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生活從不夢幻
1.
男孩有些虛弱地依靠在床上，近來日益加重的病情，還有隨之而來的各項檢查和治療，都從內到外地掏空了這個瘦小身體的體能，就算是剛剛睡醒，被僅僅是小坐片刻都讓他感到有些乏力。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呢？男孩不知道，還是早春的時候，自己就因為一次偶然的突然昏迷，被送進了臨鎮的大醫院，疲於應對各種檢查和與病魔鬥爭的他，有時一個昏睡就會迷迷糊糊好幾天，早就失去了具體的時間觀念了。自己在為數不多意識清醒的時間裡也曾經觀察過病房裡的環境，可是病房依舊是如此的空洞而單調，這麼漫長的時間裡竟然沒有什麼變化，唯有陽光從窗戶里周而復始地射入，暗淡，再射入，再暗淡······直到最近似乎變得晴好了一些，才大概知道應該已經是夏季了吧。
夏天了啊，看來自己要錯過叉依姬大人的夏祭了。回憶起歷年參加的，在神社山上被樹木包圍著，在父母的陪伴下能去撈金魚，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這些歡快的場景讓男孩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他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心裡想著一定要快點好起來，早點恢復以往快樂的日子就好了。
似乎被勾起了一些樂趣，男孩又開始打量起了單調的病房，陽光被窗台上的東西拉出了長長的影子，男孩看著窗台上那無人問津的花盆，盆內乾枯的不明物體，只能勉強從形狀辨別出那曾經是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突然，清風，花香，節慶，遊人······腦海里這一切切生機盎然的印象，似乎都在飛速地離自己遠去。
死了啊。
自己的病很嚴重啊，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不說偶爾可以瞥見的擔憂凝重的目光，單單是日益虛弱的感覺，自己也差不多明白了。
默默盯著那株枯朽的花草，它曾經依賴的陽光，從來沒有因為它的死而有什麼改變。
自己這次如果死在這裡了，也會無人問津么？
男孩突然不自覺地微微畏縮了一下身體。像是被無數的觸手拖入深海一般，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漸漸將自己包裹。
「啊哈！呼，終於，呼，找對了······」一個清脆的聲音略微喘息著打斷了男孩，愈漸無光的思想。順著聲音望去，一個和自己同齡的，穿著小學制服的女孩子，手裡拿著一束花。氣喘吁吁地站自己的病床邊，雖然在病床邊弱小的女孩不得不微微仰視倚靠著的自己，但是從她的表情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如釋重負的表情。
「初佳？」驚醒過來的男孩，有些失神地望著眼前的小女孩：「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嗚嗚嗚，你都不知道，本來我有規劃好路線的，但是因為我看不懂路標，問路還把醫院的名字拼錯了，結果完全向著另外一家醫院的路線前進去了，最後連自己準備的路線圖也完全派不上用場。結果剛好遇到了一個巡邏的警員，這才順利到達了。」女孩快哭出來般地訴說道：「你知道么，好可怕，找不到路的那時候我都快要哭出來了。」
「嗯，辛苦了，初佳很勇敢的。」
小孩子就是這樣，只要是做成了，就算是用帶著哭腔的語調敘述，也會被彼此之間當初英雄一樣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來的目的是什麼，就憑這樣，小女孩在男孩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就已經高大了許多。
「啊，我有東西要給你。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是讓我們小組去做一件關於夏天的事情，然後我們決定去幫天女目爺爺的忙。」女孩突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一掃委屈的表情興奮地在書包里翻找起來：「雖然天女目爺爺也很體貼地只讓我們幫忙扎道標，可是大家都覺得用稻草扎道標好難哦，每個人都做了好久。」
「給，這是我們幫神社準備夏祭，神官爺爺送給我們的回禮。」
她張開小小的手掌，托舉著一個御守。
「既然是神官爺爺送給你們的，我怎麼能要呢？」
「笨蛋，這個當然是你的份了。」女孩理所當然地做了一個鬼臉。
「可是我什麼都沒做啊。」
「哦，你的那份我給你做了，」女孩輕描淡寫地說道，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前一秒還在抱怨任務的辛苦與困難。
「希望你能夠健康地回來。」女孩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很虔誠地對著御守許願道。
「謝，謝謝你。」男孩有些獃滯地接過那枚御守，寫有叉依姬神名的木片被裝在了綉有精美紋樣的錦囊內，女孩單手可以輕易托舉的重量在男孩子手裡卻有些沉甸甸。
「這樣子，叉依姬大人一定會讓厚君恢復健康的。」女孩很篤定地說道，隨後將剛才隨意放在桌子上的花束拿過來：「神社後山的花又開了，我專門采了一些給你。」
花束是用平時畫畫用的白紙粗糙地包好的，這是後山隨處可見的山花，以前能在山間自由玩耍時甚至不會分出多少精力去注意它的存在。可是此時，這把因為時間關係而有些蔫萎的花束，卻在病房裡顯得那麼燦爛。
在這死寂的病房內，多了來自山林生機的色彩。
「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將粗糙的花束抱在懷裡，男孩子低著頭問道。
「我們是一個組的成員啊。」女孩子背上書包：「我們都在等你回來哦，厚君！」
······
2.
厚默默目送著身著盛裝的兩位女士，搭上了前來接送的汽車，車的終點是聯誼的會場。那時候還穿著制服的，只是因為夥伴缺勤就可以獨自跑到鄰鎮去的小學女生，一轉眼之間就和自己一樣，已經長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我們都在等你回來哦，厚君！」
那時，你是這般對我說的。恐怕連當事人都不知道，這句平白無奇的話，給了自己多大的安慰。雖然經歷了很多的波折，但是最後還是回來了。
但是，似乎等自己回來的人們，都已經各奔東西了。
有一些人，分離后就很難相見，生活漸漸沒有了共同語言，想要聯繫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離得遠了，無論時間還是空間，都不知道彼此生活的苦辣酸甜。
或許可以從別人那裡，不經意間偶然獲得相關的動態，在自己不知道的人潮里，他（她）看上去沒有你也意料之中地過得很好，也許有不順意，也許卓越不平，但是無論是苦是甜，都不是現在的你能夠坦然地上前分享心情。
生活里，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存在，無論驟然失去了哪個角色，日子還是會一天天平凡地流逝，誰的人生也不曾停下腳步地一往直前。
想想自己內心裡，因為往事而掀起的波瀾，到了真正要說出口時，卻換不來對方想象中的在意。平野厚轉回了遠處的視線。
到頭來，原來很多自命不凡的輕狂，也會被歲月打磨得只剩下平淡啊。
初佳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已經接近了日暮時分，白天里的各項活動，已經讓眾人的關係變得熱切起來，本來準備充足的自己還信心滿滿地想在今天的聯誼中大放異彩，所以甚至在本來就晚歸的工作日里熬夜規劃了一項項的計劃。
結果自己彷彿成了一個導遊，細心地為他人創造環境，結果每次到了彼此交談的時候，自己又毫不意外地被落在一邊了。
看著會場中熱切的交流，初佳不由得有些羨慕那些被關注著的女孩子們，特別是八尋，明明只是想在角落裡蹭蹭酒的，結果反而吸引了最多人的注意。
「聯誼啊······」還記得自己曾經是多麼信心滿滿地參與，想要證明自己的魅力，找到自己的白馬王子，可是當一次次鎩羽而歸后，自己已經不會再為了每次可以預見的挫敗而難過時，聯誼究竟還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初佳陷入了迷思，不知不覺間，堅持這麼久，仿若是融入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是為了填補無所事事時的空白而已，而最開始的動力和目標，則早就消失在可怕的習以為常之中了。
自己究竟如何看待愛情呢？真的只是想擁有像公主一般夢幻的生活，然後找一個有土地的有錢人或者有權勢的貴公子么？
「真是的，我只是來蹭點酒的，幹嘛那麼多煩人的男人像蒼蠅一樣黏上來啊······」這時候八尋終於突出了重圍，拿著一大杯酒跑到了初佳所在的角落，然後就開始指著場地里的一個男人，迫不及待地抱怨起來：「我說，那個故作風雅的，全身白西裝的人，就是你說的長得帥的那個？」
「呃，雖然在這種外交聯誼中，穿正裝確實有些騷包，但是也不至於用這種嫌棄的語氣吧。」初佳對八尋一如既往的毒舌完全沒有辦法：「而且，人家確實長得不錯啊，家境聽說也挺有權勢的呢······」
「所以這就是他不厭其煩黏上來的理由？」八尋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說道：「條件好也不意味著別人百分百會喜歡他啊。」
「呃，其實除了你這座冰山意外，他似乎真的挺受歡迎的。你看看舞台中濃妝艷抹的女人，大部分都在努力地想和他搞好關係呢。」初佳抽動著嘴角，忍住吐槽的想法，不過轉眼又用不自信的語氣說道：「難道就必須要打扮打扮才能受歡迎么······」
「呵，你從胚子上就壞掉了，別浪費心思了。」八尋本來用兩人之間日常相互調侃的語氣說道，不過轉眼間她就體會到對方這句話的不簡單。
她轉過頭來，看出了初佳眼神中迷惘的色彩，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解答對方發出的疑問。
其實初佳著實不應該淪落到找不到男友的地步，身材雖說到不了讓人幻想的那種豐滿，但也絕對不是貧乏的僻壤。相貌不能驚艷眾生，但也清秀耐看。至於性格方面——雖然在自己平時的吐槽里顯得一無是處，但是在生活里卻是認真樂觀的存在。
遇到困難在自己這裡哭訴哭訴也就很快地挺過去了，幾乎沒什麼能夠束縛住她的煩惱。說難聽點叫沒心沒肺，可其實她整個人就像一叢生機盎然的野草一般——難以被任何困難打敗，卻又沒有什麼人生見地從而只能隨風搖曳。
可問題是，如若鑒賞的話，確實是可圈可點的對象，但是，除了刻意，誰又會想起去品鑒一叢野草一般的初佳呢？
這種潤物無聲的性格，本來就是要長長久久地去慢慢地感悟吧，在生活中體會她的柔軟，發現她的閃光點······就連自己，不也是在經歷了近半個人生的羈絆以後，才體會到眼前人的可愛之處么？要想讓人對她一見鍾情，可能自己首先就要哈哈大笑起來了吧。
而她卻又悲劇地想留在這個小鎮，工作也是在渚家的大宅里，完全沒有和同齡的異性長久相處的機會，也就導致了她病急而胡亂迷信聯誼這個藥方了吧。
放下手中的酒杯，八尋長舒一口氣后靠在了沙發靠背上。
「說真的，你不適合那種濃妝艷抹地賣弄。」八尋面無表情地看著場中，男的個個都顯得風度翩翩，女的個個都顯得性感淑雅：「所以就別再打歪心思了。」
「可是，我不努力真的會有人看上我么？」
「你管這個叫努力？別開玩笑了。」八尋突然冷冷地瞥了初佳一眼，與平時對什麼都冷淡的冷不一樣，此時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洶湧地嘲弄和不屑，讓初佳下意識縮了縮身子。
「就算你真的純粹到了極致，世間依然充滿了能夠將你驅逐出遊戲桌的方法。還有許許多多的變數是你改變自己而無法改變的，譬如骯髒的人心。」每一個字都是從八尋的嘴裡狠狠地吐出來的，與其說是控訴這個社會的不公，不如說是對自己無能地自我嘲弄。
「而且，不是努力了就能得到想要的結局的啊。什麼都不考慮，只顧著埋頭努力就像成功，和公主就一定會遇到王子的謊言有什麼區別？」風格突然一轉，八尋的眼神和身體都癱軟了下來，無力地依靠在哪裡，像是抽空了空氣后皺巴巴的氣球。
「嘛，不用這麼悲觀，想以往一般兩個人一起快樂地喝酒就什麼煩惱都可以過去了啊。」這次反而是初佳換上了輕快的語氣，她也隱隱察覺了八尋去東京坐辦公室時，似乎也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且，嚴重到連對自己也未曾談及。
「對啊，讓煩心事和男人都見鬼去吧。」八尋騰地坐起，拿來一瓶啤酒，豪爽地用牙齒熟練地咬開，給自己和初佳都倒了滿滿一杯：「還是只有酒才是最可靠的啊。」
初佳也豪氣地喝了一大口，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忘記了彼此看見的對方的軟弱。
生活從來不夢幻，但是彼此攙扶著還是勉強能夠前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