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閣
一陣啾啾鳥鳴,把飛雲徹底喚醒,晨光熹微,自窗欞的間隙斜斜透射進來。
另一張竹床上,伍棲霞依然熟睡,初升的陽光照上了她的臉。
她臉上淚痕未乾,臉頰上閃動著亮麗的光彩,看來就像是一朵帶著露珠的聖潔白蓮,在明媚的和風裡,冉冉初放。
看了一眼窗外,和煦的陽光靜謐又溫和。
他一個側躍從床鋪翻身而下,怕驚醒熟睡的姐姐,動作輕盈似貓,收斂聲息如鼠。
出了屋,院中晨風微涼,全身心沐浴著涼爽的霧氣,飛雲深吸入肺,頓覺沁人心脾,無比愜意!
越過低矮的院牆遠望,連綿不斷的山戀一直延伸到天際,東方天邊的魚肚白氤氳著一片柔和的淺紫色和玫瑰色。
他驀得注意到,此時季節應該是晚春啊,怎麼院中的野草都已經枯萎了?
野草雖枯,小院中間三棵梅樹卻結滿一簇簇紅妍妍的梅花,梅樹長得非常茂盛。
淺棕色的樹榦,左右分枝,在陽光下舒枝展葉,顯得格外高雅、冷傲。
梅樹旁邊,一棵蒼老的冷松針葉灰綠相間,與周圍一片枝葉剛勁的綠竹相映成趣。
那些竹子一根根都一樣粗細,一般長短,恰如年齡相仿的小姊妹,修長、挺拔而又秀氣可人。
竹林中間,有一張半人高的青石桌,石桌的四角分立著四個青石凳,石凳邊的一株梅花旁,地上似乎有一塊青黑色的東西。
「那是什麼東東?」,伍飛雲有些好奇,三步並作兩步進了竹林,來到那株梅花旁邊,只見一塊青色小石碑豎在梅花從中。
石碑尺寸不大,方方正正的,碑的正面有字,塗了硃砂,低頭細看,發現是一首古言短辭:
歲寒知冬曉,
松竹梅不凋,
晚來天欲雪,
窗明演易爻。
石碑右下方有九個字,是用尖銳的利器划刻而成,「松竹梅閣主甲子刻記」,刻痕深淺不一,字跡雋永入骨。
「真的是好詞句」,飛雲口中稱讚一句,從字裡行間思忖著這石碑的來歷。
身處梅閣之間,松柏和翠竹環繞周圍,綿綿不絕的冷香撲鼻而來。
伍飛雲想不出這碑上詩詞的來源,便棄了探究的心思,按照每日的生活作息,準備練一陣拳法。
氣沉丹田,靜心緩息,雙掌開合,而後聚氣入體後起勢揮拳,依舊是每日必練的八勁拳。
八勁拳的招式如海浪一波接一波,次第展開,拳風過處,院里的草木亦隨著他的身影擺動起舞。
飛雲的武姿颯爽,身手矯健,拳掌每每過處,梅花震顫搖搖擺擺;彈腿剛猛帶風,片片竹葉沙沙作響。
練了有多半個時辰,收了招式后,一身大汗的伍飛雲坐在青石凳上休息。
歇了一會兒,他瞅了一眼嫣紅的梅花叢,眼神又落在旁邊的那塊青石碑上。
站起身,他再次來到石碑前,賞析碑上石刻,碑刻的筆勢龍飛蛇舞,令伍飛雲感悟良多。
看得久了,飛雲繞過石碑正要回屋,忽然發現石碑的背面,也有一段鐫刻的銘文。
碑上的刻痕輕淺,沒塗染顏色,字跡不太明顯,筆勢依然是勁骨鐵架,金鉤銀划。
飛雲近前逐字逐句地細讀起來。
碑文上寫道:
「余年幼遇道,從師百十載。悟道而不得,遂修武習劍,聊以卒歲。
忽蒙聖人垂憐,恩召近侍,寸半功勞,明主抬愛,衣食錦華,嬌紅夜寢,童稚攜壺,松竹影月,庸身安於故俗,苟且荒至潰怠。
乃請命以殘老之軀赴岐,歸兮彗辰,維繕聖地。彗之惠,定一方水土;辰之臣,安一方蚩民。
一己之力,雖能惑眾;天地之德,留此寸心。修百善身,行忠貞事,唯此爾爾!
吾有一書,星月被輝,匆促寫來,無非修身治國之大道,劍宗武學之小道,聖人之言,習練要略,凡此種種。
另有一錄,乃平生息怒、停瞋、清戒所悟,蓋修習止觀坐禪法要。
神識已歷梵域,爻辭知乎善緣,來去洪荒此身。吾常徘徊梅竹,焚香盈酒,以待有緣之期。
此生多羈,陷諸俗務,感思既往,識海渺茫。彌留存字,囑意此閣。」
碑刻全文一一讀罷,伍飛雲正體會碑上文字的意蘊,忽然發現石碑四周的臘梅枝幹花莖亂顫,松竹傘葉無風自擺。
同時,感覺體內的血脈火熱異常,突兀亂竄,洶湧澎湃的氣息沿著督脈向頭頂百匯直衝上去。
平時清醒穩健的頭腦中,雜七雜八的思緒磅礴宛如翻江倒海,氣息龐雜無序如野火狂飆。
伍飛雲眼底隱約映出淡紅色,心亂如麻之間,那石碑上的幾百個刻字,竟然逐一變幻,一分為二,二變化作四,四分忽又五裂,轉眼間,幻化成十萬、百萬個符字。
最後,無數符字彙聚翻滾成一條蒼然的巨身虯龍,全身墨鱗銀輝,亮閃閃耀人之雙目,髯須烈烈裹挾著風雷,四爪輕撥雲霧,闊口吞吐星辰。
天際間頓時狂風大作,烏雲滾滾,炸雷一聲聲響過小屋上空,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劃破黝黑的雲層,天地間忽明忽暗,如同夜幕降臨。
瓢潑大雨如天河崩塌一樣,傾盆而下,雨霧瀰漫了天地,席捲了混沌。
飛雲全身早已經濕透,雨水中,古拙怪異的墨色符字,沒有方向、毫無規律地環繞在伍飛雲的身體周圍,或明或暗,如繁星閃爍、如磷火漂行。
飛雲又驚又駭,抬頭望著那可怖的虯龍,已經不知如何應對。
墨龍騰空而起,滿身銀麟的龍身在蒼黑色的雲團中忽隱忽現,鱗片反射著雷電閃耀的光芒,墨龍一會兒將利爪探出雲霧,一會兒把龍頭晃來晃去,把漫天雲霧和雨幕攪得四處彌散。
一道又一道閃電自天穹直劈而下,不斷在小院的上空炸裂,不時將院內的竹林、花叢、石碑照得慘白,魅氣森森,令人不寒而慄。
正在此時,「咔……咔……咔嚓……」,那塊石碑開裂了。
一道裂縫,從石碑頂端一直延伸至碑底基座下的泥土裡,隨即從那縫隙里,裊裊飄出一縷青白色煙霧。
青煙不急不緩,飄飄忽忽,直奔那墨字蒼龍而去。
半天空的字形墨龍,感應到了石碑方向的異變。
墨龍沒有雙眼,無法準確定位,只是氣急敗壞地咆哮著,腳爪撥動著身邊的風雲雷電,似乎想把這些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全部引到飄起青煙的石碑。
雲層越來越黑暗,雷電越來越急迫。
這時候,出自石碑的白煙不再是混沌一片,已經漸漸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而且正在飄動著接近那條無目巨龍。
任憑暴雨狂虐,閃電轟擊,人形煙氣仍然不緊不慢,既沒有被風雨吹散形狀,也沒有在雷電暴擊下化為無形。
煙氣即將接近墨龍的時候,霎時從煙塵正中,飛騰起雙臂形狀的兩股熾烈的紫焰。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間兩股紫色赤焰已經附著在墨色蒼龍身上。
墨龍的身體陡然一沉,龍身就像焰火一樣,噴射著彩色斑斕的熾焰,身形像被泰山壓頂似的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被赤焰困住的龍身,已沒有逃跑的力氣,在紫焰的燒灼下,墨龍身體的顏色漸漸變得清薄透明,碩大的體形也逐漸變弱,逐漸縮小。
當縮小版的符字墨龍,即將碰觸到石碑的裂縫豁口時,最後用殘餘之力心有不甘地晃了晃龍頭,「咻……」的一聲,龍體化作一束暗青色的光芒,鑽入了石碑間的裂縫之中。
剛剛還烏雲蔽日的小院上空,瞬間風雷停歇,青煙散盡,雲天上的蕭殺之氣為之席捲一空,清風拂面,曙光普照。
小院又恢復成靜謐祥和的開始模樣。
伍飛雲目睹了一切,看著此刻安詳幽然的梅園,孤獨靜立的石碑,覺得自己還在夢境里,也許從頭到尾,自己就一直沒醒過來。
他先是晃了晃仍然發昏的腦袋,然後揉了揉眉際和鬢角,一番操作下來,順手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掐了一把。
「哎呦喂……嘶……」,用力過猛了!
豎起耳朵,聽了聽石碑處再無異響,看了看天空再無虯龍,伍飛雲挺了挺心悸如鼓的慫模樣,血勇灌滿全身。
終於,他站起來了。
腿麻了!
蹲的時間太久了!
他緩了緩呼吸,大腿和肢體開始恢復控制,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那塊石碑走去。
石碑的裂縫比起初開裂時更加寬闊,一眼即可見底。
黑黝黝的裂口深處,有一脈瑩瑩的青光閃爍著。
伍飛雲俯下身,伸手向那青光的源頭探去,稍一摸索,觸到一塊平平整整的物件。
那物觸感光滑微涼,抓握在手,拿到眼前凝神一看,原來是一塊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玉質腰佩。
玉佩溫和潤澤,疏淡均勻的雲紋曲曲連繫,脈絡分明的鱗紋層層間隔,雲鱗紋路或相交或連綴,在居中的位置,赫然聯結成兩個蒼然古字——「水境」。
飛雲看得眼睛一亮,反覆摩挲來摩挲去,一刻也不願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