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妹妹
1.
車駛離了渚家宅邸，朝著神社的方向慢慢行駛著。
像是與世隔絕了一般，瑛連我坐到她的身旁，也沒有什麼反應。
我默默地打量著她的臉龐，平時總是睜得大大的眼睛，無時無刻不散發出和貓一般機敏的光輝，可是現在卻只是微微啟張，沒有焦點地望向車窗外的星空。
如果說平時總是帶著興奮的笑容的她像是給人清新感受的，山野間活潑的清泉的話，少女現在的表情就像一片沉默的深潭，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讓人不禁緊張的深邃。
這種異常的氛圍，著實讓人很難開口，打破平靜。
「說起來，你總是喜歡把辛苦的事情都放在自己身上呢，這次如果我悄悄地退縮了，你也會沒有怨言地繼續背負著這份沉重的命運吧。」似乎是因為緊張還是長時間的沉默，我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還是透出了一絲輕笑，喃喃自語般地說道：「當一切都發生了以後，才站出來的我真是不像話呢。」
少女沒有吭聲，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天幕在星辰的點綴下，體現出從未見過地廣闊。
「承擔責任是一件很艱難的決定，雖然客觀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怪我，可是自己所不能容許的事情——自己最想守護的親人，默默地承受了十多年的苦難，這份對自己不知情的悔恨，和對你過去不幸的無能為力，壓在我的心裡，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面對著雙親的遺像一般，什麼都改變不了的無力感，曾經我認為，你活得很開心。你熱心地幫助所有人，耐心地對待老人們，簡直就是為周圍人帶來幸福的精靈。你的無憂無慮甚至於讓我有些想要隱瞞，以一個同學，朋友的身份，關心，陪伴你快樂地成長·······」
我的聲音漸漸變小，最終微不可聞。
哪裡有什麼無憂無慮，她並沒有獲得想要的幸福。為了不為別人添麻煩，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身世；為了不讓別人擔心，謹慎地掩蓋自己的悲傷······甚至為了成全別人的幸福，不計後果地想要逃離這個自己萬般不舍的小鎮。
她總是笑著，這才是悲劇所在。
與其說像是春日裡充滿生機，為世間帶來美麗的鮮花，她常年遮蓋真實情感的完美笑容，更像是透支生命為世人展現美好，自己卻在高空中，孤獨地忍受著不為人所知的寒冷的煙火。
「可是，真正了解真相后，作為親人······作為兄長，怎麼可能獨善其身呢？我現在很自責於自己地遲來。所以，就算是很冒失地走進你的人生，沒有負起任何責任就妄圖成為兄長，成為親人······但是，為了你的幸福，請至少讓我能夠贖罪······」
「車停了呢······」少女突然打斷我的話，我才發現，車已經慢慢停在了神社的山腳下，鳥居和樹木的陰影遮蔽了少女眺望的星空。
「吶······慕笙君，」斟酌了下稱呼，少女第一次轉過身來看著我，平時輕快的聲音變得很嚴肅，茶色的眸子中映照出認真的光：「你為什麼認為我會因為這個生你的氣呢？」
2.
為什麼，我會認為她會因為這個生我的氣呢？
這個問題讓我一時語塞。
無關乎外界的輿論，只要是面對自己的內心，就總有一種縈繞在心中的空虛，需要些什麼來彌補。
「外人看來，從沒受到父母照顧的我很可憐，但是事實上，爺爺也很寵我，雖然從來沒有感受過那種感覺，但是想來這和所謂的父愛母愛也差不多吧。」
「最開始感覺悲傷是什麼時候呢？從爺爺和兒子開始因為我而爭吵的時候吧，我和爺爺的兒子沒有什麼交集，可是他卻因為我造成了困擾，甚至和爺爺鬧得父子不和，而我本來不會出現在他的生活中的······」
「後來爺爺去世了，我雖然很傷心，但是更難過的是我在別人眼裡變成了負擔，能夠因為我的存在而開心的人沒有了，大家都因為我的存在而不和起來······有時候我才會想，自己是不是消失掉，大家會更好呢？」
「說真的，其實瑛很開心，因為我在你和小葉的心中都是那麼地重要，甚至不惜讓自己受到傷害，也要保證瑛的幸福。」溫柔的聲音讓我一陣恍惚，抬起頭來，瑛正望著我微微地笑著。
與平時總是讓人精神為之清爽的，顯得生機盎然的微笑不同，此刻的少女不再讓人覺得無比可靠，而是透露出了內心最需要呵護的柔弱。
「我在你們心裡很重要，甚至比自己還重要。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在我的心裡，同樣比我自己還重要呢？」瑛喃喃地說出來：「過去的事情，你們再怎麼樣也不會改變的啊······」
「小葉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我最難過的，是看著對我同樣重要的你們，因為無能為力的事情而為我難過啊。」
「我不想再給他人帶來不幸了。」
突然間，像是昏昏欲睡的人被雷聲驚醒一樣，陶醉在自己理所當然的想象中的我，像被從冷水中撈出來一樣。
我舉起了拳頭，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揮去。
突然的強烈打擊，讓我暫時失去了右臉的知覺，只有一絲熱意從嘴角擴散至下頜，慢慢地被風吹出一股涼意。
我高舉著贖罪的牌子，以為這就能得到別人的諒解，實際上只是把壓在自己心裡的不甘心，通過苦肉計的方式，轉嫁在真正愛你的人身上。
自己做到這一步了，就算是對方不諒解，也算是盡心了吧。以為這樣就可以原諒自己，成為放下內心包袱的理由了。
內心戲份十足地以為自己多麼地悲壯，似乎已經到了感天動地的地步，實際上還是個逃避責任的人，就連對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連最基本的坦率都做不到，像是在玩具攤前打滾耍無賴的幼稚小孩一般。
「其實······與其說我認為你會生氣，不如說是我認為你生氣的話，我的內心會好受一些。」我阻擋住了少女伸過來的手，感受著嘴裡泛起的腥咸，平靜地說出：「還真是差勁呢，又讓你擔心了，不過以後絕對不會再這樣了。」
緊緊地攥著少女的手，看著少女擔憂的眼神逐漸透露出欣慰，一絲釋然滲透進我的心裡。
自欺欺人說服自己再多，也沒有當事人的一絲笑容給人的慰藉有力。
杜慕笙的人生的進行，以後就多了一個名叫天女目瑛的理由。
一個叫做「兄長」的理由。
3.
第一次感覺，神社的山路那麼短。
女孩就這麼和我並肩走著，感受著山林間的晚風還有蟬鳴，平時晦暗的山路，竟然顯出幾分夢幻的感覺。
「真好，到家了。」走到居住的側殿前，少女自然地打開燈，兩人坐在走廊上，看著空中的月亮。
一路上只看到了廣闊的星空，星星在漆黑的天幕里影影綽綽，模糊不清，彷彿不知前路的命運，而靜下心來登上山頂，才發現這麼晴朗的月色，一直照耀著自己一路前行。
就這麼一直平靜著也好，可是身邊卻傳來了一聲「咕嚕」的聲音。
看著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才恍然，從早上開始少女就開始籌劃自己的逃亡計劃，被我找到后一整天都待在車站裡面，到現在還滴米未進。
「肚子餓了······」瑛向我吐了吐舌頭：「說起來，我害得你也是一整天都沒有吃飯呢，如果不介意的話，就讓我招待你吧。」
我微微點頭，少女便幹勁十足地跑進廚房，還傳來了說明：「因為食材不夠了，只有最簡單的茶泡飯哦。」
「嗯，有勞了。」我朝著廚房裡喊了一聲。然後把注意力放在了少女準備帶著「出逃」的包。
這是一個用了有些時日的布包了，原本米黃色的表面已經稍微顯得發白，而包體也被撐得鬆鬆垮垮的，從縫隙中可以看出是一些換洗的衣服。
差一點就失去她了。
如果不是渚一葉較真的性格，發現不同尋常的事情總要弄個明白，在她剛出發時就發現異常，真要等到上課時確認她缺曠才知道不對勁，可能她早就沒了蹤跡。
想想不由得后怕，雖然看上去瑛很會為人處世，可是還是在純凈的鄉村長大的單純姑娘，完全沒見過外界的陰暗面。不良，痴漢，還是生存的壓力，都不是這個未成年的少女能夠招架的。
何況，以她的性格，一旦確信自己影響了他人的幸福，真要離開地話，不管自身如何艱難也不會回來的吧。
簡直和我那個素未謀面的姑姑一模一樣呢，該說不愧是母女么？
「來了，招待不周！」正在我拿著少女的小包發獃時，瑛端著平時上茶用的托盤，上面放了兩個大碗，碗裡面是看上去可口的叉燒和茶湯清亮的茶泡飯。
還有其貌不揚的腌茄子。
「我開動了。」兩人同時動起碗筷。茄子的甘甜和十足的咸鮮味讓人胃口大開，和炸雞快餐還有平野太太精緻的餐食不一樣，這是從來沒有吃到過的滿足感。
我不由得想起了上次的事，那是一個天氣爽朗的周末，正在散步的我遠遠的聽到車站前，那片寬闊的空地上傳來的嘈雜聲。
這時，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悠提著大包小包的食材，而瑛正推著平時採購用的自行車和他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啊，慕笙君，下午好。」首先發現我的是悠，少年看上去情緒比較高漲，看來已經逐漸習慣了面對生活的雜事了。
「下午好······你們住得那麼遠，是約好了一起購物么？」
「嗯，今天是高野超市營業的日子，瑛和奈緒都教我食材最好趁著這個時候買好，可以省下很多錢。」
「是啊，不早點來的話便宜的食材都要被主婦們搶光了。」瑛很雀躍地跑到我身邊，給我展示框里的食材：「慕笙君你看，茄子和南瓜都很棒吧，大叔特意多送了很多呢。」
「嗯，確實不錯，一定很好吃。」茄子很飽滿，亮紫色的表面微微反射著太陽的光澤；南瓜表面紋理細膩，看起來也不是口感不好的「老年人」，連我這個不沾煙火的人都可以看出食材的新鮮。
「雖然聽了天女目的建議買了很多，可是······我並不是很擅長料理，只能慢慢試一試了。」悠有些尷尬地說道。
「唔······那就交給我吧，南瓜我來煮，茄子腌好了也送給慕笙君一些吧。」瑛很爽快地就答應幫忙了。
「真是棒大忙了，不過瑛居然會腌菜啊。高野店長平時都送的腌蘿蔔這類的，讓人對腌菜也很有興趣呢。」
「其實腌茄子很簡單啊，把茄子和汁液一起放在袋子里，然後揉一揉，放上一兩天就做好了。」
「那你做的時候，我可以去學習么？」悠有些期望地說道。
「誒？雖然不是不可以，」瑛有些遲疑，隨後很自豪地說道：「不過比起等待，男孩子還是乖乖期待著比較好呢。」
「嗯，那我們就好好地期待著了哦。」
······
「喂，瑛。」嘴裡感受著茶淡淡的香味，我盯著碗問道：「如果今天我沒有追上你，你想走多遠呢？」
「······」少女沒有停下了筷子，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真是不負責任呢······」我輕輕一笑：「那麼，現在還想走么？就像那天你說的，和我一起回中國去，回到我們的家族去。」
「誒？」少女吃了一驚，隨後帶著淡淡的笑意搖了搖頭：「不了，何況······其他人也不會高興不明不白的我突然出現吧。」
「沒有人，敢對你說什麼的！」我語氣十分強硬，這是我十多年來唯一奮鬥的目標，最有底氣說出的事情。
「嗯，我相信。」瑛笑了，但是卻搖著頭：「我相信沒有人敢說我的壞話，可是不高興就是不高興，它自誕生就存在於別人的心裡，如果不是必須的話，何必平白無故去撩撥別人的內心呢？」
「這是我成長的小鎮啊，每一年，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吧，總之我的人生就在這裡，這裡還有我愛的很多人，老人們，同學，還有小葉······」
「可是，你為什麼會想要逃離呢？」
「因為，比起我愛的東西，我愛的人更重要啊，我愛的人不幸福，東西也就失去意義，只剩下承載回憶的作用了。」從衣領里掏出自己珍視的吊墜，少女很坦然地說道：「就像是這個吊墜，別人可能以為只是精美點的飾品，可是對我來說，這是裝著小葉媽媽珍貴情誼的東西，完全捨不得捨棄呢。」
「東西之所以珍貴，是因為背後有一個難捨的人啊。」
「所以，如果杜君想要回中國的話，不用在意我的，因為無論是杜氏還是家族，都是杜君承載珍貴回憶的東西啊······」
我捂住了少女的嘴，看著她詫異的大眼睛，認真地說道：「聽好，如果有一天，你被逼得逃離，只要你想的話，京都，中國······不，是全世界，無論是哪兒，我都會帶你去的······單純考慮別人的感受，只有自己痛苦，那不是真正的溫柔。」
這個世界對我的珍貴，現在全在這個女孩身上了。
「不許別再帶著我最珍貴的東西，悄悄逃離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少女用純潔的眸子看著我，這一刻，在沒有什麼比此刻對視的茶色眸子更加相近的事物了。
「謝謝你，兄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