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危急至斯
老吳抬起頭,卻正迎上老楊那一副哭笑不得模樣的臉。頓時放下手中磨刀的活計,而後站起身來,已是輕輕一拳捶到了老楊的肩頭:「我還道是家中老娘們,原來是你啊,老楊!」
老楊卻是一臉凝重,拉著老吳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而後鄭重其事地低聲問道:「老吳,這麼多年了,我們兄弟隨著宋都護一同東赴國難,早就是過命的交情了吧?你給兄弟交個底,你是不是也要去縣裡應徵?」
老吳剛想搖頭否認,卻正迎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凝視著他的目光。他凝神細思了片刻,終於是沒捨得再說謊,而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確認了這個消息之後,老楊終於也是頹然坐倒在一旁,而後木然地看向老吳,喃喃道:「你走了,鄭嫂和小南怎麼辦?你讓他們怎麼活啊?」
老吳恨恨地將手中磨了一半的環首刀插入腳下的泥土之中,而後頹然道:「我不去,小南就得去。我不去,家中就得交一畝一石的稅糧。我不去,他們娘倆難道就活得下去嗎?老楊你說我,然而你呢?你去了,阿蘿又怎麼辦?你家連個人都沒有,你走了,阿蘿自己一個人,她又要怎麼活啊?你說,你說啊?」
聽聞老友的質問,老楊亦是滿面痛苦之色。他只覺得支配自己身體的力量都彷彿被掏空了一般。他眼看搖搖欲倒,然而卻是勉力支持著身體,而後訥訥道:「讓阿蘿與小南結門親事吧。她們三個人,好歹也有照應。我家那幾畝薄田,也能多打點糧食。足夠他們三人過活了吧。唉,我們這樣征戰不休的命,可萬萬不能再落到兒孫身上啊!」
老吳聽了此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而後道:「是呀。天下征戰,何時方休?我們這倆老頭子延至今日,已是上天垂憐。更不欲令子孫後代,世世遭此大劫。只是這天下,何時可定啊?」
兩人又是相對無言,各自喟嘆了一番,而後老吳繼續低下頭,磨著他的刀去了。
這幫當年在戰場上一起過命過來的袍澤之間,早已是形成了一種默契。此時相對無言之間,兩人心中卻也是在盤算著同一樁事情。
此次前去縣中應徵的期限,只有三日。三日之後,若家中無丁口從軍,縣府便會派人下來收稅。就是那每畝一石,幾乎會要家中人命的臨時攤派的重稅。兩人都想在這三日中將兒女婚事辦妥,而後兩家合為一家,從此以後,就算兩人出征在外,甚至戰死沙場,兩家遺孀和兒女,彼此也有個照應。
兩人各自計劃好一番之後,又低低私語了一陣,而後皆是相視而笑。只是這笑中,卻夾雜了太多難言的苦澀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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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城中,修建了一半的靈鈞台上,青磚與條石等建築材料,此時依然是散亂堆放著。隨處可見修建了一半而後又拆除的牆壁痕迹。一名身著華服的中年人行走其間,亦步亦趨。他不時望向南方,眼中不時泛起一抹隱憂。
此人正是現任涼州刺史,張茂。他此時上到這修了一半的靈鈞台,登高望月,神色卻頗為注意南方,彷彿能從南面的星光中,覓得一些廝殺聲,亦或是慘烈戰場的殘影。如今南方金城前線的戰場,不僅牽動著他,也牽動著全州的目光。
自前幾日,自己發布了命令,令包括廣武、西平、晉興、武興、武威五郡在內的郡縣全力進行動員之後,已是集兵三萬有餘。然而且不說戰鬥力,光是數量,相較壓迫而來的二十來萬趙軍,依然是杯水車薪。
而且即便是現在,十來天過去了,哨騎探得的報告中,桑壁與冀城這兩處猶如深深插入劉趙腹地的尖刀一般存在的孤軍,依然是據守二城,頑強抵抗。這兩城中所據守的,都是州治的精銳部隊,他們的消耗,也宛如在張使君心頭割肉一般,令他久久不能自已。
然而除卻這兩城之外,金城的戰局,卻更是牽動著張使君的心弦。如今廣武、金城二郡郡兵,已皆是在金城郡南北兩岸固守。以兩郡加上部分州治兵力,不過區區五六千人,卻堅守了金城郡足足七天時間。
然而苦戰日久,求援與告急文書,一封一封如同雪片一般地飛向州治姑臧城,直到在張使君的案頭堆成了一座小山。他實在是無法責怪前線將士們,他們正在用自己的血肉,為涼州築起一道堅實可靠的城牆。趙軍屢攻金城不克,更是數次增兵。如今,光強攻金城的部隊,就已達到六萬人!
近日來,趙軍更是各部輪番上陣,幾乎不眠不休地強攻金城。情勢已是愈發危急。在張閬派傳令騎發回的文書之上,直言道:「今虜賊勢大,起土山地道,楯櫓鉤橦,晝夜攻我不休……我軍傷亡頗巨,僅前日一日之間,東城便收軍卒遺體五百餘……戰至如今,士卒疲弊,軍旅不振,然仍抱定必死決心,闔城死戰,雖伙夫馬廄,亦持刀上城,與敵接戰。仆自每戰必先,士卒振奮,皆願死戰,誓不降虜!」
張閬書信中,雖隻字未提求援之事,然而金城郡情勢的危急,由此書信中,已可見一斑。張閬多次使用「死戰」一詞,也無不昭示著金城已是後繼乏力的事實。據守金城北岸大營的韓寧,想來也是無兵可調。趙軍多次想要架設浮橋偷渡過河的圖謀,也是皆被北岸發現,並及時組織擊退。否則如今局勢,尚真不好說。
張茂獨自站在靈鈞台上,仰望頭頂平和而靜謐的夜空,獨自思慮一番這危急的局勢,終究是下定了決心。他迴轉身去,走下靈鈞台,而後獨自向著刺史府返回而去。
一路上的夜間巡城兵卒,眼見這位使君獨自行走,皆不敢上前,只是一路遠遠跟隨,直到把這位使君送回到刺史府,方才安心退去。
張茂進了刺史府,穿過前院和迴廊,到得內堂。他揉著有些發痛的太陽穴,重重推開內堂虛掩著的門,卻見內堂中正燃著幾支燭火,侄子張駿正在几案一旁的胡床上靜坐著。他的面前,擺放著一摞文書。正是先前各處發來的告急以及調配文書。
見得張茂進來,張駿起身相迎,面色沉重地行禮道:「叔父日夜操勞國事,還需保重貴體。先前駿少不更事,竟不知情勢已危急至斯。未能與叔父分憂,駿之過也。」
張茂看到自己的侄子此時出言分憂等等,面上已現欣喜之色。他笑道:「無妨。情勢危急乃是叔父無能,帶累我侄憂慮受苦,也實非叔父所願。先前徵召令已發,各州郡皆已徵集丁口,不日即可開赴金城前線,扭轉戰局。我侄且勿驚慌憂慮。」
徵召……聽聞叔父的敘述,張駿不由微垂著頭,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