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鹿子霖是那三四個下跪求情者中的一個。這個向族長跪諫的行動其實就是鹿子霖策劃的。他聽到孝武給他傳述的白嘉軒要懲罰孝文的決定以後,鄭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聲吵著要白嘉軒取消這次施刑的舉動:「我敢說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這個折騰喀!」白嘉軒冷著臉心決如鐵:「鑼都敲了你還說這話做啥!你後晌能到祠堂來,就算給老哥賞光了。」鹿子霖後晌去祠堂時在村巷裡痛心狠氣地抱怨幾個老漢:「你幾個老者難道都是石頭心眼?嘉軒要整孝文你們能忍心叫他整?為啥不勸他不阻擋他?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隨便用刺刷子打?」那幾個老漢被他熱誠的斥責弄得又感動又愧悔,便策劃了這出跪諫的插曲。
鹿子霖從白嘉軒手裡奪下刺刷又撲通跪下了,說:「嘉軒哥!你不饒孝文我不起來!」白嘉軒冷著臉說:「我不受你的跪拜。誰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誰愛跪誰就跪。孝武,往下行——」說罷,用手撩著袍衩兒走過人窩兒,重新在祠堂台階的椅子上坐下來。白孝武從執刑具者手裡接過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擊了一下,血流順著胸脯一條條拉下來……
如同祠堂院子里的爭執在白家庭院里也剛剛發生過。老娘白趙氏妻子白吳氏以及兩個兒媳婦結成同盟,堅決反對白嘉軒懲罰孝文的毒刑。白趙氏勸不下兒子就罵起來:「你害死孝文你哪像個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樹上我就脫光站到孝文前頭,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則用哭諫,兩個兒媳一齊求情。白嘉軒對誰也不鬆口,連一句話也不說,一任她們罵呀哭呀乞求呀絕不動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從山裡回來,白嘉軒把全體家庭成員叫到上房正廳,在祭桌前髮蠟焚香,然後徵求大家的意見:「有話對著先人的面說。」白趙氏白吳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婦陳述了早已表明過的態度,輪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地說:「按族規辦。」奶奶白趙氏正愣著神兒,母親白吳氏的耳光已經抽到他臉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親不惱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軒用惱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吳氏的輕舉妄動,轉過臉問孝武:「為啥?你說為啥?」白孝武沉穩地說:「這是白家的立身綱紀。爸你說的我不敢忘……」白嘉軒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著!忘了立家立身的綱紀,毀的不是一個孝文,白家都要毀了——」
白嘉軒從父親手裡承繼下來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庄基地上的房屋,有隱藏在土牆裡和腳地下的用瓦罐裝著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就是孝武複述給他的那個立家立身的綱紀。即使白嘉軒自己,對於家族最早的記憶也只能憑藉傳說,這個村莊和白氏家族的歷史太漫長太古老了,漫長古老得令它的後代無法弄清無法記憶。由白嘉軒上溯五輩,大約是白家家道中興的一個紀元的開始,那位先人在貧困凍餒中讀書自飭考得文舉,重整家業重修族規,是一個對白家近代家史族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族人至今還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雖然漫長,對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響的先人的名字還是留傳下來,湮沒的只是那些業績平平的名字。好幾代人以來,白家自己的家道則像棉衣里的棉花套子,裝進棉衣里縮了瓷了,拆開來彈一回又脹了發了;家業發時沒有發得田連阡陌屋瓦連片,家業衰時也沒弄到無立錐之地;有限的記憶不可懷疑的是,地里沒斷過莊稼,槽頭沒斷過畜牲,囤里沒斷過糧食,庄基地沒擴大也沒縮小。白嘉軒在孝文事發后的短暫幾天里除了思索這個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卻是追思家族的歷史和前賢,形成家庭這種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基本穩定狀態的原因,除了天災匪禍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貪廉諸種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於文舉人老爺爺創立的族規綱紀。他的立家立身的綱紀似乎限制著家業的洪暴,也抑止預防了家業的破敗。無論家業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長地位沒有動搖過,白家作為族長身體力行族規所建樹的威望是貫穿始今的。一位族長在大旱之年領著族人打井累得吐血而死,井台上至今還可以看到被風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跡。一位族長領著族人在打殺賊人中被刀劈成兩截,成為白鹿原一舉廓清異族壯舉的英雄。並非所有的族長都有偉跡,悄無聲息的平庸之輩也為數不少,甚至每隔一代兩代就會出一個敗家子族長,這是殃禍家族的大害必須儘早誅除不能手軟。……
白嘉軒聽到孝武的話,心裡捲起一汪熱流,激動得熱淚盈眶,此時此地正需要聽到這個話。白趙氏不甘心地反詰:「先人們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誰也沒有你這樣心硬!」白嘉軒沉靜地說:「先人們裡頭沒出過這號瞎事。」孝文無可挽回地被推進祠堂捆到槐樹上了。
白嘉軒採取的第二個斷然措施是分家。白嘉軒決定只請大姐夫朱先生一個人監督分家,作為這種場合必不可缺的孩子的舅舅沒有被邀請,山裡距這兒太遠了。如果連自己的家事都處置不妥,還怎麼給族人門人村人說和了事?一切都經過周密的算計和精細的調配,分給孝文好地次地的搭配比例與全部土地優次的比例相一致。按說長子應占廳房東屋,但那需得雙親謝世以後,白嘉軒健在白趙氏也健在,白嘉軒尚不能住進廳房東屋而只能居住西屋。再考慮到生產生活的方便,白嘉軒決定把門房的東屋和西屋分給孝文,當中明間作為甬道屬家庭公有。儲存的黃貨白貨白嘉軒閉口不提,那是家庭積蓄,除非異常重大的情變不能挪動,這些蓄存的交待當在他蹬腿咽氣之前,現在誰也不得過問。白孝文的臉面被葯布包紮著不露真相,只是點頭,伸出結著血痂的右手在契約上按下了指印。朱先生笑著重複了一句:「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房要小,地要少,養個黃牛慢慢搞。」這幾句廣為流傳的朱先生名言,白嘉軒和兒子們其實才頭一次從創造者本人口中聽到。朱先生對孝文的過失沒有嚴詞斥訓,懸筆寫下兩個字的條幅:慎獨。
鹿子霖在懲罰孝文那天晚上到神禾村喝了酒。他跪在地上為孝文求情的行動雖然失敗,卻獲得了許多人的欽敬,也把這件花案的製造者隱蔽得更嚴密了。為了顯示真誠,他就那麼一直跪下去直到行刑結束。白嘉軒從祠堂台階上慌慌匆匆扭動著狗一樣的腰身走過來,雙手扶起他,又扶起一同跪著的三個老者說:「你們的寬恩厚德我領了!」鹿子霖演完這場戲就去神禾村找幾個相好喝酒去了,這一晚喝得酣暢淋漓,於午夜時分走回白鹿村,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撲騰撲騰走到窯洞口拍響了門板。小娥問誰敲門。鹿子霖大聲說:「問啥哩還問啥哩?你哥你叔你大大我嘛!」他喝得太多有點失控,陰謀的完全實施所產生的歡欣得意也有點難以控制,該是他和同謀者小娥一起品味這出精彩戲曲兒的時候了。門閂滑動一聲,鹿子霖迫不及待撒著酒狂推門而入,把正趴到炕邊上的小娥攬住。小娥一抖一甩鑽進被窩。鹿子霖笑笑才意識到小娥的棉襖是披在肩上的。鹿子霖倚在炕邊上解衣脫襪,一邊說:「大的親蛋蛋呀!你給你出了氣也給大飾了臉,咱倆的氣兒出了,仇報了,該受活受活啦!今黑大大全都依你,你說咋著大就咋著,你要咋樣兒大就咋樣兒,你要騎馬大就馱上你游,你要大當王八大就給你趴下旋磨……」說著剝脫了衣裳鑽進被窩。小娥卻問:「吃我屙下的喝我尿下的你願意不願意?」鹿子霖笑嘻嘻地念起狗蛋創作的讚美詩:「寧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寧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壺裡倒下的……大願意。」鹿子霖的手被擋住了。小娥說:「你剛才說今黑依我,我還沒說咋樣哩,你就胡騷情起來?你先安安生生睡著,我有話問你,孝文挨得重不重?」
「重。」
「頭一刷子誰打的?」
「他爸嘛!還能有誰?族長嘛!」
「聽說老二回來了?」
「回來了。這貨看去還是個硬傢伙。」
「孝文傷勢咋樣?」
「還用問!臉上沒皮兒了。」
「孝文尋冷先生看了沒看?」
「你操這些閑心弄啥?」
小娥不吭聲了。懲罰孝文的那天后晌,小娥聽到村巷裡頭的鑼聲和吆喝聲,渾身抽筋頭皮發麻雙腿綿軟,在窯洞里坐不住了。她達到了報復的目的卻享受不到報復的快活。在她懷著惡毒的目的把孝文拖進磚瓦窯以後,驚奇地發現世上竟有孝文這種奇怪男人,勒上褲子行了解開褲帶兒又不行了,當時她覺得奇異也覺得好笑;後來孝文遵照她規示的日程鑽進她的窯洞來過多回,仍然是那個樣子;她看著他每一次興沖沖地又顯得賊偷鬼氣兒來到窯洞,回回都是敗興地離去,就忍不住同情這個可憐人兒說:「算了你乾脆甭來了。」孝文苦笑著說:「我也想咱沒本事算了甭去了,可又忍不住就來咧!」直到白嘉軒氣昏死在窯洞門外雪地上的那一晚,孝文尚未進入過她的已經不再貴重的身體……她在窯洞里坐不住也立不住,裝作扯柴禾走到窯院邊沿的麥秸垛跟前,耳朵逮著來自村中的動靜,偶爾可以聽見人們湧向祠堂路上的一句對話。她現在想到孝文在她窯里炕上的那種慌亂不再覺得可笑,反而意識到他確實是個幹不了壞事的好人。她努力回想孝文領著族人把她打得血肉模糊的情景,以期重新燃起仇恨,用這種一報還一報的復仇行為的合理性來穩定心態,其結果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裡呻吟著:我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啦!
鹿子霖不耐煩地說:「還提孝文孝文做啥?該受的罪讓他受去吧!咱們今黑熱熱火火弄一場!」小娥說:「好呀——對呀!」說著就躍上鹿子霖的腰腹往下一蹾。鹿子霖嘻嘻笑著呻喚一聲:「唉喲喲!親蛋蛋你輕一點兒……差點把大大的腸子肝花蹾爛了!」小娥又一縱蹾到他的胸脯上。鹿子霖又噓喚著:「親蛋蛋你把大的肋條兒蹾斷了!」鹿子霖正陶醉在歡愉之中,感到臉上一陣濕熱,小娥把尿尿到他臉上了。鹿子霖翻身坐起,一巴掌搧到小娥臉上:「婊子!你……」小娥問:「你剛才不是說了今黑由我想咋樣就咋樣……」鹿子霖惱羞成怒:「給你個笑臉你就忘了自個姓啥為老幾了?給你根麥草你就當拐棍拄哩!婊子!跟我說話弄事看向著!我跟你不在一桿秤桿兒上排著!」小娥跳起來:「你在佛爺殿里供著我在土地堂里蜷著;你在天上飛著我在澇池青泥裡頭鑽著;你在保障所人五人六我在爛窯里開婊子店窯子院!你是佛爺你是天神你是人五人六的鄉約,你鑽到我婊子窯里來做啥?你日屄逛窯子還想成神成佛?你厲害咱倆現在就這麼光溜溜到白鹿鎮街道上走一回,看看人唾我還是唾你?」鹿子霖慌忙穿起衣褲連連禁斥著:「你瘋了你瘋咧!你再喊我殺了你!」卻不見小娥收斂,就慌匆匆跳下炕來奪門出窯。小娥在窯門口跟蹤罵著:「鹿鄉約你記著我也記著,我尿到你臉上咧,我給鄉約尿下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