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師
1.
「喲，好久不見啊，雪夜……老師。」
聲音平靜得似乎沒有什麼色彩，這般波瀾不驚的語氣，很難想象是出自平時沒個正型的亮平之口。
終於，這邊不同尋常的動靜，引起了局外人們的注意。
「依媛前輩？亮……中里前輩怎麼了？」渚一葉似乎察覺到了事情的嚴肅性，沒有突然出聲打擾，而是默默地向似乎知情的奈緒詢問到。
「呀，沒什麼，雪夜老師只是原來教過我和亮平的教員罷了，後來聽說來了鄰鎮工作，沒想到今天遇見了。」似乎發現了自己剛才的失態，奈緒笑著解釋到，不過那不自然的笑意，卻讓人不免聯想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
我的目光轉向事件的另一個主人公。此時，這位雪夜老師還沒從見到見到亮平的驚訝中回過神來。
這是一個稍顯成熟的女性，眉眼間充滿了溫情，個子不高但身材修長，過膝的裙子配上典雅的衣服，非常符合大和撫子般保守溫柔的傳統日本女性形象。
「最近過得好么？」亮平繼續說道，語氣之中充滿了追憶，我回想起來，亮平以前和我回憶起以前做過的錯事時，用的就是這種暗藏不甘心的語氣。
「誒，很好呢，工作也順利找到了······也算是在城市裡過上了安穩的生活······」雪夜用手將眼前的短髮束回耳後，繼續用平淡的語氣問道：「那麼，中里君呢？」
「我么，還是原來那樣吧······」亮平釋然的笑意，隨著目光注視到雪夜纖細的手指上而變得凝重：「你和他分手了？」
「啊？」雪夜下意識地將空空如也的左手中指藏起來，神色很不自然地敷衍到：「誒，到這邊來以後發生了一些事情······」
「這樣啊，」彷彿囈語般，亮平默默一直沒挪開的目光緩緩合上，隨後用慘然的聲音輕笑一聲：「呵，是這樣啊······」
正當周圍眾人不知該怎麼扭轉漸漸冰冷的氛圍時，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聲音再次響起：「雪夜老師，我們買完了，可以走了么？」
「啊！嗯，大家都買到想買的東西了么？那麼排好隊我們出發吧。」被驟然驚醒的雪夜如釋重負，又恢復成了溫柔可親的美女老師，重新和顏悅色地組織著小孩子們。
小孩子們很快又排好了隊，嘰嘰喳喳的喧鬧聲將剛才的僵持沖刷得一乾二淨，彷彿從來沒有發生。
亮平不知何時又恢復成了那副輕浮的表情，笑嘻嘻地低下身和小孩子們打招呼告別，還調笑了幾個畏畏縮縮的小女孩。
「謝謝惠顧，大家要開心哦。」亮平沖著孩子們喊道，引起了興奮的男孩子們的歡呼，在更加喧鬧的環境里，亮平和雪夜老師擦身而過。
「謝謝了，再見。」亮平低聲說道，不知是在和自己的客人們道別，還是特意說給某個人聽。
雪夜身形一滯，終究還是沒有停下來。亮麗的背影隨著隊伍逐漸遠去了。
亮平背對著人群消散的地方，過了好久，才回過頭來。
看著擔憂的我們，他輕鬆地一笑，並沒有讓人聽出什麼沉重的情緒。
「走吧，」亮平指了指行人逐漸稀少的街道：「我們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2.
在返程的公車上，一行人保持著沉默，想要緩和一下氣氛，也不知道話題該從何挑起。
漸漸地，這個小團體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生態，平時的爭論和摩擦，都在彼此互補的一言一行之中消融和諧。然而，當其中一環出現問題時，其他人也都會感到不安。
至少在亮平心不在焉的情況下，歡快的氣氛竟不知從何而起。
一葉小心翼翼地湊到奈緒的身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小聲的詢問道：「依媛前輩，亮······中里前輩以前是經歷過什麼么？」
「啊，這件事······」在背後談及到他人的隱私，奈緒有些不安，偷偷看了一眼亮平，隨後低聲地說道：「我其實知道得也不多，只是知道以前發生過一件驚動了學校高層的事情，而這件事和亮平和雪夜老師有關，亮平他······就是因為這件事被降級了，而後雪夜老師也離開了學校，據說來了鄰鎮工作。」
「實際上這件事情的細節並沒有多少人知曉，而事情都塵埃落定了以後，也沒有再掀起什麼波瀾。雪夜老師離開了小鎮，而亮平還是和以前一樣在低年級嘻嘻哈哈，所以這件事逐漸就被淡忘了，至於後來怎麼樣······」奈緒搖了搖頭，露出歉意的笑容：「我就完全不知情了。」
「其實也沒什麼了，」一直盯著窗外的亮平突然轉過來對著大家笑嘻嘻地說道：「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幾件蠢事呢？」
「你這傢伙······原來一直在偷聽啊！」一葉和奈緒一起羞惱地沖著亮平發火。
「呃，是你們先在背後議論我的好吧。」被兩人的氣勢震懾住的亮平，無辜地看著兩人隨後打哈哈道：「哎呀，人家也是因為你們關心我而感動，一時捨不得打斷嘛。」
「······誰在關心你了。」
「好了好了，說正事。」亮平收起了嬉笑的表情：「下一站我們下車吧，好不容易來了鄰鎮，就順便用今天的錢逛百貨商店吧。」
我向窗外看去，不知不覺間，公車已經開到了百貨商店的附近。
來到百貨商店門口，女孩子們都顯得比較開心，瑛更是好奇地到處張望。
想想也是，大家平時都在簡單的小鎮上生活，沒多少機會到鄰鎮專門購物的場所購物呢，所以看著幾個女孩子興奮的表情，甚至連一向很沉默的穹也跟著一起東張西望，我們三個男生不由得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購物是女人的天性」這句話。
「過幾天要去海邊呢，那我們去買泳衣吧，我聽小葉說，這邊有一家很大的泳裝店呢。」瑛首先提議道。
到了泳裝店的門口，佔了幾乎半層樓的店面確實頗具規模，因為正是應季上新的時候，店面里琳琅滿目的泳裝款式讓幾個少女不住地驚嘆。
「有什麼想要的就去試試吧，稍微奢侈點也沒關係，我的這份也可以給你。」看著少女頗具興緻，我笑著對瑛說道。
「我的也是，穹你就選你自己喜歡的就好了。」悠也笑著說：「回想起來，也好久都沒有給你買東西了，平時也沒有給你零花錢，這次就彌補回來吧。」
「嗯嗯，今天分到的錢已經很豐厚了，不用擔心。」瑛拉著臉色紅紅的穹：「我們去試衣間裡面試一下泳裝吧。」
一行人就此分開，我們向著男裝區走去，其實男生泳褲的挑選很是簡單，看到喜歡的顏色就選定好了，所以接下來就是等待女生們的漫長時光，好在瑛和穹挑選得很開心，我和悠也樂於看著她們快樂的樣子。
至於亮平？在女裝區他的眼睛就沒閑下來過吧。
「啊，泳裝真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啊，活力四射的肉體，曼妙美好的曲線，還有什麼能比泳裝更能搭配呢？」沒有女生在身邊的場合亮平就開始無所顧忌了，遠遠地看著正在試衣的眾女：「喂喂，你們說誰的身材最好啊？大小姐平時總是穿得很保守，沒想到這麼厲害啊，喂，悠你覺得呢？」
「我······我覺得在背後評論不太好吧。」
「這種話當然只有在男生私低下才能說了，在女生面前說漏嘴了絕對會死得很慘吧，慕笙君你說是······算了，你們兩個都是有妹妹的人，可惜身材都不是很好，不然天天看著也養眼啊。」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這是客觀事實，瑛貌似因為總是和一葉在一起的關係，對自己的身材好像挺在意的，沒事總是用胸圍的事情捉弄一葉，可是妹妹身材是很豐滿，但是作為姐姐的她卻是個幼圓體型。
不過，為什麼我會對亮平的這套邏輯那麼不知不覺就贊同了呢？
「好痛······慕笙你幹嘛啊。」
我不客氣地敲了敲他的頭，讓他在痛呼中住了口。這個嬉笑輕浮的傢伙的感染力，簡直防不勝防。
還是我也漸漸被這個氛圍給同化了呢？偶爾開開這種玩笑，也不會覺得失禮而有所顧忌吧。
「什麼啊，那麼不客氣地敲我，自己卻笑得那麼燦爛。」
「閉嘴，你個變態。」
3.
夕陽西下的時候，亮平回到了自己的家裡。
「我回來啦！」亮平興沖沖地朝家裡喊道。
「唔，歡迎回來，把鞋子擺好，不要隨意扔在那兒。」亮平的母親——中野太太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叮囑道。
「是，是。」亮平很開心地對著母親說道：「誒，老媽，我們抓的蟲子今天真的賣了很多錢哦，看這是我新買的泳褲。」
「是，是。」中野太太口中淺淺地應付著，眼睛卻沒有多看自己兒子引以為傲的成果幾眼：「在外面別玩得太得意忘形了，真是的，都已經高中生了還那麼幼稚。」
「哎呀，我也沒有多幼稚吧······」突如其來的說教讓亮平有些悻然。
「還說不幼稚，半年前才在學校里鬧了那麼大一個笑柄，本想著摔了個跟頭夠會有所改善，結果還是那副樣子。」心直口快的母親並沒有看到背後兒子漸漸變得難看的臉色，中野太太自顧自地說道：「你就是野慣了，做事總是隨心所欲，說話做事都不經過腦子，才會總讓別人操心。」
當中野太太端著盤子轉過身來時，發現自己的兒子已經走上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怎麼了，下來吃飯啊。」
「嗯，」亮平在樓道上稍微停滯了一下，轉過身來露出一個笑容：「我稍微上去換件衣服。」
似乎是開始的幾句話勾起了中野太太的興緻，整個晚飯期間，她一直在滔滔不絕地數落亮平的種種不是，還越來越多地提及過去的陳年老賬，似乎是為了增強說服力一般。
「我吃好了。」一直默默吃飯的亮平突然站了起來，將盤子給放到洗碗池裡。
「誒，你就吃飽了么。」中野太太停下了說教，詫異地看著飯量驟減的兒子。
「嗯，可能夏天有點燥熱吧，胃口也會受影響呢。」亮平沒有回過頭來面對著自己的母親：「那麼，我先回房間了。」
「嗯？」中野太太疑惑地看著有些反常的兒子，不過終究沒有說什麼。
4.
亮平打開燈，倒在了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床墊受到突如其來的壓力，發出「砰」地一聲，隨後周圍就沒有了動靜，只有窗外不斷傳來的蛙鳴蟲吟。
亮平側著頭，看著自己起居的環境：被子從今天早上被掀開后，就一直褶皺地堆積在床上；周圍的地板上也到處散落著自己不知何時看過的漫畫書，甚至剛回家時換下的衣服，也是隨意地就扔在床頭了。
唯一算得上整齊的可能就是自己很少光顧的書桌了吧，不過就算這樣，上面的課本也是不分種類地混雜擺放著。
都說人在卧室里會活成最真實的自己，這個缺乏整理，隨心所欲的雜亂卧室，的確就是中里亮平這個人最真實地寫照，正如自己母親剛才念叨的：幼稚，隨性，還很懶。
今天老媽她，嘴上還真是不留情呢。亮平苦笑著想著，本來一大早好好的心情，全部在今天消磨殆盡了。
父母對子女之間，因為天生的紐帶太過堅固，所以很容易理所當然地做出些不經思慮的舉動，哪怕可能傷害到對方。
因為血脈的維繫是那麼地堅固，就算是傷害到對方也不會因此受到影響，所以可以無所顧忌。
可是，就像是右手也會抓傷左手，牙齒也會咬傷唇舌一般，傷痛是不會因為關係密切而消失的啊。
這麼想，雖然處於關心和好意，但是這種有恃無恐是不是太過自私了呢。
「我知道的啊，」亮平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當然知道的啊······」
的確，每天都在熟悉的環境下生活，愛偷懶？粗線條？還是內向？一切的答案都在自己獨處時的一言一行。
又有哪一個人不清楚自己的秉性呢？
只是大家都不願意輕易示人罷了，每個人總有一些悄悄的東西想要藏在心裡，然後要用很多對外的修飾將自己從自己喜歡的人，變成別人喜歡的人。
因此，很多社會上很類似的人卻很難成為朋友，但是很多差別迥異的人卻反而能夠深交。
自己也不例外吧，亮平看向書桌上的照片，一個文靜的女子在相框里，沖著別處微微地笑著。
自己藏在心裡的，就是這樣一張明顯是偷偷拍下的照片。
「不過，你也一定早就發現了吧，雪夜······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