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東京行（下）
1.
不著痕迹地掩飾著自己變得有些鼓的褲兜，只要稍微放鬆一點，這個少女機敏的洞察力就會發現你細微的不同。
不過，好在地鐵的擁擠還有手上的筆記本分散了少女的注意力，瑛一邊比對著筆記本上路線的規劃，一邊確認著行程而自言自語。
不過說實話，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擁擠的情形的我，在地鐵上並不比瑛從容多少，疲憊打盹的謝頂中年人，牽著小孩的年輕媽媽，帶著耳機的嘻哈年輕人，優哉游哉的退休老人，還有落魄愁容的窮困之人······周圍都是形形色色的路人，在這個狹小的車廂內摩肩接觸，呼吸同一方空氣，彼此之間卻完全沒有交集，每個人在自己的內心裡或許有各式各樣精彩美好的人生故事，可是人與人之間，像是天賦一般，約定俗成地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將彼此無形地隔離開來。
「沒關係吧？」瑛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局促。
「沒關係。」我扯了扯衣領，輕輕呼了一口氣：「可能人太多了，有些悶吧······」
「可是，就是因為人多一點，才會熱鬧好玩啊，在奧木染沒有機會見到那麼多人，到處都空空蕩蕩的，人最多的時候就是叉依姬大人的夏祭了。」瑛悄悄瞥了周圍緊簇的人群，小聲卻掩飾不住興奮地說道：「可是東京每一天看到的人，都比祭典上的人密集呢。不過······」
「怎麼了么？」
「祭典上面的人都很爽朗地笑著，周圍都是熟悉的人，雖然單調，但也很熱衷彼此的交流。這麼比較起來······」瑛湊到我的耳邊，用發現了什麼大秘密的興奮語氣悄聲說道：「人多的城市反而顯得很孤獨呢。」
聲音帶著清新的呼吸，夾雜著一些甜食的氣味，讓我的脖子一陣輕顫。
是啊，就像上海，紐約一般，東京也是人潮密集的國際大都會，在這裡有最多新奇的東西吸引你的眼球，最有創意的點子革新你的世界觀，全世界最有素質的人都聚集在此，走進店裡無論是否消費都會被當做貴客對待，街道上乾乾淨淨，人們談吐得體，舉止有禮，連沿路的無意間聽到的閑談都是高大上的國際金融或是社會評論······
作為群居動物的人類，似乎天生就有融入群體的使命感，每年被城市吸引而來的新人如過江之鯽，心思單純的人們滿抱希望地認為，當自己融入其中，在所謂的精英群體中沉浮過一后，便自然是文明之文明，人上之人類了。
然而，就算真的投入其中，成為城市這個巨型機器的一個零件：無論是默默無聞整日轉動的齒輪，還是光鮮亮麗，實際上需要經歷風吹日晒，歲月侵蝕的外部裝飾······大多數人，都卻如同零件一般，固定在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循環往複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日常。而當你想要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時，環顧四周，和你類似的人不知幾何；反之，厭倦日復一日的生活，想要找個同類人傾訴時，卻又發現每一個齒輪的頻率都是獨一無二的，真正能夠心靈相通，感情共鳴的人一個都沒有。
最終，你只能日復一日地守著自己內心的一隅孤島，趁著漫天繁星時偷偷瞄一眼激起水花的人潮，卻沒有辦法伸手去觸碰。
這麼說來，我們又何曾在人海中沉浮過？
2.
「好像，吃太多了點······」我看著輕輕揉著肚子的瑛，擔心地說道。
「是啊，不過很好吃啊。」
少女一點也沒有掩飾的意思，我不由得想到她常常讓渚一葉十分傷腦筋的性格，遇到好吃的東西就會控制不住自己而不小心吃得很飽。
不過看她又不顯胖，又沒有開始發育的身材，也難怪亮平總是在吐槽這傢伙那麼貪吃后，養分都像是平白消失了一般。
逛完很知名的秋葉原后，我本打算就近找了家餐廳吃過中飯，卻被瑛告知附近有家很推薦的店，當我聽到那略感熟悉的洗腦歌曲，而瑛的眼睛開始發光后，我才恍然。
可以說是缺乏自控力么，或許還有確實比較好吃的因素啊，我回頭看了一眼剛剛出來的「喇叭壽司」，這家連鎖餐廳我才是第二次關顧，不過上次是和平野先生去鄰鎮的那個店面時不是高峰期，沒有這家店門前長長的人龍，似乎不比我們排隊時短多少，可以說很有人氣，不過也確實，與其說是迴轉壽司店，倒不如說是一家綜合型的餐廳，不僅有日料，中式和西式的料理和點心也頗為豐富。
大概也算是國際化大都會的特徵之一吧，受歡迎的東西總是擅長左右逢源。
「瑛特別喜歡這家店吧，還會唱店裡的主題曲。」我聽著少女一直在小聲哼著的歌，悄悄笑道。
「嗯！因為感覺很有趣呢。」
「確實很洗腦，以前在別的地方也有聽小孩唱過······話說，你原來喜歡雞蛋啊。」我想到了剛才她重點要的糖心蛋，而且還吃得很滿足的樣子。
「嗯，特別喜歡！最後一道吃的話，就會以特別幸福的感覺來結束~」
「呃，其實從一開始就在吃吧，蛋，魚，蛋，肉，蛋，魚······這樣的。」
「是這樣么~不過確實忍不住呢。」少女有些被揭穿地不好意思：「不過，我好像選了挺庶民的地方呢，對於哥哥來說，不太習慣吧。」
「沒有哦，我其實從來沒有錦衣玉食過吧······到了剛懂品味的年紀，就去國外啃快餐了。」我搖了搖頭：「而且今天也吃了各種東西，店裡的系統也很有意思，瑛推薦的店很棒哦。」
「是嗎，太好了！」
「不過真是準備得有夠認真的呢，連優惠價都準備好了。」
「嗯，機會難得，就必須享受各種款待，享受的基本方法，就是減價！這部分我可是不會大意的。」少女因為自己的小精明而顯得有些洋洋得意：「我從小時候就經常看這個店的廣告，所以特別有興趣。所以我就一直攢著零花錢，想著有一天能和喜歡的人來這裡一起吃······本來是打算和小葉來的，結果最先是哥哥呢。」
「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吧······」
少女平日里生活很簡單，給別人幫忙時也不會收受酬金，頂多就是貪吃一些人家用來答謝的茶點，而神社裡為數不多的香火錢，也僅僅能夠維持神社各項支出的開支。八尋小姐也不是個慣孩子的人，所以連僅有的一點零花錢也聊勝於無。結賬時少女執意要付錢時，幾乎把樸素的錢包都掏得乾乾淨淨了。
「要不還是我來付好了。」我不由得有些心疼，畢竟少女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成果，就這樣為了一頓飯付諸一空，著實讓我覺得有些壓抑，似乎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向我撲來。
「······」少女微笑不語，拉著我向公車站跑去：「吃的太多了，我們去下一個目的地，消化一下吧。」
3.
這次稍微坐了一段時間的公交，才下車，便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背著背包的旅人，正拿著自己攜帶的相機記錄自己的旅程，三百米左右的寬闊街道上擠滿了近百家各色商家：諸如東京特色小吃的雷米花糖，偶人燒，炸糕，煎餅，丸子······亦或遊客喜歡的伴手禮類的扇子，達摩，玩具，和服及浴衣。熙熙攘攘額人煙將我眼前和皇居一般充滿江戶風格的建築群，裝點得既喧囂熱鬧，又平靜祥和——喧囂熱鬧在遊人愉快的歡聲笑語，平靜祥和在脫離都市的片刻清閑。
淺草寺，東京都內最大的寺廟，似乎真的裹挾著它所經歷的千年歲月，沉穩地坐落在參拜大道的盡頭，似乎真的有類似「結界」一般的東西，在喧囂浮躁的都市內開闢出一方凈土。
在寺廟內轉了一會，相比起瑛的興緻勃勃，反而我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或許是因為長期從事神社的工作，天女目巫女小姐也許有能感悟神祇的美的眼睛，對於寺廟殿宇的結構和紋樣，她都顯得很感興趣。我不由得想起剛才進入寺廟時，通過大門的瑛突然變得謹小慎微。
「怎麼了么？」我看著少女矜持的樣子。
「呼，通過了。」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鬆了口氣，回身指著大門說道：「那個大門，叫做『雷門』，是被雷神大人和風神大人守護著的門戶。」
我看著恢弘氣派的大門，紅漆的柱子將寬闊的門梁撐起來，兩邊有著象徵風神和雷神兩位神祇的塑像。一個碩大的紅燈籠懸挂在門梁正中間，上面寫著「雷門」二字。
「這就讓你這樣小心翼翼的？」我不免覺得有些好笑，覺得少女未免有些入戲過深了。
「這不是小心翼翼啦，這叫敬重，敬重！」少女有些不滿地鼓起腮幫子爭辯道：「面對神明大人不就是應該敬重一點么？」
「真的會有神的存在么？」對於神祇是否存在，我一向不置可否。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人何必再被不可改變的既定事實糾擾不休？
「不知道呢，或許有吧。」出乎我的意料，瑛並沒有給出肯定的答覆，反而滿不在乎地說道。
「誒？」
「嗯，一般向神明許願的人，都會祈求幸福吧，雖然有期望於神明，但是自己也完全沒有鬆懈呢，反而為了讓神明滿意，很努力地去實現。所以，與其說是向神明尋求幸福，不如說是在向著幸福遠征的途中，把自己最軟弱的地方請求神明守護著吧。」
瑛看著這氣派的寺院，其中亭台假山精緻漂亮，每一處的做工都十分考究，而又不凸顯得奢華，似乎真的不是為了某人的享受，而是真的想把自己重視的東西認真地託付出去一般。
「許願神明在背後，至少自己就不再是獨自前行了吧。」
是這樣么？人生只能走出一條路，有多少人一路上只有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行走著，生活也並不是無憂無慮的童話，反而在平靜瑣碎的日常里，暗藏著多少辛酸？
不管其間有多少想法想要訴諸於口，大部分人還是得繼續再人生的道路上遠征，每一次取捨都像內心吹起的號角，都意味著你要告別過往的溫存，又必須前行了。
會有躊躇啊，面對未知的未來，可是環顧空蕩蕩的身邊，孤獨一人的人生中有多少精彩和辛酸卻無人可知么？這樣的人生實在像單機遊戲一般太過孤獨了吧。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不知從多久前開始，人們就約定俗成一個叫做「神」的東西，他可以分享自己人生中的酸甜苦澀。
人從不缺乏與命運相鬥的心，只是柔軟被拿捏到后就只能逆來順受。
或許是自欺欺人吧，可也許也只有許願神明，才不至於獨自遠征吧。
日本，從來不是一個缺雨的島國。
早春時節，隨著氣候逐漸轉暖，來自南方的濕熱氣流北方的冷風與在日本上空對流，形成了陰雨綿綿的梅雨時節，濕潤空氣中的水分，在空中彙集成雨滴，劈天蓋地地從天而降，沖刷著剛開的櫻花，花瓣的河流聚集在這個國家的大街小巷，無情地凋零了不知多少剛剛綻放的美好。
而隨著北半球進入盛夏，高熱的氣旋又將這個海島國家拉入了另一個濕潤的世界——早上還是萬里晴空，下午厚厚陰沉的雲層迅速地佔領了整片天幕。
傾盆的驟雨裹挾著涼爽的水汽，沖刷著剛才艷陽加熱出來的炙熱空氣，清涼感撲面而來，讓我的精神不由得一振，暫時忘記了接下來需要面對的問題。
或許是在淺草寺逗留了太久而又太過專註，當大雨襲來時，才發現周圍的旅人已經注意到天氣的變化而早早離開了。而又臨近寺院閉館的時間了，我們就只好冒著雨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旅館來暫時停留。
換上了乾爽的浴衣，體溫才沒有繼續被被淋雨而濕透了的衣服帶走，我凝視著大雨滂沱的窗外，霓虹和路燈漸漸點亮了黯淡下來的天空，立交公路上因為天氣而聚集了長長的車龍，東京這個大都會在逐漸降臨的夜幕之中，漸漸要展現她的莫測和妖嬈了。
今天，應該是沒有辦法回去了吧，最後一班電車早就已經開出了，大雨又將城市的交通變得艱難了起來，相比起艱難地跋涉回去，在東京待一天也許是不錯的選擇。
「咚咚咚。」輕輕的敲門聲后，瑛從隔壁的房間找了過來。
「沒想到以為沒有機會吃的便當，現在也排上用場了呢。」瑛拿出背包里的便當：「我問了問老闆娘，下雨天的晚上要在東京的路邊找東西吃，聽說會很辛苦呢。」
「是啊，畢竟是大都會啊······」我點了點頭，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繁華的都市，即使想要放下身價來容納像是街邊小攤一類的東西，終究還是會被各種成本利益的客觀因素架在高高在上的雲端，成為別人嚮往的對象。
「我開動了。」我們同時開動起來，因為都是冷食，所以即使放了近半天，也不影響瑛的手藝。
「今天玩得開心么？」我如是問道。
「嗯，原來城市是這樣的啊。」少女很興奮地侃侃而談，描繪著今天自己見識到的，也是常人能夠直面的城市的美。
「那你以後想要來這裡生活么？」
「啊哈~真的是很難抉擇呢，有很多的高樓和商店，地鐵交通也很方便，路很寬而且到處是車子，人們也很時尚的樣子······要是能將奧木染生活搬到這裡來就好了。」少女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不過還是太貪心了吧，喜歡的生活怎麼也不可能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吧，一定會有自己力不從心地改變的，所以還是順其自然吧。」
遠處墨田區高聳的建築——與象徵著往日榮光的，已經垂垂老矣的東京塔來說，新建的電波塔東京天空樹，披著炫目的led光源，像是一個高貴的公主穿著自己喜愛的綴滿了寶石的宮廷套裙，撩撥著多少自以為是勇士的人。確實，東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城市的集大成者了——繁華，喧囂像是豬籠草般誘惑著大量的人撲入自己的懷中，可是卻又冷漠地將大部分人的艱辛，毫不客氣地變成了維持自己繁榮的養分。
光看著窗外炫目的燈光，似乎是個不夜的天國，可是在燈光的陰影里，這座文明之城，又多麼冷漠，理所當然地榨取著落魄之人的血汗呢？
一道閃電突然劃過天際，擊中了東京天空樹的頂端，像是將電波塔點燃般的光顯得更加璀璨奪目，屋外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