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白馬將軍
陸言騫像是一陣風一般地走了。
水笙這才察覺到,自己兜兜轉轉,似乎又回到了那個西陵王府。
她對這座城池並不陌生,年少時候,西陵王征戰在外,西陵王府在京中不怒自威,日子倒也平淡。
她也記得年少時候在富春江的那場洪水裏,西陵王陸珩筇帶兵賑災,雪花一樣的白粥,安定了所有的驚慌和殺戮。
那時候的西陵王府,在京城中富貴無雙,皇宮裏頭賜下菜,端上老王妃的桌上,都還是熱騰騰的。便是宮妃都不敢奢望的,老王妃一人都占了。
哪怕是現在的陸言騫已經手握兵權了,卻也再不複當年的勝景。原因全在陸言騫當年征平西北,一口氣把自己的家當也搬了過去。
老王妃卻是不願意,咬緊牙關,死死守在京城。
這大抵是因為當年麵聖的事情。
王妃出身江南,又是最小的姑娘,並不同京城有過多來往。嫁給西陵王陸珩筇之前,她自負是賜婚,又剛成婚不久就懷孕,便要陸珩筇發誓不許納妾。因此當陸珩筇想要借孕事娶側妃的時候,她挾著肚子上了金鑾殿,生生逼得陸珩筇遠走邊疆。
也許老王妃當時並沒做錯,年輕氣盛,誰都有寧死不屈的時候。
可她卻沒有留意到當時先帝的臉色是多麽微妙。她原本隻以為是皇帝不喜歡她這種態度,誰曾想到全是因為皇帝也在思索。陸珩筇求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恩師的女兒。
這不僅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先帝想到更多的是想拉幫結派,籠統仕林。先帝不曉得小兒子陸珩筇到底是怎麽想的,卻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可以誠信,可以仗義,卻唯獨不能想在朝中有一番作為。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遠。這個皇位既然不是小兒子的,那就不想看見兄弟相殘的局麵。
於是皇帝站在了王妃這邊,更是殺盡了陸珩筇的恩師一脈。
就算老王妃之後才從家裏人那裏打聽到,陸珩筇納側妃是為了救恩師的九族,可人死如燈滅,破鏡難重圓。王妃自從金鑾殿一別,就再也沒見過陸珩筇的好臉色。他似乎一夜之間就變了一個人,胡子拉碴,在屋頂上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朝中再也沒有那個玉身長立,談笑晏晏,風度翩翩的西陵王。一個披著戰甲,不怒自威的男子,從朝臣中站了出來,道:“兒臣願往,平定邊疆。”
這一去,就是十五年。老王妃困在西陵王府這座孤城裏,一困就是十五年。沒有孩子承歡,也沒有丈夫陪伴。
這樣的寂寞如雪。
哪怕世人再羨慕老王妃,水笙隱隱也覺得,老王妃是不快活的。所以她強硬地插手陸言騫的婚事,獨斷獨絕,猶如當年挾著肚子上金鑾殿一般,力士斷腕,再無商量。
這樣果斷的,決絕。
也許是因為害怕吧。如果不做些什麽,就什麽也留不下來了。可這獨行和蠻橫的苦果,老王妃隻能獨自咀嚼。
可這座外宅,何嚐不是另一座西陵王府,將自己困在其間,卻無能為力。
大婚既定,皇帝也放心了許多,陸言騫按規矩要先去河洛郡主的屬地拜見家長。
河洛郡主這也算是出了名的好運氣。年少失怙,偏偏有長公主疼愛。正當是青蔥歲月,又遇見了如今的西陵王。如今兩人終成好事,大家也算是鬆了口氣。
河洛郡主失怙,自然是族長出麵。
陸言騫要去未來妻子的娘家,自然不方便帶著水笙一塊同去。因此他不說,她也不問。
就在陸言騫離開的第二天,水笙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放一個風箏,風箏飛的又高有遠,可她卻隻有一根線,或近或遠地牽著,脆弱而不可依伴。
府裏頭的規矩大,大抵是按軍法來處置的,也沒有人敢和她談笑,更也沒有邸報風聲。
陸言騫也曉得她燜,於是特意找了幾個給貴人家逗趣的老媽子過來給她說說笑話,逗她一笑。
“老婆子給那麽多夫人講過笑話,唯獨您的金口最難開,”那個老媽子笑著說,“我瞧著越尊貴的人,可不是越難逗笑,老婆子可要拿出點真本事來了。”
水笙眼眸微動,這位老婆子講的鄉俗事情,她也是經曆過的。什麽黃鼠狼大半夜偷雞,什麽狼被當作狗養,不過是鄉間常有的事情。那些貴夫人一輩子沒經曆過,自然聽著就笑出來了。
這時候,老婆子話鋒一轉,開始講了起來:“有個書生家道中落,沒錢吃飯,家裏隻有一頭牛。那日腹中空空,便想著自己去弄點牛奶。可擠了大半天,也隻擠出來了一點點,根本喝不了。你知道為什麽?”
水笙搖搖頭。
老婆子接著說:“對啊,怎麽擠了半天都隻有一點點呢,書生夫人過來了,拿眼那麽一瞥,就笑了,‘那是頭公牛,哪裏有奶’哦!書生這輩子都不敢喝牛奶了哦!”
水笙聽到這話,倒也很快就想到了陸言騫,笑了笑,又沉寂起來。
老婆子從來說這種帶顏色的笑話沒出問題,眼看這位夫人還是不喜歡,心裏頭也是七上八下,擔心不滿意,漣漣向管家告罪。
管家也擔心這位夫人不滿意。別人他不曉得,這位夫人可是王爺的心尖兒,便是當年四喜姑娘再受寵,為了這個姑娘,還不是一口氣趕了出去,連個婚事都沒安排。
管家心思巧,可和那些個軍法如山的護衛丫鬟不同,眼見得水笙不太喜歡,萬一捅到王爺那裏去,自己連個取樂的法子都給不出來,那豈不是顯得沒用?!正巧管家夫人認識了一位會逗趣的黃婆子,連忙介紹給了自家管事的。
管家聽這黃婆子講了好幾個笑話,比之前那位要有趣的許多,也高雅許多,講的是佛經的故事,再一查身世,也是個清白出身,在京中講了半輩子故事了,也算是個沉穩的,沒出過什麽嚼舌根的事情,於是連忙帶去給水笙講故事。
黃婆子講了幾次,倒也如常。唯獨有一日,對水笙說起了一個故事,恰是孤女夜宿遇賊寇,白馬將軍巧解圍。
這位孤女對將軍說,要報恩情,將軍不以為意,輕笑道:“你這樣的身份,隻怕一輩子都報答不了吧。”
孤女不以為杵,反而道:“星星之火,也有燎原之勢。君豈不聞孟嚐君高義,門客滿天下?!”
聽到這裏,水笙眼眸閃過一絲寒意,看著這位黃婆子,見她麵帶笑意,接著說道:那位將軍不以為意,道:‘孟嚐君未必就是個大好人,僅僅因為別人嫌棄他身形不夠高大,就帶領門客撲殺了一個縣,這樣的人,也算得上英雄嗎。’
“反倒是孤女胸有成竹,‘兒不知將軍眼中的英雄算什麽,是不斬殺一草一木,還是一方梟雄。若是前者,隻怕清源寺的大和尚皆可自稱大英雄了。’”
隻等這句話說完,水笙整個人都呆若木雞。
這段話,便是她原原本本同薑設說過的。
“你”水笙頓了頓,看著黃婆子,“從哪聽到這個故事?”
“這是位貴人說給老婆子聽的,說是到了後來,好人有好報,這位孤女找到了兄長。兄長如今安好,好叫小姐安心。唯獨這位小姐沒能和白馬將軍在一塊,著實令人遺憾。縱然現在平淡,但不曉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如果遇到了困難,大可來尋這位將軍。”
水笙心中又驚又喜,這番話乃是她同薑設說過的,隻有薑設曉得。如今這不是意味著,薑設在告訴自己,傅謹潮安然無恙!
念及薑設,水笙有幾分不解。
她不明白薑設究竟是敵是友。她記得他舞劍時的快意和落魄,也記得他練兵時的狂熱和自滿。
他就像是自卑和自大完美結合而成的怪物,披著英俊的皮囊,帶著一肚子的詭譎。
但她曉得,傅謹潮既然曾經希望自己嫁給他,必然是薑設有過人之處。
也許不止是重情義。
傅謹潮能給到薑設的好處,能讓薑設心甘情願娶一個根基不穩的武將的妹妹。
但水笙也曉得,薑設的確是不同的。
當日薑設明明知道自己就是陸言騫要找的人,卻不拆穿,還願意給自己牽橋搭路,投奔佛門。
她不知道那時自己究竟算是多大的籌碼,也不曉得陸言騫和傅謹潮願意給出多大的許諾,但是薑設都拒絕了。
一來,也許是為了方便傅謹潮搶先認回自己,但薑設並沒有邀功。二來,薑設這個人的確奇怪,他欣賞有才華的人,男女不忌,更是敢想敢做。
這樣的人,她看不懂。但她曉得,他不會被困的太久。
水笙心中又緊繃起來。
她不曉得薑設是為了盤算什麽,心裏卻有了幾分懷疑,薑設定然是有些什麽想做的,隻是不方便透露罷了,“那位孤女如今已經有了安定生活,也不想多生事端。即便是生是死,也自有天命。”水笙倒是不以為意。
如今連姓名都不要了,還能有什麽不如意的。
當年薑設曾說過,薑家和陸言騫必有一爭,她不曉得到底是要爭些什麽,心中卻隱隱決意,不能再和薑設有多的牽連。
“我乏了,你先下去吧。”水笙沒有多話,卻是和管家說了,不再要婆子來這邊說趣了,轉而去了陸言騫的書房,慢慢打發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