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相見亦難
薑設在山野間設下了宴席。
清泉泡茶筍為友,但敬一別。
薑設緩緩道:“他一直在找你。”
水笙覺得心中像是那潺潺的流水,嘩啦啦地唱著。
“以前他不敢輕舉妄動,擔心被人追查。隻是如今他就像是被放虎歸山,陛下年邁,最近癡迷丹藥,”薑設頓了頓,“雖然一直說你是死了,但我前些時候派人去詢問,似乎已經追查到文家身上了。”
水笙抬起臉,稍稍不明白地看著他。
“你是要這樣被他找到?”薑設眸光一閃地問,“還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水笙心中搖擺不定,索性問道:“不知子詹以為如何?”
“我倒願意幫你一次,隻是不知道你敢不敢。”
水笙一愣,抬頭道:“願以平身,受君權術。”便是行了一個大禮,“若是得償所願,必不忘先生恩典。”竟然是在薑設麵前執弟子禮。
“真像,”薑設看著她,緩緩吐了口氣,精致的眉眼裏透著一股懷念和鄭重,“如此,我便收了你吧。”
水笙連忙行了拜師禮,“無以為念,清茶一杯,願我師心想事成,弟子執仆役,願常伴左右。”
雖然說得是客氣話,但是薑設卻也是正了正身子。
“水笙,你不同於普通女子,今日便做是你的冠禮,我給你取個字,曲昭。願你情如同河上柳,婉轉識人意。心如日月光,昭昭照己心。”
水笙心思流轉,便明白了這話中之意。縱然女子不能像是男兒一般征戰沙場,但可用婉轉情絲羈絆,以思為刀,以情為盾。
薑設頓了頓,這才緩緩道:“我原本囑意你參選秀女,隻是如今卻不同了。我便問你,此路多有閑言碎語,卻能讓你不做攀附他人之人,你可願意?”
水笙心中宛如星光電閃,連忙謝道:“還請先生賜教。”
“我聽聞升州有一處潮汐寺,乃是京中潮汐寺的前身,年年派比丘尼入京講學,朝聞道,夕可死矣。”
水笙目光一閃,立刻道:“多謝先生提點。”
薑設擺擺手,哈哈一笑,“你與我綁在同一根線上,究竟是覺得天下大勢最終是靠向他,還是覺得他必將一敗?”
水笙微微一笑,“先生願意同我綁在一根線上,卻還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想的?”
薑設搖搖頭,苦笑一聲,“我這人最容易感情用事,每每真的遇到了大事,腦子還真用不到。”
“橫眉冷對千夫指,憐子如何不丈夫。”水笙歎了口氣。
但這世間成大事者,誰有真正是感情用事?!兩人心下戚戚,竟然頗有英雄相惜之情。
水笙沒多傷感,即日就去了潮汐寺。
她在門口跪了三天三夜,直昏倒過去,這才被寺裏的人扶了進去。
寺裏的靜緣師太問她,從何出來,往何處去。
隻答是從傷心紅塵地而來,要往天寶而去。
靜緣師太半晌才緩緩道:“既然不是投我淨土,何不早早離去。”
水笙頓了頓,方才道:“師太覺著我可是凡夫俗子?”
師太一愣,隨後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的確是天人之姿。”
“自古紅顏多薄命,我父兄先後因此罹難,小女不才,隻得出此下策。”
靜緣眉頭微蹙,“隻怕施主非是要避清淨。”
水笙低下頭,眼中微光閃過,緩緩道:“升州縱好,非吾故家。師太至今未改京城口音,如何不是期待有朝一日,重返京中呢。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師太一愣,麵色漲紅,“呔!無禮!”
“師太不妨考慮考慮。”水笙緩緩道,“我不是檻外人,自然是紅塵客。”
靜緣師太猛地一揮衣袖,就大步離去。
然而水笙卻微微一笑。
三天裏,沒有人來趕過她。
縱然是素食淡茶,卻也是三餐齊備。
終究還是靜緣師太先忍不住,帶著她去記了名。
自此,這偌大的潮汐寺裏,再無水笙,有的隻有一位曲昭姑娘。
而水笙的不辭而別,讓馬大娘甚是思念。
甚至在身體還沒好的情況下,就透露要去找她。
伺候的人推辭不過,就回來請示了薑設。薑設故意派人給馬大娘透露,他們這次遇險,卻是十足十的人為。
世道的冷漠,貴婦人的詭譎,這些上流社會的事情,仿佛離她這樣近。而牽連這一切的,都是水笙。
這個美麗的姑娘,本來就不屬於他們。
馬大娘那一瞬間,就失去了追尋的力氣。
找到了,又能怎麽樣呢,家已經為了這個姑娘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縱然兒子變得更加活潑,但是,但是卻不該是病怏怏地躺在這裏。
他們這樣的人家,本就養不起蘭花。有了文嘉禾這樣的兒子,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可馬大娘仍舊控製不住地想,水笙究竟去了哪裏。
像水笙這樣的好姑娘,真的去給人家做繡娘還債了麽?!
馬大娘不敢和兒子和丈夫說。但是隨著文嘉禾醒過來,第一個問的就是:“娘,水笙去了哪裏。”
馬大娘低下頭,沒說話。
“她受傷了還是怎樣了?”文嘉禾追問道。
馬大娘擔心送藥的童子說漏嘴,索性直接告訴他,“我也不知道。”
但文嘉禾覺得,母親是知道的。
他一直知道母親有一點小自私。這不怪她,甚至因為這點小自私,才給他的生命裏帶來了一個叫水笙的姑娘。
然而此時此刻,文嘉禾卻明白,眼下衣食無缺甚至要每日有人送藥的日子,極有可能是水笙送來的。
也許水笙去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
也許是倚欄賣笑,也許是當壚沽酒,但哪一種,,都不是他想要見到的。
他們家縱然救過水笙,卻虧欠她良多。
文嘉禾開始靜悄悄地抗議。
他不喝藥,也不喝水。
本來身體就不好,這樣的抗拒讓馬大娘心疼得直掉眼淚,甚至說出了要自盡的話,都沒讓文嘉禾改主意。
馬大娘最終開始開了口。
“她去薑大人府上當繡娘了。”
“那不是賣身?!”文嘉禾雙眼圓睜。他原以為從那泥沼中救出了水笙,沒曾想到水笙為了他又陷了進去。
他想起那日在書鋪前,千金換書水笙都不為所動,僅僅是因為自己不願意。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恨不得早早取了那千金,替水笙做一份好嫁妝。
說到底,莫柯安還是自己招來的。
他終究,還是害了水笙。
杜鵑雖美,卻不自知。
他的眼淚克製不住地落下來。
“阿禾,人家薑大人是好人,你要是真的介意,到時候咱們再去尋水笙。”
“娘,你自己問問,”文嘉禾雙目赤紅,“真的能找回來?”
馬大娘心裏也難受,“娘也知道,可娘也沒辦法。咱們家這樣,哪裏能留下水笙這樣的人物。民居難養千裏馬,你就算千想萬想,也不是你想的到的。”
這句話說中了文嘉禾的心裏。
是啊。
他除了自以為是的傲氣,還有什麽呢。
他一直在榨幹水笙的價值,卻恍若未覺。仿佛那些書本,那些食宿,真的是讀書得來的。他也想要擔當起家用,卻被水笙的勸說說腐蝕。
是啊,似乎隻要考上了秀才,未來就一定是光輝燦爛的。
可是秀才家一樣要擔心飯桌上有沒有肉,一樣要憂愁今年能不能多收些穀子。
他所能給水笙的,隻有一個狀元的承諾,隻有一個七品官縣太爺的承諾。
啊,是這樣蒼白無力。對於見慣了大世麵的水笙而言,是不是就像是對皇帝炫耀水芹菜一樣的鄉下人呢。
對於水笙而言,這次離開,究竟又如何呢。
“水笙是個好的,覺得自己是個拖累,又想著替我們還債。你隻要好好讀書,早日考上狀元,就能帶她走了。難不成你還嫌棄她麽。”
文嘉禾苦笑一聲,看著父母編織的這個美夢,這一刻忽然聽到了夢碎的聲音。
天道不公,以萬物為芻狗。
他忽然明白了。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他說信奉的君子,所看重的正直,終於,斷送了他最心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