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冷先生第二天照舊去給白嘉軒敷藥,看著忍著痛楚仍然做出平靜神態的親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斷:嘉軒能挨得起土匪攔腰一擊,絕對招架不住那個傳言的打擊。冷先生心裡十分難過十分痛苦,臉上依然保持著永不改易的冷色調,像往昔一樣連安慰的話也不說一句只顧經心治傷。過了難耐的三伏又過了淫雨綿綿的秋天,當白嘉軒腰傷治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街巷裡的時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傳言等到了出世的時日。他為如何把這句話傳給嘉軒而傷透了腦子,似乎從來也沒有過為說一句話而如此費心的情況……
冷先生瞅著佝僂在椅子上的白嘉軒說:「兄弟,我看人到世上來沒有享福的儘是受苦的,窮漢有窮漢的苦楚,富漢有富漢的苦楚,皇官貴人也是有難言的苦楚。這是人出世時帶來的。你看,個個人都是哇哇大哭著來這世上,沒聽說哪個人落地頭一聲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願意到世上來,世上太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靜悠閑,天爺就一腳把人蹬下來……既是人到世上來註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論遇見啥樣的災苦都能想得開……」冷先生一次說下這麼多話連他自己也頗驚詫。白嘉軒說:「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當閑話聽。這是啥閑話?殺人的閑話!」
白嘉軒佝僂著腰走過白鹿鎮的街道,又轉折上進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腳下已經落積下一層厚厚的雪,嚓嚓嚓響著,背抄在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還在下著。進入四合院的街門時,他對如何對待冷先生透露給他的閑話已經綱目明晰,處置這事並不複雜,不需要向任何人打聽訊問,要是沒有結果可能更糟。他相信只要若無其事而暗裡留心觀察一下孝文的舉動就會一目了然。他做出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的隨意的樣子問:「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地說:「給老六家說和去了。」
白嘉軒胸膛里怦然心動,覺得有一股滾燙的東西衝上腦頂,得悉這件非同小可的閑話所激起的震驚和憤怒,現在才變得不可壓抑,歸來時想好了的處置這件事的綱目和步驟全部作廢了。他把解開的一隻褲腳帶兒重新紮好,從門背後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里揀回的拐杖,強烈地預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場。出門時,他沒有忘記掩蓋此時出門的真實目的:「老六的那幾個後人難說話。老六讓我去鎮鎮邪。我差點忘了……」他蹺出門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災難的一步。
白嘉軒來到白老六家的門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狹窄的庄基上撐立著一排四間破舊的廈屋,沒有圍牆沒有柵欄是個敞風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間廈屋安著的四合門板全都關死了,不見燈火不見響動,白老六滾雷一樣的鼾聲從南邊那間廈屋衝出來,在敞風院子里起伏。白嘉軒在那一刻渾身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風院子,似乎有一千雙手推著他疾步走上村子東頭的慢坡,瞅見了那孔平時連正眼瞧一眼的興緻也沒有的窯洞;想到把他逼到這個齷齪角落來干捉姦這種齷齪事的兒子,胸膛里的憤怒和悲哀攪和得他痛苦不堪;他從慢道跨上窯院的平場,兩條腿失控地抖顫起來;他走到糊著一層黑麻紙的窯窗跟前,就聽見了裡頭悄聲低語著的狎昵聲息;白嘉軒在那一瞬間走到了生命的末日走到終點,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縱,一腳踏到窯洞的門板上,咣當一聲,自己同時也栽倒了。
咣當的響聲無異於一聲雪夜的雷鳴,把溫暖的窯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蕩殆盡。孝文完全癱瘓,躺在炕上動彈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斷折,只剩一身撐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聲炸雷響過便復歸靜寂。小娥從炕上溜下來,撅著光光的尻子貼著門縫往外瞧,朦朧的雪光里不見異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見門口雪地上倒卧著一團黑圪塔。她鬆了一口氣折回頭扶住炕邊,俯下身貼著孝文的耳朵說:「瓜蛋兒放心!一個要飯的凍硬栽倒到門口咧!」孝文忽地一聲躍起撥開被子,慌忙穿衣蹬褲,溜下炕來鉤上棉窩窩,一把拉開門閂,從那個倒卧門口的人身上跳過去;下了窯院的平場蹺上慢道又進入村巷,他的心似乎才重新跳蕩起來。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窯門,看看倒在門口的那個倒霉鬼死了還是活著;她蹲下身摸摸那人的鼻口,剛剛觸到冷硬如鐵的鼻樑,突然嚇得倒吸一口氣跌坐在地上;從倒地者整齊的穿著和佝僂的身腰上,她辨認出族長來,哪裡是那個可憐恓惶的要飯老漢!小娥爬起來退回窯里才感到了恐懼,急得在窯里打轉轉。她聽到窯院里有一聲咳嗽,立即跳出窯門奔過窯院擋住了從慢道上走下來的鹿子霖。小娥說:「糟了瞎了!族長氣死……」鹿子霖朝著小娥手指的窯門口一瞅,折身蹺上窯院,站在倒地的白嘉軒身旁久久不語,像欣賞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隻獵物。小娥急得在他腰裡戳了一下:「咋辦哩咋辦哩?死了人咋辦呀?你還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彎下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軒的鼻口,直起腰來對小娥說:「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條心。死不了。這人命長。」小娥急嘟嘟地說:「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這兒咋辦哩?」鹿子霖說:「按說我把他背上送回去也就完了,這樣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轉不過彎子……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讓他想辦法,我應該裝成不知道這碼事。快去,小心時間長了真的死了就麻煩了。」小娥轉身跑出場院要去找冷先生,剛跑到慢坡下,鹿子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還是我順路捎著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窯院。鹿子霖咬咬牙在心裡說:「就是要叫你轉不開身躲不開臉,一丁點掩瞞的餘地都不留。看你下來怎麼辦?我非把你逼上『轅門』不結。」他背起白嘉軒,告別小娥說:「還記著我給你說的那句話嗎?你幹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話指的什麼:你能把孝文拉進懷裡,就是尿到他爸臉上了。她現在達到報復的目的卻沒有產生報復后的歡悅,被預料不及的嚴重後果嚇住了。她瞅著鹿子霖背著白嘉軒移腳轉身,尚未走出窯院,蹺進窯去關死了窯門,突然撲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著白嘉軒走過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腳踢響了白家的街門,對驚慌失措的仙草說:「先甭問……我也不曉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針扎進人中,白嘉軒喉嚨里咕咕響了一陣終於睜開眼睛,長嘆一聲又把眼睛閉上了。鹿子霖裝作啥也不曉的憨相:「咋弄著哩嘉軒哥?咋著倒在黑娃的窯門口?」隨之就告辭了。
白嘉軒被妻子仙草一針扎活過來長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固執地揮一揮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亂紛紛的噓寒問暖心誠意至的關切,「你們都回去睡覺,讓我歇下。」說話時仍然閉著眼睛。屋裡只剩下仙草一個清靜下來,白嘉軒依然閉眼不睜靜靜地躺著。一切既已無法補救,必須採取最果斷最斬勁的手段,洗刷孝文給他和祖宗以及整個家族所塗抹的恥辱。他相信家人圍在炕前只能妨礙他的決斷只能亂中添亂,因此毫不留情地揮手把他們趕開了。他就這麼躺著想著一絲不動,聽著公雞叫過一遍又叫過一遍,才咳嗽一聲坐了起來,對仙草說:「你把三哥叫來。」
鹿三在馬號里十分納悶,嘉軒怎麼會倒在那個窯院里?他咂著旱煙袋坐在炕邊,一隻腳踏在地上另一隻腳蹺踏在炕邊上,胳膊肘支在膝頭上吸著煙迷惑莫解。孝文低頭耷腦走進來,怯怯地靠在對面的槽幫上,他以為孝文和他一樣替嘉軒擔憂卻不知道孝文心裡有鬼。他很誠懇地勸孝文說:「甭傷心。你爸緩歇緩歇就好了。許是雪地里走迷了。」孝文靠在槽幫上低垂著頭,他從小娥的窯洞溜回家中時萬分慶幸自己不該倒霉,摸著黑鑽進被窩,才覺得堵在喉嚨眼上的心回到原處;當他聽到敲門聲又看見鹿子霖背著父親走進院里時,雙膝一軟就跌坐在地上;這一切全都被父親的病勢暫時掩蓋著。他除了死再無路途可走,已經沒有力量活到天明,甚至連活到再見父親一面的時間也挨不下去。他覺得有必要向鹿三留下最後一句悔恨的話,於是就走進馬號來了。他抬起低垂到胸膛上的下巴說:「三叔,我要走呀!你日後給他說一句話,就說我說了『我不是人』……」鹿三猛乍轉過頭拔出嘴裡的煙袋:「你說啥?」孝文說:「我做下丟臉事沒臉活人了!」鹿三於是就得到了嘉軒倒在窯洞門口的疑問的註釋。他從炕邊上挪下腿來,一步一步走到孝文跟前,鐵青著臉瞅著孝文耷拉的腦袋,猛然掄開胳膊抽了兩巴掌,哆嗦著嘴唇:「羞了先人了……啥叫羞了先人了?這就叫羞了先人了!黑娃羞了先人你也羞了先人了……」這當兒仙草走了進來。鹿三盛怒未消跟仙草走進上房西屋,看見嘉軒就忍不住慨嘆:「嘉軒哇你好苦啊!」白嘉軒忍住了泛在眼眶裡的淚珠,說:「你知道發生啥事了?知道了我就不用再說了。你現在收拾一下就起身,進山叫孝武回來,叫他立馬回來。就說我得下急症要咽氣……」
懲罰孝文的舉動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懲罰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溫鄉約族規的程序換由孝文的弟弟孝武來執行。
白孝武的出現恰當其時。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樣筆挺,體魄雄健魁偉,肩膀寬厚臀部豐滿,比瘦削細俏的孝文氣派得多沉穩得多了。白嘉軒仍然在台階上安一把椅子坐著,孝武歸來及時替代了不爭氣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時填充了他心中的虛空。孝武領誦完鄉約和族規的有關條款,走到父親跟前請示開始執行族規。白嘉軒從椅子上下來,蹺下台階,從族人讓出的夾道里走過去,雙手背抄在佝僂著的腰背上。白嘉軒誰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樹下,從地上抓起扎捆成束的一把酸棗棵子刺刷,這當兒有三四個人在他面前撲通撲通跪倒了。白嘉軒知道他們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轉過身就把刺刷揚起來抽過去。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了臉頰。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這個兒子丟了他的臉虧了他的心辜負了他對他的期望,他為他喪氣敗興的程度遠遠超過了被土匪打斷腰桿的劫難,他用刺刷抽擊這個孽種是泄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擺擺架式。白嘉軒咬著牙再次揚起刺刷,忘記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