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半生半世
白儼深知,歸降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能保證燕國百姓不遭烽火荼毒,便也是值得一做的。幸而燕王和他的兒子們都不是野心勃勃,貪戀權勢的人,只要能得一方平安,是王是藩就不太計較。
然而,白儼為何只扣楚珩的人,自有他的打算,暫且不提。
席間眾人相談甚歡,白客喝著酒,又有好友作陪,興緻很高。白儼只是端坐於上,溫言不失庄肅。蘇煜也聽說過燕國大公子正德澤雅,今日見了,的確是君子皎皎,虛懷流光,心內由衷感到敬服仰慕。
宴席過後,蘇煜便在燕王宮安頓下來,他與白客又交談到深夜,不覺睏倦。
這邊,白儼屏退眾侍從,獨自來到王宮內一處別院,因他也喝了許多酒,此刻有四分神思飄忽,走過處清冷生風。
他微微抬頭,知歸閣三個字便映在眼中,往常,他早抬步進去了,此刻卻僵住了身子,停了半晌。他輾轉幾次,仍是下不了決心,只在門口徘徊,臉上漸漸冰涼。
當他又一次轉過身時,卻有人輕輕拍了他的肩膀。他忙回頭,正是贏桑在疑惑地看著自己。
白儼的身上散出淡淡酒香,稍微接近一些,便能聞得到。
贏桑早就知道他是喝酒了,只是為什麼白儼看起來有些慌亂呢?
他沒有多想,只是拉著白儼往裡走,嘴裡念叨著,「殿下為何不進屋,白白在這兒受凍呢?」
贏桑替他解下斗篷,給他沏上一杯熱茶,關切問道,「和談順利么?」
白儼點頭,道,「我的條件,他都答應了。」
贏桑便道,「這些條件,難道楚將軍不會答應么?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楚將軍的人,你一個都不見,卻只等這個蘇公子來?」
白儼道,「我不想讓燕國變為楚珩的棋子。楚珩并吞韓楚齊三國,現自立齊王,難保不是要與蜀魏一爭,坐成三角鼎立之勢,他想用燕國牽制趙國,好方便自己一統北疆。然而眼下,魏國大勢已去,興許要敗。這個時候,燕國若真降了楚珩,才真正是入了虎穴,勢必淪為他的馬前卒,永無寧日。」
贏桑默默道,「是這個道理。」
不久前,贏桑別了母親,知身來到薊州,來見妹妹。
經過這些年,贏桑已不是當初那個隱忍多疑,戰戰兢兢的青澀的小皇帝了,當他再次出現在白儼面前,是一個開懷的純朗的少年,雖一無所有,卻不需要再去依附任何人,他的本性就是閑散自信的小公子啊,那些困厄無助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當初的擔驚受怕和滅國之痛,正漸漸淡去,只是白儼如今也要和他一樣,遭受這種取捨,他不禁為他感到遺憾,卻又不知該用什麼言語來寬慰他,只好輕輕問道,「殿下還好么?」
白儼輕輕搖頭,「我已做了最好的選擇,能與百姓有所交代,我便心滿意足了。」
贏桑只好點頭,卻並不能放心,只是擔憂地望著他。
白儼看向贏桑的目光卻有些複雜,像是極力剋制,想掩藏卻又留戀,想傾訴又說不出口。燕王宮很大,只有這方暖閣,最能讓他安心。
贏桑似乎聽到了他的嘆息聲。
「殿下怎麼了?是有什麼要和我說么?」贏桑不禁問道。
白儼仍是搖頭,隨意望了望窗外,輕聲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白儼雖喝了茶,卻未消得半分酒意,此時頭腦也愈發昏沉起來,他才剛起身,便差點栽倒,幸而贏桑手快,將他扶住了。
「你醉了。」贏桑道,「不如就在這兒將就一晚吧,免得折騰。」
白儼沒有回答,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在思考。
但是贏桑卻管不了這麼多了,便將他扶到了自己床上。
白儼仍然擺手,掙扎著要起來,「我把你的地方佔了,你睡哪裡呢?」
贏桑便道,「殿下不用管我,我睡裡邊書房也可以的。」
白儼便道,「書房冷。」
贏桑道,「我再去加點炭火便好了。你安心睡著。」
白儼搖頭道,「書房不是歇息的地方,你定然睡不安穩。」
「我睡裡邊,你睡外邊,我們睡這一張床上。你放心,我睡覺安分,不會打攪你。」白儼道。
贏桑只好答應了。
這陣子白儼為國事憂心,的確身心疲憊,加上喝了酒,他很快便入睡了,甚是安穩。
黑夜中,留著贏桑一人清醒,他悄悄轉頭,溫柔地看著熟睡中的枕邊人,浮想聯翩,他來薊州,除了見芙菱,也是為了見他啊。
此刻,這張臉龐溫潤而沉靜的輪廓,清俊挺拔的鼻樑,內斂而乖巧的眼瞼,一切在贏桑眼中,都彷彿如白晝時見到的一般清晰,這是他第一次與白儼如此接近,儘管這張臉已印在贏桑的心裡,他仍然能探索到不一樣的吸引他的魔力,多看一眼,心中便多歡喜一分。
白儼從未將這份有別於世俗的情愫宣之於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獨獨對贏桑這般上心,是因燕秦結下的情誼么,或許吧,自從見到他開始,短短相處幾日,白儼不知不覺便將對方的命運當成了自己的,這些年,他也經歷了一日又一日的等待,最後才發現,這份來自心底的期待,從未變過,甚至在重新見到贏桑的那一霎那,陡然加倍了。
他的理智也因喝了酒,而失去了抗爭的力氣,這才放任他,一步一步踏進了知歸閣,明知夜宿此處會惹來非議,卻還是貪圖了這一晚的不管不顧。
自古道是,多情多義玲瓏心,半生半世相思令。
只是這層窗戶紙,一時半會兒,也是捅不破的。
這日,他們又結伴來看芙菱。
芙菱與外祖母靜太妃住在一處。靜太妃為人本寬和,只是獨對芙菱管教嚴厲,輕易不讓她隨意在王宮內晃蕩,每日晨昏定省,倘若惹了禍,也要嚴懲。
這對一向散漫瀟洒慣了的芙菱來說,比要她的命還難受,起初時哭了哭了,鬧也鬧了,但終究是比不上外祖母的心腸狠,手段高,雖說是唯一的外孫女,對她的哭喊眉頭從來不皺一下的,幾個月下來,芙菱也就老老實實了,每日只是陪靜太妃逛逛園子,又學了許多才藝,雖然無趣了些,卻找到了最安穩的避風港。
靜太妃也不是非要她規規矩矩的,只是膝下就這麼一個外孫女,還是從東秦想法子救回來的,自然是十分小心了,寧可管得嚴一些,也不能放任她惹是非,到頭來,遭罪的還是她自己。漸漸的,芙菱也能體會到祖母護她的良苦用心,做什麼之前都會先問過太妃,若是太妃不許,就立即打消那些念頭。除卻不太自在,她得到的疼愛一點也不少。
才一進屋,芙菱便心花怒放起來,衝到贏桑面前,挽著他的胳膊,道,」哥哥,你可來了,快幫我說句話,外祖母正生我的氣呢!」
贏桑道,「太妃為什麼生氣?」
芙菱癟嘴,看了白儼一眼,悄悄搖頭,霎是苦悶的模樣,硬是回答不出來。
白儼也關心起來,「你又犯了什麼錯?」
芙菱嘆氣一聲,剛想說出口,便聽太妃喚他們幾人,「儼兒來了?你們都進來吧。」
白儼只好道,「是。」
芙菱不願進去,拖拖拉拉,躲在贏桑後面。
太妃愛屋及烏,對贏桑也頗喜歡。
「你們三個孩子,躲在外頭嘀咕了好一陣,定是芙菱又纏著你門了。」太妃和藹笑道。
「菱兒過來,坐這兒。」太妃把芙菱喚過去,坐在自己身邊。
贏桑拜道,「見過太妃。您也知道,我這妹妹行事莽撞,令人頭疼,太妃念在她年紀尚小,還請不要和她計較。」
太妃卻朝芙菱寵溺一笑,道,「自她來到我身邊,我的確操了不少心,卻都是為了她好,我也捨不得,不曾打過她一下,罵過她一句,氣頭上來了,不過是叫她面壁思過罷了。」
「好在這孩子貼心,懂我的苦心。」
「有太妃當她的祖母,是小九的福氣。」贏桑道。
太妃點頭,又朝白儼道,「儼兒,你來得正好,我正要與你說一件事。」
白儼道,「太妃請講。」
太妃便道,「你與你父王商議,要把菱兒許給你做世子妃,你覺得如何?」
白儼如遭晴天霹靂,平生第一次張口結舌,失了態,「什,什麼?」
不由自主,他慌忙朝身旁一看,只見贏桑也是驚慌失措,面色蒼白。
芙菱見他們這般反應,忙道,「祖母你看,我說了,儼哥哥不喜歡我!」
太妃納罕道,「儼兒,你難道不喜歡菱兒么?這兩年,你對菱兒有求必應,盡心護持,我還未曾見你對其他姑娘如此上過心啊。「
白儼心亂如麻,支吾道,「我把芙菱當作妹妹,從未做他想。」
太妃便道,「如今你可好好想一想。你與菱兒一向相處得好,感情深厚,我和你父王都看在眼裡,論品貌,這世上,沒有比菱兒更與你相配的人了。」
「小桑公子,你是芙菱的哥哥,我理應問過你的意見,只是你才到薊州不久,還未來得及與你商量呢。今日恰好,你有什麼想法,也可提一提。」
贏桑覺得天旋地轉,一股濁氣堵在胸口,渾身冰涼,他慘淡張了張口,道,「這,得小九答應。她答應,我也答應。」
他的嗓音生氣全無,在白儼聽來,真是字字泣血。世子妃的頭銜,總會落在某個姑娘的頭上,他拿什麼理由去抗爭。
芙菱是太妃和燕王同時看中的人,這樁親事,若她點了頭,便是板上釘釘的事。
三雙眼睛,此刻,同時落在了芙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