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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嘉軒把人財兩旺的這種局面完全歸結於遷墳。但他現在又不無遺憾。遷墳那陣兒是他最困窘的時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卻沒能用青磚砌了。現在又不好再翻修了,靈骨不斷移動萬一衝撞驚擾了風水靈氣,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他還是下決心採取補救措施,把墳堆周圍整個兒用磚砌起來,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這不但可以使墳墓遮風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靈安駐,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墳頭滋擾。前幾年植栽的柏樹已很旺盛,後來,又移栽了幾棵枳樹,於是這墓地就成為一座最像樣的墳塋了。


  白嘉軒隨之陷入一樁糾紛里。在給父親修造墳墓時,一位前來幫忙搬磚和泥的鹿姓小伙,向他吐露出想賣半畝水地的意向,說他的父親在土壕里擲骰子輸光了家當就沒有再進家門,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軒爽快地說:「你去尋個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要糧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開個口我連回話都不講。」這個鹿姓小伙兒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軒傳遞了賣主開口的要價,他聽了后當即說:「再加三斗。」這種罕見的豁達被當作慈心善舉在村民中受到讚頌。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個寡婦也找到冷先生的中醫堂,求他做中人賣掉六分水地給白家。白嘉軒更慷慨地說:「孤兒寡母,甭說賣地,就是周濟給三斗五斗也是應該的。加上五斗!」


  在契約上簽名畫押后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軒來到新買的寡婦家的六分水地里察看,老遠瞅見那塊地里正有人吆著高騾子大馬雙套牲畜在地里飛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頭剛冒出原頂,田野一片柔媚。騾馬高揚著脖頸,吆犁人扶著犁把兒疲於奔命。地頭站著一個穿黑袍的人,高個兒,手叉著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軒不由心頭一沉就加快腳步趕到地頭。鹿子霖佯裝不聞不見,雙手背抄在後腰裡,攥著從頭拖到臀部的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傲然瞅視著拽犁賓士的騾馬。白嘉軒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麼在我的地里插鏵跑馬?」鹿子霖佯裝驚訝地說:「這是我的地呀!」白嘉軒說:「這得憑契約說話,不是誰說是誰的就是誰的!」鹿子霖說:「我不管契約。是李家寡婦尋到我屋裡要把地賣給我。」白嘉軒說:「那是白說。昨日黑間李家寡婦已經簽字畫押了。」鹿子霖拖長聲調說:「誰管你們黑間做下什麼事!李家寡婦借過我五斗麥子八塊銀元,講定用這塊地作抵押,逾期不還,我當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長工劉謀兒正吆著騾馬趕到地頭,鹿子霖從長工手裡奪過鞭子接過犁把兒,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來。白嘉軒一躍上前抓住騾馬韁繩。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隨之就廝打在一起。長工劉謀兒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顧去逮驚跑的牲畜。騾馬拖著犁杖,在已經擺穗揚花的麥田裡磕磕絆絆地奔跑著。兩個男人從李家寡婦的地里扭打到地頭乾涸的水渠,同時跌倒在渠道的草窩裡,然後爬起來繼續廝打,又扯拽到剛剛翻過的土地里。這時候村子里擁來許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幾個內侄兒插手上陣,接著白嘉軒的親門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捲為白鹿兩姓陣勢分明的鬥毆,滿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丟掉的布鞋。白趙氏和白吳氏婆媳倆顛著一雙小腳跑來時,打鬥剛剛罷場。


  冷先生趕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達出事地點,吆喝一聲:「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雙方都垂手駐足。冷先生一手挎著長袍走上前去,一手拉著白嘉軒,一手拉著鹿子霖朝鎮子里走去。無論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見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紛紛四散。倆人被冷先生一直拖進他的中醫堂。冷先生先關了門以免圍觀,隨之打了兩盆水,讓他們各自去洗自己臉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給他們抓破的傷口敷了白葯,止了血。冷先生說:「就此罷休的話,你倆現在都回去吃早飯;罷休不了的話,吃罷飯上縣去打官司。」說罷拉開門閂,一隻手作出請出門的手勢。


  白嘉軒隨後即弄清,李家寡婦確實先把地賣給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麥子拿了八塊銀元,一俟簽字畫押再算賬結清。這當兒看到白嘉軒給那位賭徒兒子的地價比鹿子霖給她的地價高出不少,心裡一轉就改變主意,要把地賣給白嘉軒,用白嘉軒給她的地款還了鹿子霖的借貸。白嘉軒弄清了這個過程就罵起李家寡婦來:「真正的婆娘見識!」但事已至此,他無法寬容鹿子霖。他在家裡對勸解他的人說:「權且李家寡婦是女人見識。你來給我說一句,我怎麼也不會再要她的地!你啥話不說拉馬套犁就圈地,這明顯是給我臉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堅定,無論李家寡婦如何婦人見識,這本身與他無關;他現在手裡攥著賣地契約,走到州走到縣都是有理氣長的官司。他已經向縣府投訴。鹿子霖也向縣府投訴。


  李家寡婦與白嘉軒簽字畫押以後,鹿子霖當晚就知道了。當雙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齊按下蘸了紅色印泥的食指的時候,鹿子霖已經作出明早用騾馬圈地的相對措施了。鹿子霖把整個賣地的過程向父親鹿泰恆學說一遍。鹿泰恆問:「你看咋辦呢?」鹿子霖就說了他的辦法,又對這辦法作了註釋:「倒不在乎李家寡婦那六分地。這是白嘉軒給我蹺尿騷哩!」鹿泰恆說:「能看到這一點就對了。」他默許了兒子已經決定的舉措。在他看來,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軒的厄運已經過去,翅膀也硬了,這是兒子鹿子霖的潛在的對手。在他尚健在的時日里,應該看到兒子起碼可以成為白嘉軒的一個對手,不能讓對方蹺腿從頭上蹺了尿騷!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傾家蕩產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白嘉軒從滋水縣投訴回來順便走到白鹿書院,向姐夫朱先生訴說了鹿家欺人過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給知縣提示一下,使這場肯定贏的官司更有把握。據嘉軒得知,每有新縣令到任,無一不登白鹿書院拜謁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說:「我昨日已聽人說了你與鹿家為地鬧仗的事,我已替你寫了一件訴狀,你下回過堂時遞給衙門就行了。記住,回家后再拆看。」


  白嘉軒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燈下拆開信封,一小塊宣紙上寫下稀稀朗朗幾行娃娃體毛筆字:


  致嘉軒弟

  倚勢恃強壓對方,

  打鬥訴訟兩敗傷;

  為富思仁兼重義,

  謙讓一步寬十丈。


  白嘉軒讀罷就已泄了大半仇氣,捏著這紙條找到中醫堂的冷先生,連連慨嘆「慚愧慚愧」。冷先生看罷紙箋,合掌拍手:「真是絕妙一出好戲!嘉軒你瞅——」說著拉開抽屜,把一頁紙箋遞給嘉軒。嘉軒一看愈覺驚奇,與他交給冷先生的那一頁紙箋內容一樣,字跡相同,只是題目變成「致子霖兄」。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軒和鹿子霖一起邀約到中醫堂,擺下一桌酒席,把他們交給他的相同內容的紙箋交換送給對方,倆人同時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謙詞,然後舉酒連飲三杯,重歸於好而且好過已往。倆人誰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婦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歸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周濟給李家寡婦一些糧食和銀元,幫助寡婦度過難關。冷先生當即指派藥房夥計叫來李家寡婦,當面毀了契約。李家寡婦撲通跪到地上,給白嘉軒鹿子霖磕頭,感動得說不出話只是流眼淚。


  這件事傳播的速度比白鹿兩家打鬥的事更快更廣泛。滋水縣令古德茂大為感動,批為「仁義白鹿村」,鑿刻石碑一塊,紅綢裹了,擇定吉日,由樂人吹奏昇平氣象的樂曲,親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隱居的朱先生也參加了這一活動。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里,從此白鹿村也被人稱為仁義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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