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一欲難成
沒過幾日,靜緣就同主持說,要帶著水笙一同去京中。
這件事幾乎在寺裏掀起了軒然大波。這些年不是沒有盡力去討好靜緣的人,有的是暗藏心機,也有的純粹是仰慕。她不是沒想過在這群人中挑上一個作為自己的傳人。可就是在十來個弟子中,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這個自稱曲昭的姑娘。
她心裏有自己的盤算,於是打算帶著自己三個弟子,連同水笙一起入京。三個弟子還不知道究竟選了誰,可水笙卻是早早地定了下來。
似乎這就意味著,水笙在靜緣的心裏是不一樣的。
縱然水笙和靜緣師太的關係並沒有大家想象中那樣好,但是靜緣師太慧眼識珠的事情卻是被主持狠狠地誇了一把。
那日晨會,一臉祥和的主持緩緩道:“諸位都知道,靜緣師太許久沒上京城了。但是近日她和我說,打算帶一些弟子去京城。也就是去本寺的嫡宗。前些時候,靜緣收了一個名為曲昭的居士,雖說是帶發修行,但是悟性頗深。此次同往京城的弟子中,也有這位居士。靜緣師太這樣做很好,不拘一格,隻要是與佛有緣,皆可入道。”
水笙琢磨著大概是主持也想靜緣帶上別人的弟子一同入京,於是故意在晨會上大肆說明。
然而水笙的寧靜生活也被打破了。一些弟子借著送花送茶的機會,想要看看她究竟是怎樣的人。
“曲昭居士,您可認識師太?”
水笙搖搖頭,“此前並不認識,隻是我一心向佛,好在靜緣師太憐惜,不嫌棄我偏執。”
大家也聽說了她是跪在門口三天三夜才進了門的。
不過說起來,也沒人想過她會是靜緣師太的女兒之類的。大抵是縱然靜緣師太生得端莊,也比不得眼前這姑娘半分。如她們所想,這樣的姑娘不好好嫁人,定然就是要親入佛門才是。
紅顏禍水,終將化作紅顏枯骨。
水笙似乎能感到那些小尼姑的羨慕。似乎就像是當年她看著風華正茂的陳小姐。而姑娘家爭著來和她說話,這也算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了。
縱然口中說的是清心寡欲,她們問的多是外麵的生活。
例如這青牆外,年輕的大家閨秀愛穿怎樣的衣裳,喜歡戴怎樣的首飾。
不排除她們是為了試探水笙的來曆,但是水笙卻從中看到了一絲渴望。
這大概緣於很多小姑娘還不懂事就進了寺裏麵,縱然比同齡人更加早熟自律,卻對美好的事物莫名存在一種向往和期待。
沒見過海之前,人們覺得江河就是最廣闊的。
然而水笙卻在這一片紅顏黑發中,看到了薑設。
他穩坐在台上,猶如老僧入定。
“先生。”水笙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不必多禮,”薑設道,“我來是同你說,文百裏差不多恢複了,我安排他們一家去了合陽府參加鄉試。如果過了,就等著會試吧。”
水笙想了想,道:“參加會試還是勉強了些。”
薑設也點點頭,“不過是個好機會,要是把握住,說不準能成為新帝手上第一批人。”
水笙眉眼一轉,就明白了薑設這句話。
“今上雖然好道,但是同別人不同,也十分信佛。宮中如今風頭最盛的就是淮安法師。我想,女眷中勢必也將十分看重佛門子弟。你從這裏出來,貴婦中徘徊,千萬要好自為之。”
水笙連忙應了下來。
“你就不問問文嘉禾有沒有問過你?”
水笙微微一笑,“我想大概他一定是想問個明白的。隻是先生不一定願意見他。”
薑設歎了口氣,“我倒是見了,卻隻問了他一句話。若是找到你,再遇上這種事情,又該如何?”
水笙斜眼看著他,不是十分相信。
“我也同他說了,”薑設微微一笑,“他若是不能進殿試,就莫怪我。不過我想,他這輩子大概怪定我了。”
“先生倒是替他著想。”水笙心中微暖,“隻望他有個好前程。”
薑設搖搖頭,“縱然此時你覺得他們家好,等他考了狀元,還能如此麽?!人都是有自己的私心的。真的當了官,就會嫌棄你身份不夠,位置不高,甚至嫌棄你沒有家室,逼你為妾。更有甚者,致你於死地。若是你說他們家不會這麽做,講究什麽禮義仁智信,我倒是覺得,他這輩子都可能沒出息。”
水笙聞言,心中泛酸。
這些她不是沒想到,隻是一直不肯去想。
她隻覺得文嘉禾合該是如玉樹一般。所以她遮上雙眼,不計較這些年為文家的付出,隻因為他們對她有恩。
但她更害怕的是,因為這些恩情,讓她舍不得離開。終於有一天,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相看兩生厭。
何處合成愁,仕女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
她知道薑設說的不錯。像文嘉禾這樣的寒門學子,有才華的猶如過江之鯽,然而隻有那麽少許的人,是靠踩在別人的背上,緊緊挨著靠山來過活。更多的人會被官場湮沒。也許他們曾設想當一方父母官,也許他們設想要做巡撫為民除害。然而故事的最後,他們都不明不白地和鄉紳們勾結在一起,試圖籌集金錢和寶物,換取上級的青睞。
她想起一個故事。
在蒼野之北有一隻惡龍,坐擁豪華的宅院,無數的金銀財寶,還每年要求蒼野的人民給它敬獻處/女。
後來有個青年看不過眼,決心為民除害,於是帶著刀悄悄潛入,伺機殺死了惡龍。
然而當他看著滿地的金銀珠寶和嬌媚的女子,忽然頭上生出了角,身上披滿龍鱗,成為了惡龍。
水笙想,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一開始,或許是想著拯救村民,但最後,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淪。
本意都是美好的,就像是鏡花水月,給你看得滿目燦爛。然而在緩慢的進程中,人開始變得所謂的懂事,開始被這個世道改變。
沒有隨之改變的人,終將會被世道吞噬。
他們開始變成最初最不願意看到的模樣。
水笙心中一酸,忽然問道:“先生,您想成為家主,是為了帶領家族長青嗎?”
薑設微微一笑,明白了水笙的疑惑,“我最開始,就不是為了別人。像我們這種人,能顧好自己,才能開口說幫助別人,不是嗎?”
水笙忽然明白了。
也許薑設想要當家主,僅僅隻是想要滿足自己而已。
然而這樣純粹的私欲,反而比那些掙紮來得透徹。
水笙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就如同自己看不起的那樣,披著無欲無求的外皮,內心考慮的還是自己的私欲。隻是她打著想要陪伴陸言騫的旗幟,想要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
她是這樣的努力。這樣的悲哀。
這真的是她想要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