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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轉生

  1.

  「穹!等等,等等啊!」看著少女堅定地向湖中心遠去,悠下意識地向衝到少女的身旁。


  湖水因為劇烈的動作的蕩漾著,翻滾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隨便一個動作,都可以感受到這種圍繞在身邊,窒礙行動的流體,以及看似溫和其實潛藏在其中的,沛然莫之能與的偉力。水漸漸潤濕了腳踝,膝蓋,腰際,胸口······隨著水位愈發地上行,悠的動作也愈發遲緩,內心深處對水的恐懼便愈發地凸顯,沾染月光銀白的液體彷彿變成了沉重的水銀,腳時不時地纏繞上水草,踩踏著朽木,一種名為恐懼感的麻痹毒素彷彿瀰漫在湖水裡,那中在無處不在的阻礙中無力掙扎,無力呼吸,隔絕了視線和聲音的絕望感,漸漸地從皮膚滲透到骨髓之中。


  動作在無意識間放緩了一絲,穹的行動卻依舊那麼決絕,悠的心裡驀地升起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難道少女選擇在湖邊,就是因為算準了自己無法追趕么?

  瑛曾經說過,這裡是初源之地,是神明誕生和轉世的地方,如果能在這裡離開人間,便可以轉世將後悔的人生重新來過。


  彼此相愛的兩人都忘對方幸福,而這個世界卻容不下對我存在禁忌感情的穹選擇的永別是,穹選擇的結束方式是······為了解放我,而讓自己消失掉,自己帶著滿腔的不甘和希冀,去追尋遙不可知的轉世。


  終於,無論如何無助也不曾想過的那個念頭,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了兩兄妹之間。


  死······


  無可挽回的終結,放棄一切的終焉。


  「穹,你覺得只要這樣就好了么?」水帶來的恐懼讓少年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對於失去穹的恐懼卻又無法阻攔地撬開了悠的舌齒。


  「喜歡得越深,對悠的傷害就越深。」少女頭也不會地說道:「這種事······我接受不了。」


  不,不是這樣的,悠的內心在吶喊,沒有穹的未來,我同樣也接受不了啊。穹以為失去了與自己的羈絆,自己就自由了么?就解放了么?

  沒有穹的未來,我也無法活下去了啊。


  「不是這樣······」


  「啊!······」沒等悠的思緒傳遞到,走在前方的少女變發出了一聲驚呼,唯一露出水面的頭突然消失在了水面。


  一往無前的少女,終於踩到了深水區。


  「穹!」湧上來的思念牽動著手腳,拚命地撥開水,即使被恐懼包圍著也還是向著少女奔去,但是由於不會游泳,在水的阻礙下,無論怎麼努力地滑動手腳,就在前方不遠處的穹卻又顯得如此遙不可及。


  無論身體如何掙扎也無法觸及穹,無論靈魂有多麼渴求也無法得到世界的理解,無論多麼努力也是在白費力氣,從身到心的無力感,孕育出了一種叫做絕望的情緒,突破了一切的理智和恐懼。


  悠的腳重重地踩在可以著力的地方,藉助最後可以藉助的一點推動力,將自己向前推去。


  水流急速地后流去,沖刷得眼睛無法睜開,失去視覺的悠在黑暗中胡亂地在水中揮動著手臂,想盡一切的方法去觸及穹。


  不知揮動了多久,手指都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水流,就在悠的心也漸漸的冰冷下來之時,悠終於感知到了穹縈繞著輕薄衣袖的手臂。


  彷彿發現了救命稻草一般,悠一把抓住了穹柔軟卻有著強烈存在感的手臂。


  「啊······穹!」將頭掙扎著探出水面,悠想將少女拉向岸邊的方向。


  「不要!放開我!」


  「不行,回去吧······」水不規律地灌入悠的口鼻,少年因為嗆水連呼吸都很艱難,卻還是苦苦地出聲哀求道。


  「不要!放開我!」從少女的方向傳來一股巨大的力氣,悠缺失力氣的手臂終究還是被掙脫開來了。


  失去了落腳點的悠,因為這一股力道,徹底陷入了湖水裡的亂流中。


  失去了可觸及的物體,儘管悠忘我的滑動著水向著穹的方向游去,但是出於靈魂深處對水的恐懼,僵硬和無助再次迅速地佔領了身體,腳像是軟弱的水草般糾纏在了一起,僅剩下本能的掙扎也因為嗆水帶來的缺氧而無力停滯了下來。


  水面的圓月的倒影也像是被攪碎的光玉,晃得視線也逐漸模糊不清,悠努力地將頭抬出水面,但是湖面的波瀾一波接一波地扑打到他的臉上,往氣道中灌入帶著腥味的水。


  和以前溺水時一樣的味道。


  血液中的氧氣含量逐漸降低,水中心跳的聲音,耳朵深處流動著的血液的聲音,顯得那麼響亮。身體接受到了危急的訊號,應激反應將僅存的氧氣集中到了大腦用於處理如何脫離困境,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


  但是很可惜,除了讓思維暫時清晰以外,對於當前的情景卻無能為力。


  在模糊視線所及之處,那個素白色的身影也如同鴻雁的羽毛一般,緩緩地向下墜落。


  自己是不會游泳的,所以才會無助地下沉,而穹是會游泳的,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讓一個會游泳的人淹溺自己?


  突然回想起穹剛才所說過的話,如果愛會造成自己的痛苦的話,如果世界和她無法都選擇的話,那麼她寧可消失掉。


  大多數不明所以的人大概會是這麼想的吧,如果少女的愛是一切矛盾的根源,那隻要放棄掉這份愛不就好了么?悠也這麼曾經想過,在事情暴露了以後,面對社會的壓力,悠也想過和穹分開,結束這一份感情,還說服自己這是為了兩人好。


  但是自己有真的考慮過穹的所思所想么?在自以為是地做出決斷之時,真的是為了穹在考慮么?

  正如穹那時候的吶喊那樣:悠想讓我怎麼做呢?


  自己將她和世俗擺在了天平的兩側,以為減去了那份曝光的情感就可以苟求一個平衡,但是這樣的苟且就能獲得真正的幸福了么,還是說,只要像個人偶一樣,陪在自己身邊,這樣就好了?

  割捨了那份情感,也就是拋棄了整個穹啊,因為少女唯一能表現的,唯一還剩下的感情,就只有那份坦率真誠的愛意而已了。


  正是自己,將穹逼到不得不離去的地步啊。


  水灌進喉嚨里的苦澀和腥咸擠壓出肺內的最後一絲空氣,手腳開始無規則地抖動,分不清是自己有意識地掙扎開始不受控制地痙攣。悠彷彿已經明了這一微妙的變化所包含的意義,竭盡全力也只能像軟體的水母一般微微划動四肢,向著同樣靜靜下沉的穹靠近。


  自己是如此的無力,哪怕無比地想要拯救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穹下沉,將少女逼到如此地步的自己,甚至連一絲絲挽回都做不到。


  我會死么?在一切的終焉面前,似乎以前所有以活著為前提的糾結和彷徨都不在是阻礙了。逐漸喪失的意識,感受到了彷彿靈魂解脫般的輕鬆。


  悠蜷縮起自己的手臂,向著眼前已經無法分辨的人影抱去,至於指間有沒有實質的觸感卻早已無法感受到。胸腔終究放棄了憋氣,吐出的最後一團帶著嘆息的氣泡在水中破散,碾碎了斑斕的光影。天上璀璨的星河似乎能倒映進湖底,兩人的身體像是輕飄飄的鴻毛,逐漸飄向悠遠蒼穹的方向。


  對不起,穹,我沒能救你。不過,這或許是最好的方法,一起,去到一個可以容得下我們幸福的,只有我們兩人的世界······

  兩人不再掙扎的湖水,平靜得像是母親的子宮,雙生子安詳地依偎著,無聲地汲取彼此給予的最初的溫暖。


  2.

  穹的眼睛無神地睜開,面對著天空的方向,清晰可見的星河倒映在湖面,投射下來的微弱星光在湖水中被微小的氣泡折射,拉長,像是划動出了纖細的尾跡。


  徹底放鬆身體的每一分肌肉,在浮力的托舉下仿若回到家中的床席,天湖交界處散射成那片白茫茫的天花板,暗流代替晚風盪起她的長發和裙擺,湖水像靜默的黑暗般慢慢將人窒息。


  視野所及,處處都彌散著的銀色髮絲,在幽暗的水裡顯得那麼地明顯,只有黑暗才可棲身的自己,偏偏被給予了這麼耀眼的色彩。


  如果一切都恍若平常那般光景,遺忘,黑暗,與世隔離,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與幸福產生聯繫。那麼······死亡,也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的東西。


  對於存在不為人所容的感情的我,已經沒有其他留存於此的渴求了。


  如果世界終究沒有一條特別的路可讓我的這份感情沐浴在光明之下,那就請用對萬物都平等相待的仁慈讓我回歸於黑暗的安寧之中吧。


  身體漸漸地下沉,在因為失去體溫而逐漸被抽離的意識里,冰冷的湖水逐漸將月亮的影子驅逐成一塊小小的仿若隨時可能被黑暗完全吞沒的光暈,光暈隨著湖面的波浪虛虛實實地閃動著,像是一面晦暗的鏡子,因為穹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來生——銀白色的身影,衝破了周圍黑暗的束縛,在自己的視線里愈發清晰,最終來到了自己的面前,可是卻沒有想象中地與自己融為一體,將自己帶去混沌中轉生,而是微微地將自己抱入了懷中。


  看著眼前凝固著解脫神色的熟悉面容,逐漸混沌的意識里彷彿閃過一道霹靂,讓穹清晰地認知到眼前的人,竟然是自己認為應該留在人間,走完幸福人生的悠。


  為什麼悠會在這裡?穹因為悠的出現而感到不知所措,就像你已經搭上了前往遠方的列車,回過神來卻發現無意間拉上了為自己送行的人一般,但是悠安詳的表情卻告知了穹,他會在這裡,並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決然。


  悠的嘴唇無聲地動著,沒有光可以看,沒有聲音可以聽,但是穹知道,已經忘記了求生的念頭的悠卻無法忘記的那兩個音節,是自己的名字。


  為什麼啊,快點回去啊,悠也死掉的話,那這一切不就沒有意義了么?

  吶,悠,求求你回去吧。


  這份情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傳達,無論穹怎麼地搖晃悠的身體,那軟綿綿的身體都像一條軟體的章魚一樣,只是死死地抱住穹不鬆手。


  身體最後的本能是求生,而連求生都放棄了卻難以割捨地,是自己。


  為什麼啊,明明悠都已經自由了。


  一個了無牽挂的人可以有面對死的覺悟,但一個懷著希望和遺憾的人,無疑立場會動搖。


  在這樣下去,悠,會死的。


  不,這絕對不允許。


  相擁的兩人似乎爆發出了衝破黑暗的銀白光輝,彷彿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注入了穹纖弱的體內,少女不知從哪裡擠力量,用力擺動著白皙修長的雙腿,拖著悠向湖面游去,像一隻在洶湧的大海中拯救落水王子的美人魚。


  3.

  你,經歷過窒息的感覺么?大口大口的呼吸只能吸入讓肺部灼燒般疼痛的東西,缺氧的痛苦持續片刻后意識中樞首先會麻痹,然後全身神經因為缺氧而產生的疼痛會變成麻癢的感覺,而你的意識卻沒有做出反應的能力,等到這像是螞蟻爬動的麻癢消失時,也就意味著大腦已經失去了活性。


  而如果在還不算太晚時重新獲得氧氣,身體的機能會先於意識復甦,等到你發現自己已經恢復意識時,剛才所經歷的一切才會像醍醐灌頂一般灌入你的腦海。


  當悠恢復思考時,他已經不知注視著天幕中的星河多久了。


  弦月照亮了整個夜空,星雲像一道傷口,撕裂了平靜的天幕,身下的土地粗糙不平,風隨意地變換著方向,吹動粘黏在臉頰上的髮絲,搔得皮膚微微發癢。


  悠從來沒有那麼清晰地認知到,這個世界是那麼地殘缺,又是那麼地美好。


  我,已經死了么?死後的世界,也是這樣么?

  「悠,悠!太好了······」身邊傳來了欣喜的呼喚,穹喜極而泣的面容映入眼帘,她輕輕地捧住悠的臉頰,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已經已經不行了,已經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凝聚成滴,從那雙美麗的眼睛一滴一滴地低落悠的皮膚上,像是一陣溫暖的雨。


  「已經足夠了,穹。」感受著體內依舊靜靜跳動著的心臟,悠帶著滿足的微笑注視著鮮活的少女。


  殘缺的月亮,注視著不完美的兩人,不完美的兩人即使有缺憾,也不得不呼喚著彼此。


  「我很害怕,對於兩人的前途,在下山之後,到底有什麼等待著我們,現在的我也絲毫不知道該怎麼辦。」悠看著穹微微顫抖的身體,像是在等待著令人失望與解脫的審判。


  「所以,我們兩人一起尋找,好么?尋找能夠好好珍惜這份心意的道路。」


  「悠?」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也不在意自己會多麼地痛苦,我只想找到最能讓穹得到幸福的路。」


  恢復力氣了的手撫摸著穹的臉頰,撥開粘在上面的銀色髮絲,輕輕印上了自己的嘴唇。


  「都濕成這樣了······」擁抱著穹的手輕柔地將兩人被湖水浸透的衣物除去,一樣光滑潔白的肌膚親密地緊貼在一起,悠緊緊地抱住穹,想讓自己不算高大的身形竟可能多庇護一點穹嬌弱的軀體。


  「暖和么?」沒有任何慾望的火熱,但是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股靈魂交融共振的暖意。


  「嗯。」穹低聲答應著,安詳的笑容中流露出的是無上幸福的光。


  走過這趟死亡之路后,兩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猶豫的了。


  彷徨與錯誤已經沉默在湖底,葬在了過去,從今天開始的,是神明恩賜的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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