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坐困寶山
事情比她想象中來得更早。沒過幾天,文大娘首先醒來了。隻她看著水笙的臉,隱隱有些後怕,道:“阿笙,這馬也不知道怎麽了,竟然發了狂,你沒事吧?!”
水笙搖搖頭。想要告訴文大娘馬被暗算的事情,卻又不敢開口。
“阿禾和百裏呢,他們還好嗎?”
“阿禾哥還沒醒來,”水笙歎了口氣,“軍醫說他舊疾未祛,又添信傷,所以會睡久一些。文大叔則是傷太重,一時半會醒不來。軍醫給他開了藥,沒有性命之憂。”
馬大娘連連謝過佛祖,又歎氣道:“也不知道這運氣是怎麽了,這樣差。我看是不是要一起去拜拜菩薩。”
水笙一愣,臉色苦澀地說:“隻怕是我不好。”
馬大娘笑了,“這哪能怪你,你來了之後,咱們家的生活可不就好多了呢。多了,我們怎麽會在這裏啊?!”
“是一位叫薑設的將軍救下我們的,”水笙頓了頓,忽然道,“我想去薑將軍的繡房當個繡娘,也算是報答他的恩情。”
“你這傻姑娘!”馬大娘一拍她的頭,“哪有人搶著給人家當繡娘的。我也算是知道了,這恩情大,你一個人還不清,等著阿禾考上秀才了,他來就是了。”
水笙微微一笑,“如此,就好了啊。”
她也希望是這樣,希望自己是個普通的農家姑娘,一切有兄長就好了。
可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她不走,文家就永遠不會過上太平日子。
於是當薑設隨意逛逛又過來的時候,水笙撲通就跪了下去,“還請將軍憐我。”
“怎麽,這是改主意要跟我了?”薑設眉毛一挑,心裏隻覺得不可能,但卻又格外想知道。
“不瞞將軍,我和文家實非同路,養育之恩無以為報,隻求不拖累他們,便是我最大的苛求了。”
薑設聞言,不由微微一笑,“秦姑娘,你信不信,我早就猜到會這樣了。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你一定會走。”
水笙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將軍都看出來了。”
“虎嘯深山,鶴翱九天,非要你鶴立雞群,一來難為你,二來也難為身邊人。紅顏禍水這個說法,隻算是男子沒本事,不然怎麽會為了一個女人無從入手呢。”
水笙搖搖頭,“大抵隻是我們不是同路人吧。”
薑設道:“水笙,你心太軟了。你既然聰明,就更要知道,女子不能心軟。”
水笙沒說話。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雖然是個男子,”薑設緩緩道,“但他和你一樣,聰明,博學,有一副好皮囊,唯獨卻沒有身世背景。然而他卻從小小的百夫長,做到了如今薑將軍的女婿。他唯一比你強的,就是他比你狠。他不但是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我敬佩他,也自覺不能超過他。”
水笙苦笑道:“我區區一屆弱女子,又能如何呢。”
“這世間就是這樣,男人操控江山,女人操控男人。一旦成功了,江山唾手可得。”
水笙搖搖頭,“我沒那個誌向,也沒那個本事。”
薑設微微一笑,“所以我說,你不夠狠,不夠敢想,不夠敢做。若是平常女子,能有你這幅容貌的,就立刻會求我指點了。”
“無非是勾牽高官,又或者是高攀太子或者陛下。這世上送舞姬侍妾的多了去了,美人就更多。”
“你看,你終於沒用兒這個自稱了,”薑設微微一笑,“秦姑娘,其實你這樣自信,究竟是因為什麽?”
水笙一時語塞,最後苦笑道:“薑將軍若是不去當佞臣,簡直是可惜了。”
這句話把薑設給逗得哈哈大笑,“我還真恨不得給你個金屋呢!你若是不嫌棄,我送你去隔壁的一個莊子靜養,你隻管去,這裏不會讓你擔心。”
“將軍之恩,我竟無以為報。”
“無妨,”薑設擺擺手,“我把你當做朋友,你要計較這些麽?”
水笙微微一笑,“自然不會。”
“我名薑設,字子詹,水笙,你自可直喚我子詹。”薑設抬起頭,言語間凜然有股霸氣。
水笙忽然想起當年陸言騫引為好友的郝三公子,隻覺得竟不如眼前這人十分之一。嫡係紈絝,旁支上進,這隻怕不是什麽好征兆。
卻也不知道這三年,陸言騫又過的如何呢。
轉眼,她已經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啊。水笙有些心酸,陸言騫已經二十,隻怕已經娶妻生子,早早忘了她吧。
於是水笙悄無聲息地走了。
就像是她悄無聲息地來。
仿佛像是冬天裏的那片雪花,靜靜地綻放了一個整個冬天,如今終要離去。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馬大娘忽然想到了田螺姑娘。那個勤勞善良,美麗動人的姑娘,似乎也不是一個小夥子能留住的。縱然有恩情,總也隔著疏離。
可她仍舊在想,仍舊在思念,思念那個微笑,思念那棵海棠。
而水笙也仍舊在徘徊,仍舊在遲疑,她想起了薑設問她,“水笙,你到底要和誰是同路人呢?”
她也想起了薑設對她說:“這世間女兒其實多薄情,卻又多情。唯獨你不同。水笙,你可曾真的明白什麽事情義?”
她說,我懂。
薑設問她,你懂什麽。你若是真的懂,怎麽會如此淒慘。
她說,我本不是這麽淒慘的。
薑設忽然笑了,“我總覺得你瞞著我什麽。”
“那就瞞著吧。”她微微一笑,“知道了,你不快活。”
那日薑設提著劍,忽然看著落花,開始舞劍,水笙跟在旁邊,起初還看得清他的腳步,依稀是秦王破陣,而後漸漸淩亂,漸漸無措,隨著酒香月濃,竟再也看不清。
所謂的舞劍,所謂的放縱。
水笙沒有再看下去。這舞裏包含著太多的眷念,包含著太多的痛訴,甚至包含著一種恨意。
可這恨意是如此淒涼。非愛之不深,而是因愛生恨,因愛生怖。
水笙緩緩一歎,“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子詹,你這是何必。”
那劍卻疾疾朝她飛來,隻停在眉心一寸,生生刺出了一點胭脂紅。
水笙麵無表情,隻隱隱覺得額頭上似乎留了血。
薑設忽然冷靜下來,卻更像是喃喃自語,“你為何不躲,你該躲開的,你和該躲開的。”
水笙目光微涼,看向天際的月,“大抵是,你這個人也不夠狠心腸吧。”
薑設微微一笑,“大概吧。隻可惜我空有一身本領,如今卻流落升州,前朝古都,敗軍之地。”
水笙忽然想到他那句話,紅顏薄命,皆因所遇非人。懷才不遇,如何不是。“君未成名我未嫁,可能俱是生不逢時,時不我與。”
“好一個生不逢時,好一個時不我與。”薑設哈哈一笑,卻仍舊淚眼迷茫,“我豈能坐困寶山。”