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提酒夜遊
傍晚，夏長纓請客，在學校對面的「北國鐵鍋燉」給司雲接風。
除了李盾和一個還沒返校的老師外，分院其他四個老師都來了。這家小店是一趟平房，只有兩個房間迎客，大房間的八桌已擠滿了客人，小房間則房門緊鎖。老闆娘四十來歲、風韻猶存，見面先朝夏長纓胸口捶了一拳，笑罵：「包間為你空了小半天生意，再不來我就抄大勺把你這老燈燉了！」眾人鬨笑，催促老闆娘開了小房間的門，隨即魚貫而入，上炕盤腿圍坐。
一人環抱不過來的大鐵鍋里燉著排骨、豆角和玉米等等，鐵鍋內沿貼著一圈玉米餅。剛動筷子，老闆娘還特意捧來一大玻璃罐泡酒，挨個人倒上，自豪地說：「這是我最近這兩天剛泡好的！」眾人如獲至寶，夏長纓說完提酒詞后，有人小口抿，捨不得浪費一滴，每一小口都閉上眼睛回味；有人大口悶，彷彿沙漠中的旅客終於找到了綠洲，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
只有司雲皺著眉輕輕晃了晃酒杯，猶豫再三。坐在旁邊的夏天見狀，壓低聲音說：「給我。」司雲暗喜，悄悄把酒倒進了夏天的酒杯里。
「呀！」孫朝鳳隔好幾個人指著司雲大喊，「司老師幹啥呢！我可看見了！」
「他不會喝酒。」夏天一口乾了。
孫朝鳳立刻一邊拍手，一邊壞笑著起鬨說：「夏老師這麼了解司老師啊……」
「上大學以前，他家和我家對門，打小就認識。」夏天毫不在意，夾起一塊玉米餅咬了一大口，轉過臉對司雲繼續說，「十年還沒學會喝酒啊？畢業以後，你不是在工地和設計院上過班嗎？」
司雲尷尬地點點頭：「過敏、酒精過敏。」
夏長纓擺擺手，解釋說：「美人比普通人更易得抑鬱症，而且一旦重度抑鬱，比普通人痛苦千百倍，還無藥可救。有些中醫認為，保持氣血流暢、經絡暢快對於美人預防抑鬱症很重要。這老闆娘也是美人，她泡的酒對美人就有這種功效。那可是人家的祖傳秘方啊，所以我們經常來整兩盅。你是普通人，喝不喝都無所謂的，不要勉強。老闆娘——來瓶花生露！」
「來嘍——」老闆娘遞給司雲花生露，瞪大眼睛問，「新老師，發現你們分院老師有啥共同點沒？」
司雲掃視了一圈，疑惑地搖搖頭。
「他們都是倒霉蛋兒！」
司雲仍不明所以。
「你們分院老師長得都『不美』！」老闆娘又給眾人滿上了一輪酒，嘖嘖說，「美人的光沒沾上，美人的毛病倒是沒落下，你說他們倒不倒霉！」
眾人哈哈大笑，提醒老闆娘忘了一個人。
「瞧我這腦子！」老闆娘拍了一下腦門說，「怎麼還把小秦老師忘了！她怎麼沒來啊？人家小秦老師可不像你們，我要是有兒子，可得找她當我兒媳婦！」
夏長纓說秦老師還沒返校，得再過幾天能回來。於是，老闆娘便到廚房拿出一個栓紅繩的葫蘆裝酒，囑咐夏長纓回去的時候捎帶給小秦老師。
酒足飯飽后，其他三位老師先回宿舍休息去了。夏長纓雖然兩頰通紅，腳下如御風而行，但是仍左手提著酒葫蘆，右手抓著司雲的手腕，興高采烈地說：「熊孩子，我給你當導遊，來參觀一下咱們的校園！」夏天不喜歡夏長纓身上的酒氣，隔幾步跟在後面。
他們沒走正門，而是轉到學校東側的小路上，到了學校東門。
東門這是學校的側門，但卻比正門熱鬧得多。好多小商販們聚集在門外兩側，有推車賣烤冷麵手抓餅的、有擺攤賣洗漱日用品的，還有打開汽車後備箱賣一些小玩意兒的，吸引了不少學生。他們從中穿行而過，由東門走進校園，迎面是一座小橋橫跨在人工河上面。小橋兩側扶欄上安裝了十二對精美絕倫的獸形景觀燈。這些獸形燈是借鑒漢族古建築中的脊獸而設置，前十對分別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狎魚、狻猊、獬豸、鬥牛、行什，而最後兩對則是兩隻黑色鯨、一隻紅色鯨和一隻白色大鵬。司雲覺得有趣，於是用手機對著最後兩對獸形燈拍下了第一張照片。
下了橋，他們便走入一小片人工樟子松林。在月光的沐浴下，松林顯得格外乾淨。他們不自覺地不再說話，走得每一步都很輕、很慢，生怕打擾了這片松林的清夢。直到靜靜穿過後，司雲才回頭面對松林拍下第二張照片。
告別松林后，他們由東向西走在一條街上，這條街名叫美人街。在美人街北側是六棟宿舍樓，從東向西數的前兩棟是男生宿舍樓，第三棟是教師宿舍樓，后三棟是女生宿舍樓。夏天告訴司雲，教師宿舍樓底下三層是男教師宿舍，上面六層是女教師宿舍。他在316寢室，行李箱已經放進去了，宿舍鑰匙找一樓門口的宿管阿姨拿。司雲按照夏天所指，朝自己寢室窗戶拍下了第三張照片。
再往美人街南側看，那是一片廣場。在廣場的中央有一座華麗大氣的橢圓形舞台，四名女生正在台上勁歌熱舞，台下人頭攢動、尖叫聲不斷。司雲離得太遠，怎麼調整眼鏡腿的角度也看不清台上。夏天打了個哈欠，說自己太困先回宿舍睡覺了，剩下夏長纓和司雲兩人繼續往舞台方向走。
等兩人擠到靠近些的位置，司雲發現橢圓形舞台上方射燈有動態捕捉功能，會緊緊追隨四名女生的舞蹈動作轉動，還向下投射出一圈躍動的字：「世界在等你登台，我的傳媒新生。」安放在舞台周邊的噴花機也隨節奏營造出火樹銀花的場景，更讓現場氣氛火爆。然而最奪目的還是台上那四名女生，她們都是一襲白色超短襯衫裙，頭戴海軍帽、腳穿馬丁靴，妝容驚艷、身材火爆。司雲的臉騰地紅了，倒是夏長纓放得開，也跟著台下的學生們一起喝彩。司雲略有遲疑，還是朝舞台上快速拍下了第四張照片。
不一會兒，四名女生演完致謝，換成一個男生繼續上台。他們便回到美人街上，繼續向西走，先後經過食堂、禮堂、體育場和澡堂，司雲也陸續拍下了第五張到第八張照片。食堂較為冷清，只剩零零散散幾桌學生在吃關東煮；相比之下禮堂里氣氛熱烈，時不時有笑聲和掌聲傳出，一位當地著名互聯網企業家在給信息技術分院的學生們作報告，聲情並茂講述創業歷程；路過體育場時，塑膠跑道上只有零星幾個學生在夜跑；最後到了澡堂門口，夏長纓本想拉司雲進去，說裡面有康復醫學分院的學生兼職搓澡，手勁力道足，但被司雲則連連擺手拒絕了。
「逛完了。」夏長纓眯著眼睛問，「熊孩子，感覺咱們學校怎麼樣？」
「完了？」司雲詫異地反問，「圖書館呢？」
夏長纓苦笑著連連拍司雲的肩膀，隨即一屁股坐在路緣石上，招呼司雲也坐下。
「原本規劃是要建圖書館的。」夏長纓低下頭，不知是醉了還是累了，說話聲音特別小，「後來，學校董事會換屆了。新一屆董事會決定以傳媒分院為主，搭互聯網的順風車，大力發展最火熱的直播、表演等專業。而用地面積有限，舞台和圖書館只能二選一，於是就取消圖書館改成舞台了。」
「啊？」司雲感到不可思議。
「咱們學校的生源成績太差，都不樂意學習，沒幾個看書的。學校把行政辦公樓一樓西側把頭的兩個房間打通改成圖書室，這就夠了。反正即使有圖書館，星蹦兒幾個去的人也都會是咱們學校老師，學生多數是不稀罕去的，沒啥用。」夏長纓眯起眼睛對司雲說，「所以不建圖書館是明智的選擇，對吧？」
「不對。」司雲搖搖頭。
「哦？」夏長纓挑眉繼續問，「這也是全校公投決定的，尊重了學生的自由意見，有什麼錯嗎？」
「不過是自欺欺人。」司雲站起身說，「在被異化之下，個體的喜好、需求和主觀選擇都可以被偽造和誤導，甚至能絲毫不被發覺有什麼問題。實際上，哪怕是認為這是明智的投資本身也是被異化的體現。無論是學生還是董事會，在這件事上都沒有什麼分別。」
夏長纓聽得激動，情不自禁地拔下葫蘆塞兒，灌了一大口。
「夏院長，這……」司雲指著葫蘆，面露難色地問，「這不是給秦老師的嗎？」
「哈哈，沒事，秦老師其實不喜飲酒。她是不想冷了老闆娘的熱心，才裝出喜歡喝的樣子。實際上，老闆娘每次送她的酒都進我肚子里了。」夏長纓也站了起來，緊緊攥住司雲的手，說：「司老師！高中那會兒就聽夏天說你愛看書，我那時還送過你一本小冊子。十年之間，又讀了挺多書吧！」
「瞎忙，沒有大塊時間讀。」司雲笑著說，「我學他的方法，把那些書放在床頭，畢業后這幾年每天幹完活后，臨睡覺就讀他一段，『沒有味道就放起來，有味道就多看幾句，七看八看就看出味道來。』攻書嘛，和實踐結合，反覆琢磨。」
夏長纓哈哈大笑，連連說對，然後掏出手機接了個電話。
「嗯……嗯……好，我馬上去。」夏長纓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他掛斷電話后，跟司雲匆匆告辭，說李盾的學生那邊有點事要處理，便快步趕向建築工程分院教學樓。司雲本來想跟過去看看什麼事，但暗忖既然夏長纓沒叫自己，恐怕不妥。於是他走向行政辦公樓，想從外面拍一張圖書室的照片湊齊九宮格發朋友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圖書室的燈還亮著，裡面的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