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偏師建功(下)
李延炤選定的戰場,在據大軍所駐臨時營地北側靠東十五里。正對穿越山脈的那條出口。在他率部列陣之處,便可清晰地看到谷口及左近情形。
通過哨騎探報,李延炤知趙貞親率的五千兵馬大抵今日中午便可到達谷口左近。於是上午令三軍用過飯,便早早出營,行十五里至此處列陣。此番雖是以逸待勞,然而所部略顯單薄的兵力,還是令李延炤不敢稍稍大意。他將千餘輔兵與老營步卒混編而成的輕甲步兵放在山谷出口正面,三百戰鋒營士卒充當中軍親衛。而剩餘兩百具裝甲騎,則隱蔽在西側一座大沙丘背風面。
輕步兵自營中拖出數十輛大車與盾車,列成圓陣,以這些車在陣前外圍圍成一圈。盾車所設的櫓盾之前,早已裝上釘滿粗大木刺的釘板。圓陣中士卒分別由王誠、魏旭二人統領。王誠部屬手持長槍馬槊,列陣外圈,長矛三匝,用以防備敵軍的強衝突防。而內圈的數百士卒,則由魏旭統領,手執弓弩,準備對敵軍進行遠程打擊。
兩百餘具裝甲騎在沙丘之後卸下具裝,暫且休息一陣,以為之後的戰鬥恢復些許體力。這些騎卒在曹建、劉季武以及陶恆等人的共同調教之下,早已成為一支一專多能的騎兵。偵察哨探是其本行,遊走騷擾、集群衝鋒也皆可為之。更不用說當初其中不少將卒也曾橫行隴西,肆意打擊著劉趙大軍的運輸線,後院放火的本事也是一流。
饒是如此,對於這支騎兵能否快速適應扮演具裝重騎的角色,李延炤心中也是沒底。不過這個主意是他向李柏提出來的,因此他也正是極力想要試驗一番,看看這支操練數年的騎卒成色如何。在這個年代中,軍隊普遍每日行進速度不過四五十里,而日行百餘里的騎兵,無疑便是冷兵器時代戰場上的寵兒和主宰。
至於擴充過後的戰鋒營,今番可以說是充當了一回預備隊與督戰隊的作用。當前方戰事一旦不利,便可即刻投入戰鬥。自這支戰鋒營建立之日至今,所遇皆是苦戰惡戰。這些用財帛與非人般的操練訓練出來的軍隊,每戰所擔負的也皆是挽狂瀾於既倒的重任。而從始至終這些將卒的表現,也的確不負精銳之名。
另有四百精通弓弩操作的士卒伏於谷口兩側禿山之後,山頂上皆已壘起數塊巨石,一俟趙貞所部出谷,這些巨石就將被推下山崖。能不能阻擋敵軍撤回道路尚且兩說,不過毫無疑問,即使敵軍返身奔逃,這些阻塞谷口的巨石也能極大地阻礙他們的行動。
最後便是卸去鐵甲的二百戰鋒營士卒。同李柏派給李延炤的那名部曲督一同據守大營。守營兵力也因此達到六百有餘,足以應付敵軍可能遣出來偷營的小股部隊。安頓妥當,各軍便在自己據守各處略作歇息。而李延炤與劉季武,則在戰鋒營士卒身後的一座小沙丘上,望著谷口兩側禿山上己方哨探的信號。
個把時辰后,禿山上立起一名哨兵,擎起黑色大旗搖動了一陣,而後向著南側連續揮動三下,李延炤見狀,立即命陣后鼓吏發出信號,以便讓麾下軍卒各就各位,準備迎敵。
哨兵發出的那個信號,是敵軍已進至五里之外。悠長略慢的鼓聲響起,傳遍戰場的每一個角落,場中待命的軍卒們聽聞這鼓聲,紛紛起身。車陣中的步卒們拿起馬槊長槍或是弓弩箭矢。而隱藏在沙丘后側的具裝騎兵們,則紛紛將馬甲披在戰馬身上,緊張而有序地做著各項準備。
戰鋒營士卒人人披甲而立。不少人臉上都已沁出層層汗水,和著風吹起的塵土砂礫,在將卒們滿是汗水的臉上積存著,不久,這些肅立的士卒便皆是成為花臉。看去灰頭土臉,令李延炤頗感哭笑不得。
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谷口已衝出來數十騎敵軍游騎。他們只是遠遠地在步卒們列出的車陣周遭遊走,並不上前。在察觀一陣之後,數名敵騎進至車陣邊緣一箭地左右,向車陣放箭。而在魏旭的授意下,每逢敵軍箭矢射來,陣中步卒便會按什伍放箭回擊,對敵騎還以顏色。見這車陣中還隱藏著數量不少的弓弩手,而且每次放箭挑釁都會招來什伍規模的箭矢回擊,趙貞麾下這些騎卒也知面前敵軍並非可以隨意揉捏的軟柿子。
趙貞所部哨騎,與車陣中的涼州軍步卒就此僵持在車陣一線。也有不少敵軍騎卒試圖繞過車陣,往後面戰鋒營之處來探探虛實。然而每當他們有所動作,之前零星回擊的方陣弓弩手,便會立刻將手中弓弩弦上的箭矢向來騎的方向射去。如此一來,倒也迫使那些敵軍哨騎不敢輕動。
不多時,谷中漸漸出現打著「趙」字旗號的趙貞本陣。許是連日跋涉,令這支軍隊也吃盡苦頭。趙貞在中軍端坐高頭大馬上,本來聽聞哨騎彙報有敵軍迎擊,他還認為這支敵軍將在禿山谷中設伏。然而派遣哨騎反覆確認一番,知曉這支敵軍在谷外列陣以待之後,趙貞對當面之敵開始感到不屑。
一名哨騎回到陣前,繞行至中軍左近,隨即入陣行至趙貞馬前,向趙貞報告道:「敵軍於谷外列陣。當面車陣一千人左右。外圈長矛,內中弓弩。陣后另有三百步卒列成方陣。谷外西側一處沙丘之後,還有兩百餘騎卒隱藏。」
趙貞聞報,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張公庭偌大一個涼州無人,居然派此庸將前來與我對陣?不在山谷設伏,反於谷外列陣。以為擺出一隻口袋,用兩百騎卒,便能將我軍阻擋在此地么?」
趙貞拔出刀指向谷外:「傳我將令。前軍出谷列陣!右翼出谷列槍陣,嚴防敵騎衝擊!騎營繞過車陣,前往攻擊敵後陣陣列!」
趙貞的安排看起來似乎是沒有什麼問題。畢竟在嚴密的長槍陣列下,即使具裝甲騎也無法發揮其應有的作用。而車陣處的敵軍陣列,防禦固然嚴密。不過一旦西側阻住敵軍騎卒的衝擊,己方騎卒又將對方后陣步卒擊垮。車陣便會被包圍在其中。屆時,防守嚴密的車陣也只不過是只瓮中之鱉。
在趙貞的嚴令之下,前軍步卒迅速手持刀盾弓弩,相繼衝出谷口,在對方車陣弓弩的射程之外開始列陣。刀盾手在前,而弓弩手則在後方排列開來,將自己置於刀盾兵的保護下。與此同時,右翼手持長槍的士卒也紛紛奔出谷外,一面接引回方才出谷哨探的本方騎卒,一面排列成數列密集陣型,隨著方陣將佐的一聲喝令,本來指向天空的長槍齊齊前指,陣列變得宛如刺蝟一般。
待兩方士卒皆排好陣列,圍繞在趙貞所處中軍左近的騎卒,便紛紛縱馬而出,自刀盾與弓弩組成的嚴密陣型後方而過,向東疾馳二三百步,再折而向南,遠遠地看著車陣中士卒咬牙切齒的樣子,始終與車陣保持著二百步以上距離。令車陣中弓弩手也倍感無能為力。
趙貞所部足有五千。前軍出谷列陣,數量便足有一千五百餘。而右翼槍陣中的兵卒,又足有千餘。繞路突襲后陣的騎卒數量也是近千。如此一來,趙貞頓時得意不已,面對這支敵軍,他除了戰略戰術之外,在人數上也已是佔盡先機。各方向的兵力都比敵軍雄厚許多。不單如此,他后陣中,還有一千餘名身著半身鐵甲的精銳部曲。
李延炤看到谷口處,足有千人規模的敵軍騎兵自對面陣后繞行,心中已知趙貞打算。他望著那支騎卒揚起漫天沙塵,始向東側,而後折向南,顯然便是奔自己這支后陣而來,當即便喝令道:「變圓陣!」
這些戰鋒營士卒們早在日復一日的嚴酷操練與屍山血海的戰場上學到了不少經驗,也對口令信號等有了一定的條件反射。聽聞李延炤的口令之後,這三百餘名戰鋒營步卒腳步齊齊而動。不過十幾息的光景,便已排出一個整齊的圓陣。手持長槍長槊的士卒紛紛站到前排,槍槊紛紛向外指去,宛如縮成一團的刺蝟。
趙貞見陣后那支鐵甲步卒幾乎轉瞬之間便排出這樣一個隊形,不由得暗自心驚。從對方當機立斷地變陣,以及士卒高效敏捷地完成變陣來看,眼前這支軍隊,至少車陣背後那三百來名步卒,絕對是堪稱精銳的勁旅!
然而趙貞已沒有工夫去思考。衝鋒中的騎卒們也沒有機會再改變隊形。那千餘名騎卒便帶著紛紛揚揚的沙土,一頭向著看起來單薄的不堪一擊的那三百步卒撞去。
首排持槍槊的步卒蹲下身,將槍尾插入沙土,而後牢牢地握住槍桿。這裡的沙土地不比金城,誰也不知敵軍騎卒撞上槍槊尖頭之後又將如何。首排士卒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手中堅決地緊握著的長槍。而敵方騎卒越沖越近,甚至猙獰的臉龐都已清晰地呈現在這些戰鋒營士卒眼前。
或許只是一瞬,或許經歷了足有一刻那麼久,當一往無前地衝鋒的敵騎終是撞上陣前那些斜斜指向他們的槍槊,頓時一陣令人牙酸的「噗哧噗哧」槍矛入肉聲不絕於耳。隨即便是在巨大衝力下傳來的槍桿斷裂聲。槍桿折斷的士卒們丟下手中斷桿,反正這等情形,他們也絕非首次遭遇。
他們紛紛取下用繩索栓系在身後的長刀,肩並著肩又站在一起。先前倒地的敵軍騎卒們人喊馬嘶,血流一地。甚至身後那些騎卒揚起的沙土都變成淡淡的赤紅色。未死的騎卒們在一地狼藉中爬行著,有些人試圖站起,但緊隨而來的袍澤馬蹄卻毫不留情地踐踏過他們的身體。或許臨死之前,他們能夠聽到的最後聲音,便是令他們窒息的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
也有些人較之那些袍澤要略微幸運一點:他們從戰死一地的同袍屍堆中站起。然而未及喘口氣,在隨之而來的身後騎卒們馬匹撞擊之下,他們便不由自主地飛向敵軍陣前,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再次站起來的機會,他們生命中最後的影像,便是面前敵軍的刀光一閃。
李延炤與劉季武皆在陣中,兩人亦是披堅執銳,神情肅整地望著面前的戰鬥。當敵軍衝鋒的頭幾批騎卒相繼陣亡在槍林刀牆之下后,隨之而來的其餘敵軍便面臨一個尷尬的境地:他們若是奮力前沖,馬匹很可能會被地上的其餘人馬屍體絆倒。即便是沒被絆倒,沖入陣前,面對的還是敵軍的長槊長刀。
而若他們勒馬駐足,身後疾沖而來的友軍袍澤便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們撞落馬下。涼州內遍地都是的馬鐙,卻因為商路斷絕,在西域還屬於一種稀罕物件。這種尷尬的境地下,騎卒們便只能互相裹挾前沖,很多人便就這樣走上死亡的道路。
隨著敵軍騎卒源源不斷的衝擊,陣前士卒手中折斷的槍槊越來越多。相應的,槍槊折斷的士卒們紛紛拿出長刀,數排長刀組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刀牆。然而饒是如此,不少士卒卻還是被中刀卻慣性前沖的馬匹撞中,軍陣之中開始出現傷亡。
李延炤見狀,提著刀分開身旁士卒,擠向前排。不論如何,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向麾下士卒表明,他這個一軍之將,與這些士卒同在一起戰鬥。
李延炤剛剛擠上前排,身旁便傳來一名軍卒飽含不滿的聲音:「擠什麼擠?」李延炤望向發聲之人,面具只露倆眼,卻也不知是誰。只是聽聲音,卻感到有些像陸一。
「陸一,你……」李延炤遲疑著,想要罵陸一兩句。然而眼睛餘光卻瞟見一旁又一批敵軍騎卒沖了過來。李延炤握好刀,道:「小心行事!」
陸一聽出面具之後傳出的聲音是李延炤的,登時便有些懵,本以為李延炤出言打算罵他一通,卻孰料這位卻只是叮囑他要小心些,心底登時便湧起一股暖意,他望向衝來的敵軍騎卒,握著刀桿的雙手,又緊了一緊。
許是強沖圓陣引起的巨大傷亡令對面的敵軍將領覺得難以承受,此番衝來的敵軍騎卒在幾聲竹哨的指引與命令下,分成兩列,各自撥轉馬頭退出了步卒們的攻擊範圍。他們開始縱馬馳騁在這支步卒周圍,隨著竹哨一聲緊似一聲,騎卒們紛紛將馬拉遠,而後形成一個圓陣,馬上騎手彎弓搭箭,隨即連綿不絕的箭矢,開始向著戰鋒營的陣列中傾瀉!
「低頭!」李延炤喝令出聲。而久經戰火考驗的戰鋒營士卒,紛紛低垂下頭,任射來的箭矢砸在自己身著的鐵甲之上,發出連綿不絕的叮噹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