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夢渡空無河
隔離間彷彿是一個小遊園。
天花板和四壁都是非常逼真的模擬屏，腳下是移植過來的草坪，角落裡還藏於模擬自然風、聲音和氣味的裝置。司雲在幾十米以上的地面下來前是14點左右，正值烈日當空；而隔離間里展現的卻是晚霞揮灑、華燈初上的時候。
在大床上，一個頭髮雜亂的小女生蜷縮在被子里，嘴唇乾裂、臉頰紅腫，看起來像發燒了似的。儘管如此，司雲依然能看出她長得非常漂亮，尤其是她那高挺的鼻樑，顯得五官十分深邃，好像個歐亞混血兒。她注意到有人進來，並沒有抬頭和四個人正面對視，但拳頭一直攥得緊緊的。
「建築工程分院學生會主席周琪，你好，我們是普通人教師。」根據商莎莎通過無線耳機中的指示，司雲開始對她詢問，「現在是下午五點，全天課程已經結束。大灣特菁心理康復醫院的救援專車將在24小時內到達，在此之前，我們會陪你堅持。為了更好幫助你，我們需要你回答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周琪低著頭，聲音有些顫抖。
「額……」司雲心裡正想該怎麼哄她，不料商莎莎要求不要理會，繼續發問。他只得硬著頭皮按照商莎莎的話說：「首先請仔細回想一下，昨天下午2點32分……」
「我說不可以！」周琪猛然抬起頭，雙眼通紅，渾身顫慄地大喊，「不可以！不可以！」
司雲等四個人被嚇了一跳，連連後退到門口。這時，天花板和四壁的模擬屏突變，近景變成了破敗的出租房，遠景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角落埋藏的廣播里出現了鬧鐘鈴聲和商莎莎那冷冰冰的聲音：「周琪！我再讓他們問你一次！如果你還拒絕配合，我立刻把他們撤出來！但是，你也別想去大灣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周琪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再次低下了頭。
隔離間重新裝扮成了傍晚的小遊園。司雲心中不滿商莎莎的脅迫，沉默許久才遲遲重新問出第一個問題：「昨天下午2點32分11秒，次聲波自動監測和報警系統顯示，你發出了達到警戒強度的次聲波並持續了12分34秒。我們初步判斷，這是你患病的開始。那麼你現在必須真實、完整地告訴我們，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在睡覺。」周琪有氣無力地回答，「又做那個夢。第二次了。」
「之前是什麼時候？」
「昨天下午。兩點多。」
「當時你在哪兒？」
「149路車。」
「夢到了什麼？」
周琪沒作聲。
「夢到了什麼？」商莎莎的聲音非常嚴厲，司雲按照要求說完之後心裡過意不去，補了一句，「沒事，不著急，你慢慢說。」
「說不出來。」周琪面對司雲露出了哀求的眼神，「真的，昨天下午之後，我腦子變慢，嘴也變笨了，不會說那麼多話。」
「把這個夢——」聽到商莎莎的指示，司雲難以置信，磕磕巴巴地複述，「傳……傳染……傳染給我。」
周琪點點頭。商莎莎讓其他三人退出，只留司雲和周琪一同躺在床上。周琪一閉上眼睛，呼吸便十分微弱，身體一動不動。司雲則面紅耳赤，一會兒撓撓耳朵，一會兒翻個身，渾身上下彷彿有螞蟻在爬。奇怪的是，他明明上一秒還感覺身體很癢，突然下一瞬間便進入了夢境：
在他背後，群山如竹筍般破土而出，剎那間生長得橫亘天地；
在他面前，大河似雷鳴般咆哮奔涌而過，一眼望不到對岸；
在他身邊，眾人披頭散髮，看向彼此的眼裡滿是飢餓的凶光。
「對岸有肉！」忽然有人高呼。
「對岸有酒！」又有人信誓旦旦地喊。
「對岸有……」緊接著，不斷有人附和。漸漸地，眾人雖然還是餓得慌，目光卻一齊聚向了對岸。
「渡河！」其中一人發起狂來，赤膊光腳地奔入大河。
眾人錯愕，但無人阻攔。只見那渡河的狂夫入水不一會兒，驟然被一個小風浪吞沒。眾人屏息靜待，突見波浪滔天，從水中浮出一座雪山。定睛細看后，眾人更加驚懼，原來那不是雪山，而是一頭巨鯨的牙齒！那狂夫的屍骸還掛在齒尖之上！
眾人駭然，躊躇不前。這時，一紅裙女子向眾人怒目而視，生吞下懸於脖頸的佩飾，振臂疾呼：「留在此地，終會懦夫相食！渡空無河，方可狂夫求生！渡河！渡河！」
紅裙女子的呼喊響徹天地，蓋過了大河的咆哮。眾人頓時如心神被攝，齊呼「渡河！渡河！」的號子前進。前面的人成群結隊地入河后，只眨眼的功夫，便無一例外地葬身湍急的河流與巨鯨的口腹之中。但後面的人不為所動，仍然相互拉扯著湧入大河。司雲想阻攔，但雙腳也動不了，只能幹著急。眾人似乎看不見他的存在，也聽不見他的呼喊，只有紅裙女子朝他走來。
「怕嗎？」紅裙女子居然伸手撫著司雲的頭，既像是對他說，也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媽媽必須如此。」
媽媽？司雲皺著眉看著她。
「這條河的名字？它叫空無河。」紅裙女子似乎在回答不知道是誰提出的問題，「我們絕大多數人只要一踏入這條河就會在黑暗與窒息中無比痛苦地死去，然後被鯨吃掉，最後也變成鯨繼續吃後面進河的人，永無解脫。你先不要過去，子泉。」
司雲驚愕不已，突然明白這個紅裙女子是周牧㭙！由於自己「被傳染」進入這個夢，便在夢境里代替了最初做這個夢的人。
而最初做這個夢的人竟然是周遠！
「因為非渡不可啊。」周牧㭙凜然繼續說，「大家留在這裡，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直至把這裡吃到非人的世界。只有讓大家都渡河，才有可能出現一線生機。哪怕淹死了千千萬萬，只要有一個渡過去了，後面的人就可以循著他的辦法安全過去。大家做前面的人，媽媽也去做前面的人，但你要做後面的人。」
司雲恍惚間聽到了一個小女孩兒的哭聲，應該是小時候的周遠吧。
周牧㭙凄然一笑，毅然轉身離去。於是，在這群山與大河激蕩之間，司雲聽到了她最後的遺言：
「過空無河、出九天界，曉晦朔、醉星辰，覓姑射之山居，縱莊周之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