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孫遠奶奶的臘八飯
漫長的冬日在左三的期望中終於到達了尾聲,今天就是臘八了,俗話說「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再上兩個星期,考完試就要放假了,終於要回歸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中了。
臘八這一天,即使再懶惰的婦人都知道起個早,給家人熬上臘八粥,蒸上臘八飯。晨色朦朧中,起明星未落,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縷縷炊煙,寧靜,質樸,爾後消散在空中。
左三這個臘八節早上沒能吃上自家的臘八飯,但她吃的也不是唐田家的臘八飯,而是吃的孫遠家的。
雖然孫遠家和唐田家離的並不遠,但左三並沒有看見過孫遠的家,那是因為上學的路是朝孫遠家相反的方向走的。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孫遠奶奶的小院,在唐田家房后,有一條小路,小路上各家各戶都壘著紅磚的牆頭,在這牆頭之中只有一道很特殊,是由玉米秸稈密密匝匝的豎立而成的,秸桿的上面被修剪的整整齊齊,在圍牆的正中留有一個門進進出出,實際卻沒有安著可以開關的門。從這道門走進去,是一條小土道,土道的兩旁空餘的地方,就像田地里一樣,被高出的土背分割成均勻的一小塊一小塊(這樣方便澆水,有高土背擋著,不容易跑水),東邊整齊的種著兩畦白菜,此時的白菜正是長心的時候,用山藥秧攔腰捆綁著,一畦青蘿蔔緊挨著白菜,又有一畦大蔥,一畦土語叫做蠻姜疙瘩的類似於山藥的東西,這樣土道的東邊就沒有空地了,然後土道的西邊則全部種著實時的作物,小麥,此時的小麥尖上有一層淡淡的白霜。在小路的盡頭,有一座藍磚建成的古老的小院。在暗藍的天空下,靜靜的貯立,散發著遠離鬧市,獨一無二的氣質。
推開合著的兩扇木頭門,吱嘎一聲,左三跟著唐田邁過小腿高的木頭門檻,站在過道里,有一股涼風迎面而來,彷彿空氣中都是六十年代的味道。
和所有農村的院子一樣,小院正對著大門也有一道影壁,影壁也是藍磚砌成的,影壁前面有被剪去枝杈的月份季花,繞過影壁就看見三間藍磚房,三間裡邊最中間的一間留著門,兩邊的房子的窗戶很對襯,是那麼種用木棍支起來才可以打開的窗戶。從中間的門進入到正房裡,迎面見到牆上貼著一個紅色的十字架,房子進門的左右兩邊則是留著一模一樣的灶火堂,一模一樣的鍋台,鍋台上一模一樣的老式木製小碗櫃,此時左邊的大鍋里正冒著熱氣。農村的設計,一個灶火堂配一個土炕,那樣既能做飯又能保暖。左三猜測東西兩間肯定是一模一樣的土炕,東邊是奶奶的屋,西邊是孫遠的屋。果然,唐田帶著左三進入了東邊孫遠奶奶的屋,一個通長的大炕佔了一間房的一半,炕分為三部分,炕頭上有疊得像豆腐塊一樣的被子,被子上放著兩個圓形的枕頭,枕頭的兩頭圓面上綉著鴛鴦圖樣,這是奶奶睡覺的地方,炕的中間擺著一個炕桌,炕桌下鋪著一塊紅色的皮革,炕桌的四面邊上分別放著一個麥秸子盤成的矮座,座上還精製的套著座套,座套上綉著祥雲圖樣,這是奶奶吃飯的地方,炕尾上是兩個深棕色的大木箱子,箱子面上擺著一個針線笸籮,笸籮里有各色的絲線,箱子的上方牆上掏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櫃,小柜上的兩扇小木頭門照樣很對稱。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正靠在炕頭上的被摞上,雙手捧著一個小錄音機,她臉上長滿了老年斑,可眼神卻特別的清澈明亮,堪比出生的嬰兒,左三趕緊喊了一聲:「奶奶!」她慈祥的答應著。
她錄間機里放著使人靜心的佛歌,唐田只聽得東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右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教,就問:「奶,這剛起來您就聽這個,不怕再睡著了啊。」
奶奶趕緊對唐田說:「小孩子家,別亂說,別衝撞了神靈。楞等會,咱們再開飯,你們倆,先上炕上來,挨著我坐下,暖和一會。」
這時正好奶奶家養的大黃狗走進來了,唐田見狀,立馬甩掉兩隻鞋就上了炕:「這狗東西,今天來也沒叫喚,我倒忘了他了。」
奶奶看著唐田說:「看你這麼大了,還沒個穩當勁。從小養大了的,還怕它啊。」
唐田扭了扭嘴:「沒辦法,看見長毛的東西我就渾身彆扭。」
奶奶把大黃往處趕:「去,出去。」大黃卻搖著尾巴來到了左三旁邊,左三伸手划拉了兩下大黃的頭,幫著奶奶一起趕它:「去,出去玩吧。」大黃擺了擺尾巴,昂著頭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臨出去似乎還斜掃了唐田一眼,逗得大家都想笑,唐田不服的笑著說:「看這個狗崽子的神氣勁呢!」
左三沒有上炕,她來到炕下的火爐子旁烤手,爐中火苗正旺,爐台上放著兩粒大紅棗,靠近火爐的地方已經烤乾了成了黑色,小屋裡都飄著大棗的香,她抬頭看見牆上的大鏡子旁,有兩條小鏡子,小鏡子上有用毛筆寫的黑色的字,她不由的念起來:「一勤天下無難事,百忍堂中有太和,勤儉持家。」
孫奶奶道:「這個大鏡頭子可有了年頭了,你們准不知道它叫么,這個啊,叫中堂鏡,那時候我們結婚時興這個。這個鏡子啊,得來的可不容易。」唐田和左三馬上等著聽故事,奶奶繼續說道:「那時候結婚啊,可不像現在,還接觸接觸,兩人同意了才結婚呢。我們那時候,頂多相一眼,就決定結不結婚。我跟你爺結婚那天,竟發現他一隻眼是瞎的,可我明著相對象的時候,那個人有兩隻大眼啊。合著是他表哥替他相的對象,我也沒法啊,那時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板上釘釘子的事了,心想就認了吧。誰知道結完婚第二天,他就摘下大鏡子來,拿著還給人家了,合著大鏡子也是借來的。當時我就哭了,我不幹唄,獨眼龍也就算了,還這麼窮。你爺爺是千哄萬哄,足足起了一年的早,就為了多賺一個工分,才買上這個鏡子。這時候想想啊,怪逗樂的。」
唐田早已被逗得哈哈大笑了,左三卻有種物是人非的傷感。左三一錯眼珠,看見孫遠頭也不回的著急紅眼的往外跑呢,正好奇呢,他就回來了,邊上外間屋洗手邊不好意思的說:「怎麼今個這個大黃偷懶了,來了生人也不叫喚?」左三想,原來他剛起啊,怪不得剛才跑那麼快呢,肯定端著尿盆呢,也不怕不小心撒了。奶奶也說:「這大黃啊,靈著呢。」邊說邊準備下炕,她來到炕沿邊耷拉著雙腿,用裹著的小腳探著炕邊的鞋,左三見了,馬上把鞋給她放在了腳底下。
孫遠揭開大鍋蓋,一股米香混著棗香撲鼻而來,鍋里不光有平常臘八吃的粘飯(大米+大棗),還有高梁面的粘豆包,白面的豆沙包和幾個饅頭。等這些都被端上炕桌以後,孫遠又從外頭房檐下的腌菜缸里挑了點腌蘿蔔和豆角,用來煞口。
孫遠和左三都吃飽了,唐田還在吃,奶奶就催她:「別磨蹭了,緊著吃,一會上課遲到了。這行子東西不好消化,別吃多了。愛吃拿著點家去吃。」
唐田抬起手腕看了看錶,說道:「還早呢,得,把奶奶吃心疼了,不吃了。」奶奶就勢伸手給了她一耳光,只不過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我叫這孩子沒良心。」唐田說:「奶,可不帶你這樣的啊,你不打你自己家親孫子,凈打我了,偏心眼太明顯。」
奶奶邊把唐田脫在炕上的外套遞給她,邊催她:「別逗貧了,快緊著上學去,不是現在學校開門早了,那天孫遠六點多點就上學去了。」
唐田笑道:「奶,你肯定是看錯點了,六點多,學校里哪有人啊。」
唐田只和奶奶逗嘴,左三和孫遠見唐田不吃了,端菜,抹桌子,早就收拾乾淨了。此時他倆在外屋的鍋台邊聽了倆人的對話,面面相覷,生怕他倆在往下說,不過唐田一向大大咧咧,沒有起疑。左三又要大鍋里添水刷碗,奶奶道:「別刷了,這個粘的也不好刷,得拿水泡泡才好刷。正好等孫遠放學回來刷。」
孫遠則說:「奶奶,我天天刷鍋,一天三頓,你就給我放一回假吧,讓她刷一回怎麼了?」奶奶不理他這個茬,卻回憶著原來:「一說起刷鍋啊,我就想起那時候年輕的時候,有知青下鄉,刷完了鍋把大鍋拔下來就去撒髒水啊。」(大鍋是用泥抹固定在鍋台上的)這時唐田下炕來了,邊笑邊給左三披棉襖,邊扶著她的肩頭把她往外推:「就留著孫遠刷,孫遠,你可別也把鍋拔下來啊。奶奶,我們上學去了啊。」奶奶還在喊:「找個傢伙,拿著點啊。」孫遠也在後面喊:「我刷我刷,我放學回來再刷,等著我啊,我跟你們一塊上學去。」
唐田直顧拉著左三往外走,身後的聲音一個沒聽清。當左三跨出小院的門檻時,突然有種幻覺,好像孫遠正穿著民國的大褂站在正房的門口看著她,突然感覺很久以前就來到過這個小院,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和孫遠初見左三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