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任重道遠
李延炤回到飽經戰火的令居縣城。如今的令居已在辛彥的治理下,已恢復了幾分先前那番勃勃生機。冬麥早已播下,年中時期因虜賊大量焚燒毀壞田地,縣府中不得不拿出大量資財,自其餘郡縣採購糧食。隨著這次倉促的逃亡,先前縣中積累的數量頗為龐大的畜群如今也已不在。
唯一可稱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隨著虜賊的大舉用兵,以及打了敗仗回去之後的橫徵暴斂,隴西陸續又有民戶向涼州逃難,其中更不乏一些小型的氐羌人部落。這些小型部落可遠沒有楊、苻那種大部落生存力強。劉趙統治者在面對這些大部落的時候,尚且可能還會有幾分顧忌,故而不至於太過分。而那些小部落在這種橫徵暴斂下,很快就將變得一無所有。
那些識時務的部落首領們,不甘眼睜睜看著部落消亡,或是被其餘的大部落所吞併。這些早已實現農耕化發展的少數民族,便同隴西地區所余不多的民戶一同向著涼州開始逃難。而對於這又一次出現的難民潮,李延炤與辛彥二人也是喜憂參半。
如今隨著這些難民的流入,令居縣中戶口數大抵已能與廣武郡一較高下。而所憂則是新出現的這些難民,便意味著縣中如今多了數千張嘴。對於尚不算富裕的令居來講,若處理不好,便不啻於一場巨大的災難。
蘇小娘子至今仍無消息,心中蒙著這層陰影的李延炤如今再遇難題,更覺無力。思前想後,今年糧食尚未收穫一季,縣府中財貨也是捉襟見肘。不賑濟不行,賑濟的話長此以往也絕不是一個好辦法。讓他糾結不已的此事,幾乎便成為當下縣府要面對的頭號重大難題。
最終還是辛彥拍了板,府庫中存糧細細挑揀出顆粒飽滿者繼續存放,以備充作明年糧種。其餘的則便被當做賑濟糧,在城外開設了數個粥棚,每日熬些稀粥,助城外那些難民吊命。而軍中也派出健銳營一部,與戰鋒營一同為難民營修築了柵欄,一方面嚴防難民心有不軌,出營偷雞摸狗,增加治安犯罪。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本縣居民在敵軍探子的挑唆下衝擊難民居所,引發群體事件。
饒是如此,曾有血淋淋的先例擺在面前的李延炤與辛彥依然不敢太過大意。最終仍然決定由李延炤率部進入難民臨時營地巡查一番。一方面清查收繳難民攜帶的武器,另一方面須對難民營進行必要的改造,以此來杜絕衛生條件差而引起的疫病傳播。
隨著營中士卒被集合了個七七八八,除去留守營中,巡視城牆的士卒外,余者盡皆披甲執刀,隨李延炤一同前去,將難民營四門圍住。軍中將卒聽李延炤授意,前去將難民營中各宗老里吏及各部族首領邀請出營,李延炤對這些人講述了一番自己率部前來的目的,請他們安撫部下民眾的情緒。
這伙宗老里吏等話事人見李延炤率部前來,本來是有些緊張,聽他解釋了一番之後便放下心來,隨即先行返回營中,召集自己族人等等,陳說了一番令居縣兵前來意圖,卻在營中引起一番爭吵與不諧之聲。
隴西逃亡來的民戶們對收繳武器、重新規劃營房等決定尚且表示支持,然而在那些氐羌小部落那裡卻是碰了釘子。這些部落民聽說縣兵要前來收繳武器,頓時便炸了鍋。吵吵嚷嚷,眾說紛紜,鬧了半天也沒鬧出個結果。
個別一籌莫展的小部落首領便紛紛派人出營,向李延炤陳說狀況。等待良久的李延炤見營內嘈雜之聲逐漸變大,卻依然是沒爭出什麼結果。便自嘆了口氣,揮揮手,召集劉季武、傷愈康復的周興以及曹建、魏旭、王誠數人聚攏來,簡要地進行了一場軍議。
軍議完畢,待諸將各歸各位,李延炤便大手一揮,喝道:「入營!」隨著這聲喝令,早有士卒上前將難民營的營門緩緩推開。營門一開,劉季武便率領戰鋒營率先而入,佔據營中各條要道要點,隱隱將營地中眾難民圍在中間。隨後便是魏旭手下健銳營士卒。他們相繼攀上低矮的木柵營牆,而後各自引弓搭箭,蓄勢待發。
隨著曹建、王誠等領最後一波健銳營士卒入營,對營地完成了最後包圍,鬧哄哄的難民營地逐漸安靜下來。
秦大勇率領十餘名鐵甲銳卒手執長刀護衛在李延炤左右,隨他在營中巡視著,一間間地回望過去。營中難民不論是那些隴西漢民,還是那些氐羌部落民,皆是一臉驚懼,猶疑不定地望向他。
營中窩棚毫無規律地散亂安置著,按照鄉里宗族的不同自然形成一片片聚集區。窩棚區與窩棚區之間橫亘著數條污水構成的小溪。這些溪流逐漸流淌匯聚到一起,而後自向著當初立營妥當后,便由軍卒們挖掘的營邊溝渠流去。
李延炤邁步跨過一條散發著陣陣臭味的小溪,不由得深深皺了皺眉。他行至營地中部及北側主要是各氐羌部落聚居的區域。行走間望著那些部落民警惕中不乏敵意的目光,不由得暗自苦笑一番。
「聽聞諸位前來我縣中就食,卻不願交出刀劍。我便前來與諸位說道說道。」李延炤抬頭環視面前這幫氐羌部落民,聲音洪亮道。
「諸位在隴西沒有活路,因而前來涼州,前來令居,所求不過活路而已。如今我縣明府大為慈悲,拿出縣府中所存不多的糧食賑濟諸位。如此已是給了諸位活路。稍後我與明府勢必一同努力,再為諸君尋得更為寬廣的活路。」
氐羌部落首領,即便是那些小部落,也多半與漢人不少打交道。因此語言障礙倒是基本不存在。李延炤所言,字字皆聽在那些部落頭人首領耳中,人人皆沉默著,等候著下文。
「既是求活,便須入鄉隨俗!」李延炤的話語無形之中便加重了幾分:「我縣中只有兩種人,一種,為不拿刀劍的縣民!而另一種,則是手持刀劍,編入兵籍的縣兵!」
「諸位若要執意持有刀劍武器,炤便唯有將諸位編至軍中。如此,還望諸位能夠體諒!若諸位不願從軍,便請交出手中刀劍。我部士卒久歷沙場,年中大小數戰,斬級逾萬,堪稱勁旅。已足能護衛鄉土,保境安民。故而無需諸位腰懸刀劍,橫行鄉里……」
李延炤一番話講完,場中陸續聚集起來的氐羌部落民卻都是有些猶疑。他們此番受盡劉趙盤剝,而後逃難前來隴西,拋棄田土且不說,部落中畜養的那些牛羊馬匹,也幾乎盡被搜颳走。可以說如今除去他們手中刀劍,可謂是一無所有。
逃難來到此地,不得不說其中一些部落民是抱定著尋不得生活物資便搶的心態。在諸人皆一無所有的狀態下,似乎也只有手中刀劍能讓他們感到一絲安全。然而眼下這位涼州軍武官,居然想要收繳他們手中武器!許多人已存心不善,甚至於生出要結果李延炤的心思。然而他身旁那些披甲拿刀,渾身殺氣的護衛,一眼望上去便知是百戰之餘,皆非善茬。
在這些戰鋒營士卒的威勢所迫之下,那些部落民才逐漸打消了他們自己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轉而又在想著如何才能捏牢手中刀劍。畢竟緊握刀劍,才能有所憑藉和倚仗。
見那些部落民仍在猶疑,李延炤心中倒也清楚他們沒有那麼容易交出手中武器。在這短暫的沉默與僵持之中,他腦中也在飛速轉動著,思慮著如何解決當下這尷尬局面。這等局面稍有處理不妥,隨之而來便是無窮的後患。倘若李延炤在此做出哪怕一點點讓步,都會給這些部落民一種錯覺,今後要再立什麼規矩,怕是就難了。
而若一點也不讓步,表現得太過強硬的話,即使當下那些部落民不採取針鋒相對的方式來進行反抗,日後也難說心懷怨恨的他們將會做出什麼違法亂紀的事來宣洩。李延炤緊張地思考著,想著一種折中的辦法來化解眼下這情勢。既讓這些部落民能夠心甘情願地交出手中刀劍,又給足兩方台階下,不至於出現嚴重的對立和衝突。
時間在兩方沉默的對峙中漸漸逝去,李延炤望向周圍窩棚中的氐羌部落民,長期的農耕與放牧相結合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們結實的體魄,也不知是缺少衣物,還是身體倍兒棒不需要保暖,李延炤只見這些部落民不少都是解開了身上皮衣的前襟,任自己結實的胸膛暴露在初冬略顯凜冽的寒風中。
李延炤望望眼前的部落民,又望望身側的戰鋒營銳卒,一個念頭忽然便在腦海中成型。既然那麼多部落民不願放下刀劍,那麼以優厚條件恩養其家,將他們吸納入軍中,未嘗不是一種好的解決方式。
一念及此,李延炤當即便昂首挺胸,目視眼下那些聚攏起來的部落民,朗聲道:「我郡縣中軍卒,家中皆有田地,雖不能夠大富大貴,不過好歹皆是有份恆業,養家糊口,已是足矣。凡軍中將卒,月餉百五十錢,季糧兩石,每年給布一匹。合田地收成或是放牧所得,已足夠供養一家老小過上富足生活!」
李延炤此言一出,那些部落之中能夠聽懂漢話的人皆是眼前一亮。誠如李延炤先前所言,他們跋山涉水逃難來此,所為不過正是一條活路。之所以許多人心有執念,不願放下刀劍,也正是因為被劉趙欺壓慣了,抓牢手中刀劍,更可在受欺壓之時反抗,不至於使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地被生吞活剝。
「戰時搜取所獲敵軍士卒資財,皆歸屬個人。克城之後,雖嚴禁私下搶掠,但繳獲敵軍資財,亦會酌情劃撥一部分,發放給軍中將卒,以為鼓勵……」
李延炤頓了頓,炯炯望向周圍部落民:「諸位既心有執念,不願就此放下刀劍,大可投入軍中。將來我部東征討賊,若能光復故土,諸位也皆可擇地而居。我知諸位親屬友人,亦有不少間或死在虜賊手中。諸位難道甘願就此干休嗎?」
當李延炤巧妙地將眼下這種對立轉嫁成劉趙與隴西氐羌部族之間后,那些部落民便紛紛騷動起來,許多人聽了身旁懂得漢話的袍澤翻譯之後,立時便群情激奮,儼然這些氐羌部落對於匈奴劉趙的仇恨之情,遠超李延炤的認知和想象。
在這種同仇敵愾一般的群情激奮之中,李延炤聽得起先雜亂的胡語逐漸匯聚成一個聲音直衝雲天,回蕩在這座略顯簡陋的營地之中。他微笑著望向一旁的秦大勇。事情到了這一步,可說算是基本穩定了下來。
「願投軍者,稍後請諸位部落首領予以統計。投軍者可保留武器,兩日後,軍中自會遣出將卒,接引諸位入營。而不願從軍者,便交上武器,稍後縣府自會為諸位安排耕地或是放牧畜群。既來涼州,只要安心任事,我等絕不會同劉趙官吏一般巧取豪奪,盤剝不止。」
當李延炤在秦大勇的護持下向著難民營營門處行去之時,迎面卻遇到率部警戒的劉季武。劉季武抬眼望著仍是群情激奮不已的部落民們,由衷地對著李延炤抱拳道:「此番前來,本是危機重重。長史舉重若輕,將之化解,屬下卻是不得不拜服。」
劉季武話音未落,李延炤已是苦笑一聲,悠悠嘆道:「季武啊。這只是個開端,隨之而來的麻煩事,恐怕絕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府庫錢糧所剩不多,前番插標賣首所得,現下恐怕也得盡數搭進去了……」
話音方落,劉季武驚愕地抬頭,卻只看到李延炤苦笑的臉。
「今後軍中吸納眾部落人戶為兵,縣府又將如何安定人心,胡漢雜居,稍有不慎便是禍生肘腋。我輩路途,仍是任重而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