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佛在何處
在潮汐寺正式住下來的第一天,水笙沒有拜師。
按理說,就算是居士入所,也是要拜師的。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然而水笙和靜緣師太都沒有作聲。她們就像是兩個心照不宣的賭徒,各懷心事。
然而水笙看過寺裏的春花,看過小橋流水,看過閑掃落葉,終於等來了靜緣師太。
水笙明白薑設為什麽要她從這裏起步,卻不知道這裏究竟有什麽法子能幫她。
慈眉善目被山下村民們譽為活菩薩的靜緣師太,其實心底裏還是存著滿心滿意的期待和掙紮。所以她這樣努力地營造自己的名聲,努力地微笑,仿佛要高出這裏的尼眾許多。顯然她成功了。
卻隻成功了一小步而已。
自從她提出了那個若有若無的意見讓靜緣心動的時候,水笙也在暗自揣測,究竟是師太想要感化自己呢,還是想要與自己相互扶持一把?
卻還是等來了靜緣師太邀她喝茶。
茶是野茶,水是泉水,仿佛是再野趣不過的事情。然而水笙卻在那淳樸的茶水中,喝出了一股探究的味道。
靜緣首先道:“可願與我辯法?”隨後攜著水笙兩人一同靜靜坐在佛堂裏,就在佛前論法。
“曲昭,你說你要與我一同進京,隻怕你佛法不夠精進,難成大器。”
水笙點點頭,心裏也認同,然而她緩緩道:“我嚐讀古本,或曰,一事通,事事進。竊以為佛法當如是。”
“淺薄!”靜緣哼了一聲,“那豈不是殺豬的屠夫也能談生?”
“生人死豬,小惡而大善。倘若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
靜緣心中一驚,隨即道:“若是如此便可成佛,何須我等苦戒三千。”
“原可,原不可。世間有道,修行不同。諸如師太乃是以苦戒成佛,自律自省,心如明鏡則自成佛。農夫以勤勉成佛,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稻米卻可活萬人。佛有千般頓悟,萬億肉/身。所謂成佛者,不過大自在。”
靜緣半晌未做聲,忽然閉上眼睛,手中菩提子轉動,“南無阿彌陀佛。施主這般人物,原應是我佛門中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水笙微微一笑,“曲昭不才,敢將身死,卻不敢貪安。”
靜緣足足掐了一百單八的菩提子,這才緩緩道:“我師從京都潮汐寺沐法大師,我無權引你做弟子,卻敢腆著老臉,推施主一番。今後你便掛我嫡支一脈做我居士,倘若有佛緣,能伴恩師左右,也算是造化。”
水笙一驚,便明白靜緣這是有意引薦自己,連忙道謝。
“隻是不知道姑娘年紀尚淺,緣何如此通透?”
“從前讀過百本佛經,卻不明其中意義。然而當日聞鍾聲而入道,方才知道世事維艱。逃避非本法。若說人應當無欲,佛祖坐菩提下悟道,又如何不是對道的欲呢。人生而有欲,人生而自私。因此佛祖割肉喂鷹,人卻不能。”
靜緣心中驚歎不已,不自禁又歎氣道:“若是我有你這份悟性,如何淪落到這升州來。”
水笙也聽出了是靜緣在試探,心中不知為何,竟然有些酸澀,但仍舊答道:“願助師太一臂之力。”
兩人相識一笑,擊掌為盟。
然而水笙卻從心底裏生出一股苦澀來。
明明是薑設給她指的一條明路,然而她卻覺得這樣黑暗。大雄寶殿上佛祖金身燦燦,威嚴十足。縱然牆壁上的金剛怒目,也是如影隨形。為什麽,為什麽日日吃齋念佛的僧人,卻會這麽輕易被世俗誘/惑。
他們口口聲聲說的是要清心寡欲,卻比誰都在意。
在意大主持,在意輩分,在意寺廟,在意得失。
四大皆空,不過是一句笑話。
人都是有欲/望的。人站得越高,要考慮的事情就越多。
哪怕是天之貴女的大長公主,不也是用丈夫和青春換來了現在的榮耀。沒有誰是真正無憂無慮的。書上寫著的那些姑娘小姐,那些相思成病,都讓她羨慕和惶恐。羨慕的是愛情,惶恐的,是把愛情當做了一切。
這個世道,縱然深愛,也容易被辜負。
她想起了陸言騫,想起了王妃,想起了四喜,想起了很多人。
生有九難,獨一身闖。
她問自己,水笙,你又是為了什麽。
曾經是想保護自己。
後來是想讓陸言騫看重自己。
直到遇到了文嘉禾,他說,你本可以不用這樣的。
是的,她也以為她本可以不這樣。她可以快快活活地長大,快快活活地過日子,等著做縣官的妹妹,也混個樹大好乘涼。
直到遇到了莫柯安。
仿佛就是打醒她的木棍。上下級的界限,貴族和平民的區分,人命如草芥。她不甘,更害怕。
她從洪水上走來,從饑荒裏走來,從棍責下走來,從生離死別中走來。她不可以就這麽輕易地屈服。
縱然她一無所有,但她仍舊是富足的。
她深深地抓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努力地搏擊著,要同千萬夫一搏。
陷陣之誌,有死無生。
然而她卻不在乎。
若是真的有一天,她逐漸逐漸地走進了,還能是她麽。
她在乎的,究竟是什麽。
她這樣奮鬥,這樣努力,真的是為了保護陸言騫?是為了看到邸報時的心如刀割,還是為了時局動蕩的熱血沸騰,她不知道。
就在她迷惘的時候,一個小尼姑走來,穿著灰衣,卻立在她跟前,俏生生地問她:“施主,你生得真好,就像是觀自在菩薩手中的楊枝一樣。”
水笙一愣,隨即微微一笑,“謝謝你。”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曲昭的意義。
縱然柔軟委婉,卻又不失堅韌。可以是路人攀折的江邊柳,也能做菩薩玉瓶裏的楊枝。
柳隻是柳。
水笙忽然害怕起來,那麽,自己會成為哪一種?
是在陸言騫手裏輕易攀折的江邊柳?還是深入這個腐朽的權勢中心,揮灑雨露的楊枝?!
她閉上眼睛,心想,她這樣奮鬥,這樣努力,大概也是因為她心裏不服吧。就像是鯉魚在黃河裏逆流而上,隻為一躍龍門。
她並沒有什麽好出身,甚至連父母都沒有。然而她卻奢望著平常人不敢想象的東西。
她真的不貪心。
哪怕是跌落在塵埃裏,也能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