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朱先生所做所為,頃刻之間震動了白鹿原。十天不過,川原上下正在開花的罌粟全都犁毀。這一威震古原的壯舉不久就隨著先生的一聲長嘆變得毫無生氣。新來的滋水縣令沒有再聘用他,而是把這一肥缺送給了另外一個人。罌粟的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美麗的花兒又在白鹿原開放了,而且再沒有被禁絕。好多年後,即白嘉軒在自己的天字型大小水地里引種罌粟大獲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國那位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冒險家記者斯諾先生來到離白鹿原不遠的渭河流域古老農業開發區關中,看到了無邊無際五彩繽紛的美麗的罌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記》一書里對這片使美洲人羞談歷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罌粟發出喟嘆:

  「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採的絢爛歷史的回憶……在這個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膚色發黑的野蠻的人發展了他們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國農村的民間神話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間傳說。……


  「在那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陝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生大飢荒,曾有三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於鴉片的種植。當時貪婪的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遇到乾旱的年頭,西北的主要糧食小米、麥子和玉米就會嚴重短缺。」


  罌粟再次佔據了這片古原大地,小麥卻變成大片大片的罌粟之間的點綴了。人們早已不屑於再叫罌粟,也不屑於再叫鴉片,這些名字太文雅太繞口了,庄稼人更習慣稱它為大煙或洋煙。大煙是與自己以往的旱煙相對而言,洋煙是與自己本土的土著煙族相對而言。豐富的漢語語言隨著罌粟熱潮也急驟轉換組合,終於創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們先前把國外輸入的被林爺爺禁止的鴉片稱作洋煙,現在卻把從自家土地上採收,自家鐵鍋里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後簡化為一個簡潔的單音字——「土」。衡量一家農戶財富多寡的標準不再是儲存了多少囤糧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鎮每逢集日,一街兩行擁擠不堪的煙土市場代替了昔日的糧食市場成為全鎮交易的中心。


  結婚一年後,這個小廂房廈屋的土炕上傳出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趙氏無微不至的服侍。坐滿了月子,跳下炕來的時候,她容光煥發,挺著兩隻飽滿肥實的乳房,完全是一個動人的少婦了。


  慶賀頭生兒子滿月的儀式隆重而又熱烈。所有重要親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許多年已經斷絕往來的親戚也聞訊趕來了。嘉軒殺了一頭豬,滿心歡喜地待承親朋鄉友。他沒有費多少心思就給孩子取下馬駒的乳名,正如他的父親給他取過拴狗的乳名一樣的用意,越是貴重越是值錢的娃子越取那種醜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當孩子度過多災多禍的幼兒期進入私塾讀書階段,那時才應該費點心思取一個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眾場合使用。嘉軒聽著眾人不斷重複著的恭維新生兒子的套話——再沒有比這些套話叫人心裡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著更加殷勤更加誠摯地遞煙讓茶,對所有的親朋鄉友不分彼此不管親疏不戒遠近一律平等對待。


  歡慶的日子雖然熱烈卻畢竟短暫,令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實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草雖然是山裡人,卻自幼受到山裡上流家庭嚴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體,並不像一般山裡窮家小戶的女子那樣缺規矩少教養。只是山裡不種棉花只種麻,割下麻稈漚泡后揭下麻絲挑到山外來,換了山外人的糧食和家織粗布再挑回山裡去。仙草開始不會紡線織布,這是一個重大缺陷,一個不會紡線織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難以承擔主婦的責任的。嘉軒在訂娶頭幾房女人時,媒人首先向他誇獎的總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嚴格,茶飯手藝如何利落精緻,還會拿來紡下的線穗兒和織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賞。臨到娶仙草時,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考慮能傳宗接代就行了。母親白趙氏明白這個底里,表現得十分通達十分寬厚。一面教授一面示範給她,怎樣把彈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樣把捻子接到錠尖上紡成線,紡車輪子怎麼轉著紡出的線才粗細均勻而且皮實。紡成的線又怎麼漿了洗了再拉成經線,怎麼過綜上機;上機後手腳怎樣配合,拋梭要快捷而準確;再進一步就是較為複雜的技術,各種顏色的緯線和經線如何交錯搭配,然後就創造出各種條紋花色的格子布來。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兒還耐心儘力。仙草生來心靈手巧,一學即會,做出的活兒完全不像初試者的那樣粗糙,這使白趙氏十分器重,嘉軒自然十分歡心。


  孩子滿月時,岳父從山裡用騾子馱來滿滿兩馱簍禮物,吃的穿的玩的一應俱全。一雙精緻的小銀鐲上系著一對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馬駒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裡,像吮吸乳頭一樣咂得吱吱有聲。嘉軒和仙草看著就會心地笑了,自然都聯想到新婚頭一夜系在她褲腰帶上的那六個桃木棒槌。孩子剛剛過歲就斷奶了,馬駒雙手抱著仙草的乳房卻吸不出乳汁,晝夜啼哭。仙草尚無做母親的經驗,急得心神不安問婆婆怎麼回事。白趙氏不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奶汁兒怕是給另一個暗裡奪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紅了臉,又想起夜裡丈夫和她做愛時吮咂乳房的情景。後來才悟出阿婆並沒有取笑的意思,暗裡奪了吃光了奶汁兒的是指自己肚裡又有一個了。


  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騾駒,這個家庭里的關係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罌粟引種成功驟然而起的財源興旺和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帶來的人丁興旺,徹底掃除了白家母子心頭的陰影和晦氣。白趙氏已經不再過問兒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軒已經具備處置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過多地過問仙草管理家務的事,因為仙草也已鍛煉得能夠井井有條地處置一切應該由女人做的家務。她自覺地悄悄地從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開始引退。她現在抱一個孫子又引一個孫子,哄著腳下跟前的馬駒又抖著懷裡抱著的騾駒,在村巷裡驕傲自得地轉悠著,冬天尋找陽婆而夏天尋找樹蔭。遇到那些到村巷裡來賣罐罐花饃、賣冰糖圪塔、賣花生的小販兒,她毫不吝嗇地從大襟下摸出銅元來。那些小販兒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饃簍子、挑著的糖擔子停在白家門外的槐樹下,高聲叫著或者使勁搖著手裡的鈴鼓兒,直到把白趙氏喚出來買了才挑起擔兒挪一個地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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