰現在得到補償,新郎新婦不顧前院後院為戲班子做飯送茶幫忙打雜的人出出進進,便迫不及待吹燈合衾了。芒兒那時候正潛藏在炕頭和背牆的一個窄窄的空暗處,上面搭著兩張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婦放置尿盆和內物的陰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婦睡前雙方到上房裡屋向老人問安時溜進新房藏下來的。如果等兩個人歡暢過後進入酣睡下手更加萬無一失,芒兒不僅缺乏那種忍耐,而且惡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賊享一回新媳婦的福。他聽著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聽見被子被豁開的聲音,就從炕頭那個窄狹的空當爬出來蹲在寬敞的腳地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手裡的殺豬刀就捅進剛剛翻起身來一絲不掛的新郎的后心;新娘叫了一聲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兒溜出門大搖大擺徑直走到戲樓右側來,擠進人窩,在黑漆漆的戲台下繼續他的報仇計劃。他一步一步往前擠著,終於擠到早看好了的二師兄背後,揚起左臂裝作擦汗,其實是為遮住從旁邊可能斜過來的眼睛,然後在左臂的掩護下,把沾著主人鮮血的殺豬刀又捅進夥計的后心。二師兄像是吃東西噎住了似的喉嚨里「咯兒」一響,便朝前頭站著的人身上趴下去。前頭的人很討厭地抖一下肩膀,二師兄又倒向後邊站著的人,倒來倒去人們以為他打盹哩!一當發現這是一具淌著鮮血的屍體,台下頓時亂了套。芒兒已經再次走到雜貨鋪的青磚門樓下,聽到了戲樓那兒驚慌的呼喊,眼看著王家屋裡的人魚貫奔出往戲台下去了,揚起手抖一抖門樓上掛的兩隻碌碡粗的紅燈,蠟燭燒著了紅燈的紅綢和竹篾骨架,迅即燎著了房檐上的葦箔,火焰躥上房去了。芒兒夾在混亂的人群里並不驚慌,大家都忙於救人救火,誰也顧不得去查找殺手。芒兒親眼瞅著雜貨鋪大門裡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著雜貨鋪變成一片火海,隨後就悄然離開鎮子。芒兒來到僻遠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墳丘前,把沾著雜貨鋪主僕二人鮮血的殺豬刀扎進墳前的土地里;為了某個明確和朦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藍布上扎綉著蛤蟆和紅花的裹肚兒脫下來,拴在刀把上,就離去了。
多日以後,有人發現了小翠墳頭的殺豬刀和裹肚兒,雜貨鋪王家拿著這兩樣東西報到縣府。縣府的警官又拿著這兩樣東西找到車店老闆。車木匠一看就說:「裹肚兒是芒兒的。」車店老闆娘卻不敢再添言,那藍地兒紅花蛤蟆的裹肚兒是小翠扎花縫下的。縣府立即下令追捕鄭芒娃……芒兒根本不知道這些過程,他已經進入周原東邊幾百里遠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廟,跟著老和尚開始合掌誦經了;世界上少了一個天才的車木匠,多了一個平庸乃至不軌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這婆娘咋樣?」大拇指問黑娃,不等黑娃說話他就揭了底,「她就是雜貨鋪王家娶的那個新媳婦。」
黑娃不由地「噢」了一聲。
「她在王家守寡。」大拇指說「,男人給我戳死了,她還為他守志,想立貞節牌坊。我才把她擄到山上來叫弟兄們享用……」
黑娃舒口氣說:「倒也不怪她……」
「當然不怪她。我是讓雜貨鋪王家也難受難受。」大拇指狠毒地說「,我本該是個手藝人靠手藝安安寧寧過日子,咋也料不到要殺人要放火鬧交農蹲監牢!旁人盡給咱造難受教人活的不痛快,逼得你沒法忍受就反過手也給他造難受事,把不痛快也扔到他狗日頭上,咱就解氣了痛快了。你黑娃走的不也是這個路數嗎?」
黑娃點點頭連聲說:「對對的!」
「現時你還有啥想不開的呢?都弄到這一步了還計較一個女人干毬!」大拇指一甩手說:「我不說你只說我,而今活下的都是賺下的。無論是燒殺雜貨鋪還是交農蹲號子,要說死早該變成糞土了。我能活這些年都是賺下的,往後活的越多就賺的越多。想法兒痛痛快快地活著。說不定哪一天死了也就完了,也就夠了。」
黑娃嘆口氣悻悻地說:「一樣。一模一樣。我的陽壽也是賺下的。」
「這麼說就好咧!」大拇指高興地說,「只有當土匪痛快。咱哥倆扭成一股,攤二年功夫把人馬擴充到二百,每個弟兄都能掮上一桿快槍,咱就活的更痛快了。咋哩?官軍而今一門心思剿滅游擊隊,騰不出手來招惹咱們;游擊隊也是急著擴充人馬和官軍兜圈圈,跟咱根本沒啥交葛;只有葛條溝那一幫子是咱的禍害……」
黑娃一拍大腿:「把狗日連窩兒端了!」
「端是要端,得瞅好機會。」大拇指說「,葛條溝辛龍辛虎那倆貨腦子裡安了一個轉軸兒。四鄉鬧農協鬧得紅火那陣兒,你的那個姓鹿的共產黨頭兒找他,三說兩說他就隨了共產黨;農協塌火了官家追殺游擊隊,他扔了共產黨游擊隊牌號兒又打出土匪的旗旗子!這種人誰敢信?這倆貨而今比咱難受,游擊隊恨他想收拾他,他也叼空想收拾游擊隊;他急著想擴充力量對付游擊隊,拉我跟他合夥,我不幹!跟這種貨誰敢共事?他就想拾掇我的攤子端我的老窩兒。一句話,這貨不除終究是咱的禍害!」
黑娃還是冷冷地重複一句:「咱先把他的老窩端了!」
「好!」大拇指舉起酒碗說,「咱們就開始準備這件大活兒吧!」
黑娃飲下一碗酒:「放心啊大哥!黑娃腦子裡沒有轉軸兒,是一根杠子!」
天色透亮。大拇指說:「夜個黑間有個人來尋你,我讓他先睡在你的炕上……」
黑娃忙問:「誰?誰還來尋我?」
大拇指笑笑:「你進門就知道了。」
黑娃走進自己的山洞,驚得叫起來:「哦呀兆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